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欢迎您! 用户笔名:密码: 【注册】
江山文学网  
【江山书城】 【有声文学】 【江山游戏】 【充值兑换】 【江山社团】 【我的江山】 【返回首页】
当前位置:首页>长篇频道>人生百态>伪幸福>伪幸福(第二章)

伪幸福(第二章)

作品名称:伪幸福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11-10 22:38:28      字数:5566

 方明被胃癌折磨了大半年,理疗化疗该做的都做,也没把他体内的癌细胞杀死,想反,癌细胞以惊人的速度顽强地向身体各个部位扩散。起初,方明还以一颗通达的心面对疾病,不就是个死嘛,人活到最后都得死,只是在看到几个子女轮流在病榻前守候,从来没见过谁表现出一丝厌烦和不满时,他的心又生出一丝牵挂,身体疼痛的间隙,他会平静地躺在床上想他的旧事。到后来,病情越来越严重,他已经不能进食,每天靠一点流食和点滴喘气,人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浑身锥心蚀骨的疼痛使方明难以忍受,他终于失去剩下的那点平静,只要还有点力气,全用在骂老婆上,嫌侯淑兰心硬,看着他活受罪,没给一把老鼠药解决了他。侯淑兰含泪忍着,她也不忍看着老伴在疼痛中一天天挣扎,这样的苟延残喘,倒不如像方明自己所说,一把老鼠药结束生命,也少受一些折磨和痛苦。没有儿女们陪伴的时候,她静静地坐在老伴身边,凝视着他骷髅一般的面容,心里会设想着无数种叫他安静离开的办法。一直想到老伴醒来,或是方云刚等兄妹来轮班,她才大喘一口气,歉疚地望着才伴,好像真的经历了想象中的一切,又惊又悚。她并不怪床上老伴爆乱的脾气,谁病到这种地步都不会有好心情的,她只是心疼老头子。
  在病床上又熬了些许日子,方明最后连点滴都打不进去了,他身上没有肉,只剩下骨头和干瘪的血管,终于在一个黄昏里结束了他的痛苦。侯淑兰眼睁睁地瞅着老伴落下最后一口气,他没有神采的眼睛定在她身上,艰难抬起来的手落进她同样干瘦而冰冷的掌心里,失去肌肉的脸上挤成一团,而嘴角却很分明向两边扯开。侯淑兰知道,老头子这是想跟她笑一笑呢,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他很少对她笑过,也许是过去的生活太艰难,都失去了笑的机会和心情。侯淑兰眼里的泪水沉得再也含不住。
  方明以这样一个滑稽的模样定格。
  老伴的离去,就像侯淑兰心上的一只风筝,风筝最终挣脱线绊消失在空中,而最后的那根线头依旧还在心里牵着。被大女儿方云丽、小女儿方云雪姐妹搀扶着的侯淑兰,眼睁睁看着老伴被推进太平间,表现得很平静,甚至,还卸下肩上重负似的,长出了一口气。老头子终于解脱了,从此以后不用再受疼痛的折磨,被生活摆布了。从此,这个家就交给她,今后的日子留下她一人来维持了。
  方云慧兄妹五人,只有最小的老五方云刚还没正式结婚,但已经和女朋友在外面买房,早搬出去同居了,另外四个都有了各自的安乐窝,他们不太喜欢自己的出生地,没一个随父母住的。原来逢年过节,兄妹五人拖家带口,都回来与父母欢聚一堂,可年年都是那样,好像一道菜,尽管并不常吃,却每次吃的感觉都一样,也就腻了。亲情有时候也同此理,相聚的多了,彼此间的想念就少,倒是隔得久些远些,再见面时反倒更情深意浓一些。不知是不是在诠释这个道理,抑或都在忙着各自的生活,兄妹几个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打个电话说上一声,没啥大事,就是过节也懒得回来。
  五兄妹中,父母最疼爱的,就是老三方云慧了。方云慧与其他几个兄妹不同,她从小很有个性,读书成绩好,脾气也倔强,做什么事都不甘落人后。她太清楚在自己这样的家庭里,除了读书,她不可能再有第二条走出芙蓉里的路。走出芙蓉里,这是她从小学就树立的目标。方云慧确实很争气,她凭自己的努力一举考取了省重点大学,不但填补了方家从未出过大学生的空白历史,也成为芙蓉里这个不毛之地第一个考上省城重点大学的大学生。当了三十年低保工人,又修了近二十年自行车的方明高兴得过了头,挺起弯曲了一辈子的腰杆,走路都带起风声,他不顾老伴和邻居的劝阻,专程送已经二十岁的女儿到省城重点大学报到,在当时还成为芙蓉里人们的笑谈,要放在如今,谁家孩子考上大学不去送,才容易成为大家指点的对象呢。很多事,经历很多年后,会莫名地颠倒过来,轮回似的。
  父亲去世了,方云慧没理由不回来,父亲的丧事,还得靠她来张罗。芙蓉里的左邻右舍,谁不知道方家老三才是他们家的主心骨。这两天,侯淑兰心慌意乱地站在楼门口,张望着巷口,等着小三子回家给她拿主意呢。
  老四方云雪是怀着身孕的,她最不喜欢母亲凡事都要过问姐姐,好像这个世界除了二姐方云慧就再也没有别人了。但她也不敢把这样的情绪表现得太甚,从方云慧考上大学的那天起,方家就俨然成为方云慧的天下,什么事只要方云慧说了,就成了定局,再没有更改的余地。她不明白,一个方云慧,只不过比她多上了几年学,看看现在,满世界都是大学,只要有钱,任是谁都可以上的,为什么偏是她方云慧在方家什么事都说了算呢?方云雪倒没想和方云慧一样在方家说话能掷地有声,说一不二,她只是看不惯父母心目里只有方云慧一个,好像她和方云丽等人都不入流似的。现在,父亲去世都两天了,方云刚当天就给方云慧打过电话,可是她的人呢?亏得父亲多年来一直把她宝贝似的捧着含着,她却一点也不把父亲惦在心里。
  母亲仍倚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巷口。方云雪走到跟前,想要把母亲拉进屋里。侯淑兰一点也没意识到小女儿靠近她了,她脸色枯灰,表情忧伤而茫然,灰白相间的头发在微微流动的空气中零乱不堪。
  方云雪轻叹一口气,到底没伸手去拉母亲进屋,她终是不忍搅乱母亲的这份期盼。
  方云慧在街巷口刚下出租车,芙蓉里的街坊邻居们停下手中的活计,把脖子伸得比大雁还长,望着方家的这个核心人物,他们在心里猜想着,方云慧会给她父亲办个怎样排场的葬礼,能搞出什么新花样来。在芙蓉里人的心目中,方云慧绝对不同于一般,她大学毕业后留在省城,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留到省城的,那几年芙蓉里考上大学的人也有好几个人了,但无一例外,大学毕业后全部都回到了芙蓉里,或芙蓉里附近的什么地方。方云慧不但留在省城,还嫁了个省城的丈夫,她丈夫芙蓉里的人都见过,长得高高大大,还很帅气。每次回芙蓉里,方云慧挽着丈夫的胳膊,官太太似的旁若无人,即使是经过刘屠夫家门前时,她轮换跳着脚的样子,看上去都像跳芭蕾,高贵而优雅,没有一点芙蓉里人的质底。方云慧习惯以她的优雅举止和风度,与芙蓉里、与芙蓉里的人保持着楚河汉界的距离。
  这些年,方云慧是不理会街坊邻居目光的,她不像其他回芙蓉里的人那样,见着熟悉的面孔招呼一声,或者停下聊上几句。她从不作片刻停留,总是目不斜视,那些带着艳羡和不自然或是其他意味的目光,统统纳不进她的视线之中。她如入无人之境,绕开各种障碍,从容地穿过街巷过道,走向自家那幢曾经骄傲过而今却显得败落的两层小楼。每当看到这座两层小楼,方云慧的心里都很复杂,那是疼痛感,也是解恨感,一个被重负压得喘不过气的人终于御下负担,可以深呼吸了,想一想,那是多么痛快的感觉!只是这样的痛快并没有让她维系很长时间,不过几年工夫,芙蓉里就出现了好几幢小楼房,而且一幢比一幢高大气派。原来房子像人一样,也是有青春的,而且青春的期限更短更苍促,当一幢新的楼房竖起来,旧的就更显旧,更见寒酸和腐朽。
  这次,方云慧叫大家很失望,没有锃亮的小轿车送她回芙蓉里,她是坐了四小时火车,下火车后坐出租车回的芙蓉里。关键,还是没看到她的那个高大俊郎的省城丈夫随她一起回来。这怎么行?老丈人去世,女婿怎么能不回来奔丧呢,这不符合芙蓉里的规距。乱套了。更重要的是,方家老三居然没穿白孝服,除过她那张脸有点白外,身上再找不到一点白色来,她穿着一身黑西装,还戴着墨镜,墨镜很大,几乎遮住她半张脸,这就使得没人能看清她脸上的表情。但芙蓉里的人猜测,一定是方家老三过于伤心,不想让大家看到她哭过的肿胀眼睛哩。这还能叫芙蓉里的人接受。但方家老三的打扮太过不同,这种黑色的孝子装扮,只有港台电视剧中才有,芙蓉里的街坊受传统观念影响太深,对这种装束还不能接受,它甚至扎伤了街坊们的眼球,他们撇着嘴望着这个与众不同的方家老三,从街道巷口到她家大门口,没遮盖住的半张脸还紧绷着。芙蓉里的街坊们目光紧着,耳朵竖着,他们在等待听方云慧那一声悲凄的哭声。然而要命的是,方云慧没像别的孝子,一进街巷口就扯开喉咙大声痛哭,告诉家人孝子来了。方云慧的沉着和冷静叫街坊们摇头不止,都什么时候了,方家老三还要与众不同,要是修自行车的老方头还能看到,不知是何感想?
  不哭就不哭吧,方家老三,也就是方家二小姐受过重点大学教育,如今又在省城科研单位工作,她的做派自然是省城人的做派,哪能和小地方的人一样呢。方家老五方云刚自然有不同于芙蓉里人的想法。方云刚性格温顺,说话细声细气,像个女孩子,他是方家唯一延续香火的男丁,从小生活在三个姐姐的庇护下,却并没有养成那种专横刁蛮的性格,也不任性,他很本分,对三个姐姐从来就是言听计从,尤其是对这个上过重点大学的二姐,更是敬畏有加,从不敢说个半个不字。在众人复杂的目光中,方云刚恭敬地把二姐迎进家门。
  方云慧排行老三,在女儿堆里却排行老二,所以,弟弟妹妹把她叫二姐。
  倚在门口的侯淑兰见到进了巷口的方云慧,眼神早亮了起来,脸上枯灰的颜色也淡了,她要往巷口去接老三,被身边的方云雪一把拉住。方云雪说:“妈,老三这不正过来嘛,云刚过去了,你就别去了,来那么晚,反倒是功臣了,叫外人看着,还不知怎么笑话我们呢?侯淑兰看出三女儿的不快,立住脚不再往前,却向外倾着身子,手伸出去老远。方云慧见了,摘下墨镜,快步上前,到母亲跟前。侯淑兰一见二女儿的面,遂放悲声:“三儿你可回来了,都等着你呢。”说着一抹眼泪,往女儿身后一看,哭声嘎然而止,惊诧道,“怎么,胜利没跟你一起回来?你爸生前可是最看重他的……”
  方云慧没说话,别过脸把刚摘下的墨镜又戴上。见女儿脸色不好看,母亲似有觉察,忙转移话题:“三儿,只要你回来就行,这下,妈心里就踏实了。这两天,妈老觉着有什么东西拽我,要把我扯离这个家似的,我担心是你爸一个人在那边不习惯,也舍不下我,想我了,要我去和他做伴呢,可这头他的事情还没操持完,我怎么能去陪他……”母亲说着,又哭开了,或是之前哭得多了,眼睛很快红肿起来。
  这时,方云刚从屋里拿来一件孝衣交给母亲,侯淑兰抖落拌落就往方云慧身上披。方云慧没防备,受了惊吓,一把抓住母亲的手,不让给她披孝布。
  方云雪挺着大肚子端来一杯水,见状,站在一旁冷眼看着。
  “还是披上吧。”母亲抽着鼻子说,“街坊邻居都看着你呢,出出进进会有闲话的。你总算是从芙蓉里出去的,又是你父亲最疼爱的孩子,不给他戴孝,旁人会戳脊梁的。”
  方云慧把孝衣从母手里夺过来,揉成一团,说:“偏不做这个样子给他们看,他们要戳,就戳去!爸爸在芙蓉里活了一辈子,什么时候不是规规矩矩?哪次被他们瞧起过?我就是要用我的方式让他们去看去议论。我还要给爸爸办个厚葬,叫他们瞧瞧,方家早已不是以前的方家!”
  方云雪这才过来把水递到二姐手里,说:“我看也就你敢标新立异,在咱这个破地方,谁都想踩着别人的不是过日子!二姐,给爸爸办个厚葬我赞成,咱爸在别人的眼光里低了一辈子头,现在,就叫他好好挺一回胸!”
  听着两姐妹的这番话,侯淑兰心里很宽慰,这个叫她一直引以为豪的小三子,果然没叫她失望,她一来,自己立刻就有了支撑。侯淑兰止住哭,拧了把鼻涕抹在鞋帮,手正要往衣服后襟上擦,却被什么绊住,一看,是方云慧拉住了她,另一只手及时地递上纸巾。侯淑兰脸红了一下,换了别的人,这个时候给她递纸巾,她脸上会挂不住,或许还借着这个劲跟人吵上一架。但这是在省城工作的小三子,侯淑兰不敢有半点脸色或者怨言,小三子生活的地方是干净整洁的,她的生活习惯与她这个母亲,还有芙蓉里的人是有天壤之别的,不然,小三子怎么会成为芙蓉里标杆一样的人物呢。侯淑兰带点惭愧地默默接过纸巾抹了抹手,又去擦眼睛。
  方云刚把方云慧的提包放置好,奔出来跟在方云慧后面说:“姐,爸爸的遗体还放在医院太平间的冷藏柜里,每天得交二百块钱冷冻费呢。”出生在女孩多的家庭里,又被众多的姐姐压制着,方云刚的性格里少了些阳刚之气,说话做事优柔寡断,带点女孩的柔弱,就连说话都轻言细语,动不动还显出羞涩来。全家人基本上不把这个小弟当男子汉看待,既使他已参加工作,买了房子,还很前卫地和女朋友未婚同居,但在大家心目中,他还是个小孩子。
  方云慧不满地看了弟弟一眼,道:“不就二百块钱么,急啥?爸爸这辈子不容易,没享过一天福,刚六十出头就走了,太亏。生前咱们没为他好好尽孝道,这回可不能再亏他了,我想给他开个追悼会,搞个遗体告别仪式……”
  “三儿,”母亲打断女儿,“你爸只是个修自行车的,不是啥名人,更没当过一天官,咋能开追悼会?追悼个啥呀?难不成追悼他修这么多年的自行车?还是算了吧!”
  方云慧说:“妈,我就看不惯你这样子,总把自己不当回事,修自行车的咋了?谁规定修自行车的就不能开追悼会?就不该受人尊崇?我偏要开呢!这事我来联系,你们开始筹备吧,该请的人都得请,可别漏掉谁。哎,他们呢?怎么不见老大呀,他不在情由可原,可大姐呢,她干啥去了?都下岗的人了,难不成还能忙到什么地步?自已的亲爹去世,这人不在也太说不过去。”
  方云雪不爱听这话,她脸一阴,正要说话,却听母亲说道:“三儿快别这么说,你刚到家,还不了解情况。你大哥这两天一步都没离开,今天早上才抽空去一趟他的果园,这时节,正是收果子的时候,你大嫂一个人忙不过来,叫人捎了几个信来让你大哥回去帮忙,你哥都没去。也是今天没什么事了,才让我催着回去的。”
  方云雪“哼”了一声,嘀咕道:“自己这么晚才来不说,一来就知道追问别人,这个家里谁比你闲了?”
  方云慧没听清楚,问道:“云雪你说啥?”
  “没说啥,只是替大哥大姐不值。”
  侯淑兰怕方云慧听着不高兴,赶紧接过话题说:“你大姐可没得过闲,刚叫她去给你爸看寿衣了,她走不快,你爸住院后,我啥心思都没了,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媛媛在我这里连口热汤都喝不上,我可怜孩子,叫你大姐带着照顾他。到哪里她都得带着媛媛,怕她出个啥闪失,没法向你交待。”
  一提到媛媛,方云慧不吭声了。媛媛就是林胜利提到的方云慧婚前生的孩子。
  媛媛是方云慧与第一个男朋友周建忠生的。周建忠是她大学的同学。
发表评论 查看评论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