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伪幸福>伪幸福(第八章)

伪幸福(第八章)

作品名称:伪幸福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11-19 21:36:27      字数:5696

 桌上铺开几张白纸,期待着即将落上去的笔墨。面对寂静无语的白纸,方云慧黯然神伤,像是从白纸上看到了父亲的一生。那是一段什么样的人生啊,如同一颗被人随手扔弃的小石子,卑微、渺小,这么浩瀚的世界,谁会在意一颗小石子的命运?可就是这么一个小人物,却如同小小的蜗牛背负起偌大的七口之家,最困难的时候,他也能想法填满她们兄妹几张饥饿的嘴,使他们慢慢成长。卑微的人物,却是伟大的父亲!方云慧泪水潸然,那个在病榻上枯瘦如柴的父亲,在看到她时眼神里闪出的自豪感,像定格似的在她面前怎么也挥不走,她的心刺疼起来,实实在在地后悔了,那时真不该为稳固自己的小家为林胜利这样的男人而放弃见父亲最后一面,可后悔有什么用?父亲还是没能见到他最心爱的女儿一面,而她的婚姻,终究还是要变成一堆无法拼起的碎片。
  笔握了半夜,除了流眼泪,方云慧在纸上一个字也没能落下,折腾一夜睡不着觉,也没想好怎么写。第二天一大早,大家都去筹备丧事,方云慧依然等在家里给父亲写悼词。可是,她竟然写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要说的话太多,想说的话很多,却不知从何说起。她只能用眼泪来诉说父亲的一生,她从压抑到大放悲声。哭到后来,她想父亲一生唯一的亮点,就是她考上省重点大学那会儿,虽然父亲重男轻女,但这个喜讯委实太大,冲破了父亲的陈旧观念,终于为拥有女儿感到幸福和骄傲起来。方云慧清楚地记得,那段日子,她走到那里,父亲满脸喜气地跟到那里,时刻不离她左右,就差跟进厕所了,眼神像钉子钉在了女儿身上一样,逢人就讲,这是他的二闺女,从小乖巧懂事,学习好,刚考上省城的重点大学,那副得意使父亲看上去似乎年轻了一大截。可是,好景总是不长,几年后,她未婚产下没有父亲的私生女,这样的耻辱给父亲荣耀的脸上蒙了一层灰色,他的腰又塌了下去,像做下亏心事似的,看见芙蓉里的人就躲闪。但至绐至终,父亲没有责怪女儿,他只怪那个没良心的男人。但女儿曾带给父亲的那份荣耀一时间却消失了,他对修自行车不再抱以热情,不再见人就一张笑脸,并且态度非常不好,手上不使一点劲,给别人修的自行车还没骑出几步就出了问题,后来,基本上没人找他修车了,父亲的摊子成了摆设,他整天孤独地靠坐在一堆废旧的自行车轮胎旁,失神地望着阳光下奔走的人与车发呆。那段时间,没人顾及父亲的感受,连方云慧都没考虑父亲是怎样煎熬的。最后,还是大哥可怜父亲,不忍心父亲孤伶伶地守着那个修车摊子,强硬地给他收起摆了十几年的修车摊,把父亲叫到他的果园,冬天帮果树剪枝,秋天照看果子,给父亲一个清净之地。偶尔,大哥还背着老婆偷偷给父亲买瓶精装白酒,外带份酱猪耳,叫他喝几口酒滋润滋润。父亲绝对没想到,他的晚年竟然是在养子那里度过的。为此,他背地里流过不少泪。这些,方云慧都是知道的。
  要把父亲一生的经历写出来,没十页二十页纸,是写不完的。方云慧在省城见过世面,一般的悼词不会超过三页,念十几分钟都算长的,如果写上十页二十页,虽说来的都沾亲带故,还有邻里故人,可谁有那个耐心倾听一段没太多色彩,没有巅峰的平凡人生?何况还是一个废品站工作又修了十多年自行车,在别人眼睛里没一点地位的方家老头生平事迹。就算大家碍于情面存有极大耐心来听,人家殡仪馆也不会让你占那么长时间,在他们那儿,时间也一样是金钱。但是不写,心里的这份愧疚,这份懊丧,还有对父亲的悼念,又觉得对不住父亲。方云慧犹豫再三,把自己的想法给母亲说了,想听听她的意见。
  母亲相当平静,她说:“写那么长有啥用?写的再长再好,你爸也听不到了。三儿,省点笔墨吧,如果你们想安慰他,就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好,这才是你爸最希望看到的。”
  方云慧明白了,尽管自己尽力掩饰,母亲还是觉察到她和林胜利的现状,她在为她担忧呢。她该怎么对母亲说自己的事呢?父亲去世了,紧跟上来的是自己的婚变,母亲怎么能经受得住这一连串的打击?
  方云慧的心酸涩难忍,为妈妈也为自己,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屋里很静,为了不打扰方云慧写悼词,母亲把房门都关上了。方云慧一边流泪一边回想着从前,在她心里,从前的日子就是一坛腌坏的咸菜,她宁愿倾坛倒掉,也不愿做一点与之有关的回味。但现在,她不得不一头扎进回忆里,闻着当初腐败的气息把与父亲有关的记忆拾缀起来,用心串成最能表达她心意的文字。她的情绪已经完全溶进了对父亲的追忆之中,以至于整颗心都被父亲的贫困和卑微攫住,伤心得几乎无法握笔,雪白的纸被她的泪痕打湿,笔划上去,就变成一个个窟窿。
  半个上午没写出一句悼词,方云刚却打电话回来,向方云慧说订饭店、车辆的情况。又一次经历情感冲击的方云慧,认为父亲寒酸了一辈子,不能再叫他的丧事像他的人生一样寒酸。她要弟弟退掉刚订的饭店。那个饭店不上档次,饭菜也太简单,要弟弟另订一家更好的。追悼会肯定有不少芙蓉里的老街坊去呢,他们轻看了方家一辈子,这回,绝对不能让他们轻看。
  方云刚“嗨”了一声,说:“这个时候了,还讲究那么多干啥?不就一场丧事,吃个饭么。”
  方云慧说:“你不懂,这个饭店一定不能档次太低。听我的,换个地方,到市中心去订,饭菜标准也要高点。”
  弟弟在那头不说话。方云慧有点来气,质问弟弟干什么呢,都这个时候了,还这么软乎。
  弟弟这才嗫嚅道:“不是我软乎,人家大点的饭店要交押金,一开口就两千块……”
  “两千块就两千块,这是人家饭店的规矩。”方云慧说,“给就是了,有啥含糊的,真是的,这么大个小伙子,这点主都做不了。”
  “这不是做主的事,”弟弟气恼了,说,“是我身上没钱,拿啥给人家?”
  方云慧说:“没钱?出去办事怎么事先不想周全些?走时就应该想到这问题。这样吧,你叫三姐夫先垫上,回头再和他算账。”
  “三姐夫也没带钱,要不,我怎么会给你打电话呢。”
  “那……你回家来取吧。”方云慧说,“我这会悼词还没写完呢,大家都各忙各的,谁抽得身来给你送钱去。”
  方云慧这次带了一万块钱回家。就这,还是她平时省吃俭用积攒下的私房钱。与林胜利结婚这几年,她把自己的工资卡连同密码一起交给了丈夫。她要用钱时,也一样可以向丈夫要嘛。林胜利虽然会算计,但他对妻子不是太吝啬,对妻子的信任,他自是投桃报李。所以,方云慧才会积攒下一些私房钱。
  再聪明的人,也有犯糊涂的时候。方云慧没认真想过,父亲的葬礼到底需要多少花费,这个钱应该怎么花,谁来掏这个钱。她的意识里还没这个概念,问题就摆在了她面前。
  第三天一大早,一家人去医院太平间拉父亲遗体时,被医院挡住了。住院部的何主任拿着一本砖头般厚的明细单,请方明的家人结完住院治疗费,才能拉走遗体。
  大家当时就懵了,不是闹不明白,而是没想过这事会在这种时候跳出来拦住他们。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乎要从对方的脸上找到解决的答案来。最后,大家把目光聚集在方云慧脸上。
  方云慧看看大家,一时没反应过来,问那个主任:“何主任,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呀?”
  何主任递过明细单,说:“这有啥不明白的?住院结帐,不复杂呀,你父亲在我们医院住了六个月零十四天,总共费用是二十万一千二百四十六元,除了预交的三万块,还剩下十七万一千二百四十六元。这里住院费、手续费、药费,每一笔费用都写得清清楚楚,如果有误差,可以到收费处去对账。”
  “我指的不是这个,”方云慧说,“我是说这住院费怎么没结?”
  何主任被问得愣怔了一下,才说:“怎么没结?这个得问你们才对。按我们医院的规定,是要预付住院费用的,但最初预付的三万块钱用完之后,你们一直就没往里面续钱。本来是要给你父亲停药,不过我们医院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还是允许你们先治病先交钱。本来你父亲刚去世就得结住院费,可一直不见你们亲属来结账。这冷柜也不是免费的,你们多搁一天,费用自然就得累积一天。所以,现在还是请你们先结账,然后再把遗体拉走。”
  “这——怎么回事?”她回过头,问自己家的人,“爸爸去世都好几天了,怎么连住院费都还没结?为什么不结?”
  所有的人都闪开方云慧的注视,不是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谁也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所有在场的人都觉得方云慧问得奇怪,只有方云慧自己浑然不觉。
  母亲都把脸埋下,用手帕擦眼角的泪。
  最后,方云慧把目光对准弟弟。
  “云刚,怎么回事?你怎么不把住院费早点结了,你看这都什么事嘛,不让拉遗体,爸爸去不了殡仪馆,追悼会怎么开?赶紧去结呀,还愣站着干什么?”
  方云刚脸憋得通红,吱唔道:“我拿什么结?二姐,十七万多呢,我哪有这么多钱。”
  方云慧似乎这才意识到钱的天文数字,她也哑然了。是呀,谁有这十七万啊?当初,父亲住院治疗,他怕花钱不愿意住院。最后好不容易做通工作,他又不愿去大点医院,嫌花费太高。母亲和弟弟、妹妹,还有姐姐,打电话征求,不,是请家里的主心骨老三拿主意时,方云慧决定,去市里最大的医院,一定要想法把父亲的病治好。眼下的这个医院,还是方云慧叫林胜利托市政府的秘书长联系的,不然,父亲这样的身份,根本住不进来。方云慧还记得,当时弟弟打电话跟她说,这样大的医院每天的医疗费用很高,她在电话这头把方云刚还责备了一番,那是自己的父亲呀,难道给父亲治病还要考虑花多少钱?
  那时候心里只有父亲的病,只有亲情的成份,而这会儿,钱冷冷地冒出头,冲着她们一家子冷冷地笑,才觉出浑身的冷来。方云慧彻底哑然了,她脑子被钱的数目给滞住了。
  一提到钱,大家都冷场了。
  母亲没能忍住,哗地一下哭出声来:“这么贵,这么贵,不是要人命么,可怎么办呀……”
  方云慧回过神来,果断地说:“大家赶紧凑吧,不能再拖时间了。”
  “怎么凑?你说的倒轻巧。”方云丽气恼地说,“我们可不像你,每月工资都打在卡上,我们从哪儿弄钱去?十七万啊,砸锅卖铁也凑不齐!”
  听大女儿这么说,母亲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小三子身上,她哭泣道:“三儿,你得想个办法,拖一天多一天的钱……你爸也不喜欢躺在这地方,这么冷……他受了一辈子罪,死了,还被冻得像个冰棍……苦命的人啊……”
  方云慧能有什么办法?她的脑子里压根儿就没这么高额的数字。母亲一通哭诉,顿时,方云慧紧张起来,看看身边的大姐、大肚子的三妹、小弟,还有大哥,姐夫、妹夫,他们这时候和母亲的期待一样,都等着她拿主意呢。
  方云慧能拿什么主意?她脑子里盘来盘去也没弄懂自己哪个地方还能弄到钱,她带来的一万块钱,与这十七万多相比,杯水车薪啊!
  还是方云雪反应快,见方云慧一副懵懂的样子,说道:“二姐,你不是认识什么秘书长吗?当时爸爸就是他给联系进的这家医院,不是他,医院也不可能叫咱爸没续住院费还叫住着院。你再找找他,说不定他有办法呢。”
  方云慧显然是糊涂了,经妹妹一提醒,赶紧掏出手机,准备给林胜利打电话。拨了四五个数字,她停住了。现在给林胜利打电话说这种事,合适吗?前两天还硬梆梆地撂给他话,现在又去求人家,算什么?住进医院时找人家,现在交住院费还找人家,就是秘书长不烦,林胜利也该烦了。这个小心眼男人会觉得她离了他,什么事也办不成,他会看她的笑话,更轻贱她的。再说,欠钱还钱,找林胜利干什么?又不是他亲爹住的院,真是的。
  方云慧合上手机,略一思忖,对何主任说:“何主任,这事我们没有做好,实在对不起。但这么多钱,我们一下子也凑不够,能不能先让我们给您打个欠条,先把遗体拉走,办完丧事再来结账?”
  何主任犹豫了一阵,才说:“这也是个办法,写欠条可以,不过,我们医院有规定,你得找个担保人,有一定的资产抵押才行。不然,仅凭一张薄纸,你到时一说没钱,就算是告到法院,我们还是拿不上钱。若都欠着住院费,我们医院可就没法生存了。”
  方云慧点点头,表示理解何主任的难处。可她现在找谁来抵押?省城她倒有认识的朋友,可远水解不了近渴。逡巡一番,她盯住了姜东德。
  一群人里,只有姜东德还有点叫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余下还能有谁?
  还未曾开口,姜东德已赶紧把脸别开了。他是个聪明人,怎不知方云慧的意思,不过,知道又怎样?他才不躺这趟浑水呢,他又不是方家的儿子。
  方云慧心里一凉,心想还是算了吧,这个妹夫说是做生意的,可具体做的是什么生意,有多少资产,到现在方家没人能弄清楚,连方云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姜东德就像一团谜雾飘在方家人的面前,谁也拨不开,也不想去拨,反正只要他对方云雪好,自己的家人觉得幸福就行了,至于其他,谁去想呢。这样一个人,他怎会出面担保?医院也不是傻子,又岂能叫他们随便拉一个不清不楚,而且还是他们自家人来作担保?
  转了一圈,实在没有什么人可以依赖,方云慧长长叹了一口气。
  “二妹,哥愿把果园做为抵押。”方云国诚心诚意地说。
  方云慧还没开口,何主任看了一眼农民模样的方云国,冷笑道:“开什么玩笑?你以为用果园抵押就可以了?还得去给你的果园估价,看值不值这个价,该要多大的果园才能有这个价?”
  这句话本来是方云国在心里掂量了半天才说出来的,十七万,他的果园值不了这么多,但他只有这一样可以拿出来。何主任的话把方云国一下子击蔫了,他挠着稀疏的头顶,脸憋得通红,好像他做错什么事似的。
  方云慧感激地看了眼大哥,这种时候他能站出来支撑她,确实叫她感动。泪水湿了方云慧的眼眶,她走到大哥跟前,拍拍他的肩安慰道:“哥,没事,咱们会有解决办法的。”
  方云慧想都没想直接拨打秘书长的电话。她早就有秘书长的手机号,只是和他不熟,没有直接通过话。
  电话接通,方云慧说自己是林胜利的爱人,将这面情况简单说了。电话那头略犹豫了一下,才叫她把电话交给住院部主任。
  何主任对着电话里的秘书长,马上换了副腔调,连连答是。
  写欠条时,方云慧豪不犹豫地在欠款人后面,署上自己的名字。何主任拿着欠条反复看了几遍,脸上陪着笑说:“我得给财务上有个交待,请您把身份证暂时留下,这是规定,您千万别怪我多事。”
  方云慧怎么会带身份证呢,除过出远门住宾馆或者要坐飞机,必须用身份证外,她没有随身带身份证的习惯。她不满地斜了何主任一眼,回头问自己家人,谁带身份证了。
  都说没带。
  方云慧当即立断,叫弟弟回家去取身份证。方云刚刚面露难色,方云慧就盯准他道:“怎么,取个身份证还有困难?”
  能有什么困难?方云刚说不出来,但他还是顺从地去了。这种时候,他不去谁去。
  按照何主任意思,方云慧重新写了欠条,等弟弟拿来身份证,又叫他签上自己的名字。方云刚没有二姐那么利索,在大家的注视下,写自己名字时,手一直在抖。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