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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幸福(第一章)

作品名称:伪幸福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11-09 18:17:19      字数:5554

 
  方云慧决然没有想到,林胜利会洞悉她的一切,那场曾叫她锥心刺骨的初恋,还有时时在提醒着那一场耻辱落下的孩子。
  林胜利说出那个孩子时,脸上的表情平淡极了,他不看方云慧,目光遥远得像个圣人,那目光却极空洞,没有一点内容,好像面前空无一人,没有他一心爱护过的妻子,也没有那么个事,那么一种伤害。
  你还有一个孩子!
  林胜利轻飘飘地又说了一句,还是那种淡得没有表情的表情。
  他们刚结婚那阵,林胜利太想要一个孩子了,可是,方云慧坚持不要,说孩子是负担,将来要是教育不好,后半辈子就得在牵心扯肺的痛苦中度过。话虽然说得理偏了些,可林胜利没往别处想,女人嘛,生孩子怕影响身材,他能理解。她不愿生,他又不能强暴她的意志,再加上看多了邻居亲友为孩子闹得鸡飞狗跳,他要孩子的愿望也就慢慢淡了。可他绝没想到,方云慧婚前给别的男人生过孩子。正因为有过孩子,才不想和他有孩子,林胜利算是弄清楚了。这个欺骗对他来说,伤害太大,他无法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
  林胜利一语击中了方云慧的软肋,她说不出一个字来,脑袋里轰轰隆隆响成一片,像有人在里面安装了一颗定时炸弹,炸弹按时爆炸,她的所有思维都被炸得血肉模糊。她以为,那一切都已过去,虽然,偶尔也会使她心里绞痛,但她会忍住,只因为有林胜利。林胜利就是她的幸福。
  现在,幸福像早就隐藏着裂纹的玻璃,碎了。很脆弱。
  芙蓉里以前是城郊的一个小镇,由几家小型企业的生活区组成,后来这些企业相继倒闭,城市又不断向周边发展,芙蓉里就成了城不城、乡不乡的城乡结合部。这几年虽然规划进市里的一个区,但整体面貌并没怎么变,还是脏乱差,是那种需要治理的小街区。可是城市的发展步子迈得太快,不经意间就把略偏了些的芙蓉里给跨了过去,居民们在电视新闻里看到城市发展日新月异,而他们芙蓉里的街道则经年累月布满坑洼,天睛时尘土飞扬,下雨时污水横流。街巷两边的房屋、店铺大多都是以前的老房子,低矮、杂乱,没有一点整齐洁净感,有的人家还接出个廊檐,占着人行道开着门面房。也有人在街巷中间拉根绳子,上面挂晒着烂边的背心和大花裤衩,洗衣服的脏水随手泼在当街,冒着黑泡沫四下横流。更可恶的是刘屠夫家,为展示自家肉的新鲜程度,在肉铺前面的人行道上支开屠案,每天早晨必杀一头猪,弄得血水和猪毛流了半条街,经过他家门口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找不到,到处都是嗡嗡乱飞的苍蝇。曲里拐弯的街巷上,布满了菜叶、灰尘、脏水,芙蓉里乱得像个垃圾场。这样的街巷,甭说外面有人来,就是芙蓉里自己的人,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愿多走一回。
  方云慧每次回家都是跳着脚穿过芙蓉里街道的,这次也不例外。刘屠夫家门口是她回家的必经之路,她绕不过去。不管她怎样不愿意看那流淌了一地混着猪毛的血水,外带一轰而散的苍蝇,就像她永远也绕不开这叫人嫌恶的芙蓉里一样。多少年了,芙蓉里在她的眼里从来没什么变化,无论外界变得怎样繁华整洁,芙蓉里总像个被人驱赶的乞丐,永远衣衫褴褛,破烂不堪。没有人喜欢芙蓉里,这本来就是个爹不痛娘不爱的地方。尤其现在,没有了林胜利可以叫她依仗,她更是对这肮脏、破败的娘家充满了憎恶和仇恨,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要再到这个肮脏、逼仄、狭小,充满了市侩气息的地方来。
  可这次,方云慧不能不来,因为她绕不过这个地方,更绕不过亲情。
  父亲查出胃癌那天,正是林胜利跟她摊牌的时候,林胜利还是那副淡得什么都没有的表情说,他迈不过她婚前就有个孩子的事实,要跟她离婚。方云慧沉默了很久,她在想那个跟她没有多少亲情却骨肉相连的孩子,她是怎么闯进她的生活中来的?那已经很久远了,可怎么又跨过数年的光阴来摧毁她美满的婚姻?她想不明白。林胜利负气离开的背影击碎了他佯装的淡漠,任是哪个男人都不可能接受结婚数年才知道妻子婚前有过孩子的事实,他的心岂止是痛,简直是被人剜出来剁碎再扔到脚下踩。离婚!这是他经过数月的煎熬和挣扎后,终于作出的选择。
  当电话里传出弟弟方云刚怯怯的带点嘶哑的声音时,木然的方云慧一下子惊醒过来,在家人的眼中,她和林胜利的婚姻是最幸福的,林胜利外表干练帅气,他对方云慧时时刻刻表现出的那份体贴入微,使人能感受到方云慧的满足来。方云慧自然不想叫弟弟听出她的情绪,她清清嗓子,稳了稳心绪,问弟弟怎么打电话过来,是不是有事?她的语气疲惫至极,和以往给弟弟说话时带点训导的口气完全不一样。方云刚没听出姐姐在电话里的异样来,他耸耸鼻子说:“姐,咱爸病了,是癌症!”
  “癌症”两个字一说完,方云刚鼻腔里的哭音透出来了。
  方云慧碎裂的心一下子复原又重新碎裂,“癌症!”父亲得了癌症!她眼前发黑,关点栽倒在地。半晌,她没说出一句话来。方云刚也不说话,握住电话在那头发呆,等着方家主心骨的回应。可是,主心骨方云慧过了好久才惨淡地说句,“我明天回去!”随着眼泪的怦然蹦出,她迅速地挂断了电话。沉入一片寂静之后,方云慧心想,生活原本是残酷的,要被泪水腌过的。
  方云慧很久没回父母家了。自林胜利得知她婚前有个孩子后,他们之间便开始了冷战,林胜利几乎不正眼看她,不和她说话,她试图跟丈夫解释一下,可她一张嘴,林胜利便转过身,如同陌生人,擦身过后他连对方是男是女都不用关心。方云慧从来没有遭遇过丈夫这般冷落,内心的失落和苦楚可想而知。那一段时间,她很少打电话回家,怕父母问起林胜利来,她是方家的骄傲,她的丈夫自然也是。不想这次回芙蓉里,竟是特地为父亲而来,而且身边没有父母最为得意的女婿林胜利。
  一切如旧,她和妹妹方云雪共同出资给父母盖的二层小楼,依然保持着最原始的状态,这是当时父母不愿意把钱浪费在装修上的原因。几年的时光过去,小楼早失去当初的气派,在四周耸起的楼房中显得没精打采,并且委琐得很,一如当年她们方家在芙蓉里的地位。
  父亲很瘦,看上去精神还算好,见了方云慧,没显出过多的病态,反而笑眯眯地,好像最叫他得意的三儿这一回来,他的胃癌也彻底清除了似的。方云慧见了心里更酸,以往回家,父亲只是喜欢远远地瞅着她,却从不与她表现得太亲近,这是他作为父亲和男人在女儿面前唯一能表现出来的威严。最憔悴的反而是母亲侯淑兰,蓬着头发,一脸想要掩饰却怎么也无法掩饰彻底的哀伤,跟女儿说着话,眼神却总是瞟到老伴方明身上。几十年老夫妻了,虽说方明并不见得对她有多好,可她还是关注着丈夫的一切,多少年的岁月里,老伴是她的天。
  方云慧这次回来,原是想接父亲去省城治病的,兄妹五人中,只有她在省城,省城的医疗条件怎么说也比小城市的强,她离家远,无法近距离照顾父亲,只有把父亲接到省城,才能尽份女儿的孝心。
  父亲死活不愿去省城治病,他已经知道自己患了绝症,不愿折腾来折腾去,既苦自己又给家人添累,最关键的,是不愿白花冤枉钱。他说他知道自己的病是没得治了,要死,也死在芙蓉里。在这里生活了一辈子,他留恋这个熟悉的地方,也不愿把魂魄留在异乡。方云慧又怎能不清楚父亲心里的想法呢,他哪里是留恋芙蓉里,他是不想拖累她!她心里酸酸的,还要劝说父亲,方明却不让女儿说下去,他坚决地说,他讨厌省城,省城太大,叫人迷惑,省城的人也看不起外地来的人,他才不愿去那个有名无实的地方治病呢,病不一定治得好,还受气!再说了,方明瞅着方云慧,眼神是说起女儿时一贯的骄傲语气,你和胜利工作都很忙,别耽搁下工作照顾我!
  显然,在父亲心目中,她和林胜利就是一幅锦绣的图画。方云慧闪开父亲的骄傲。父亲怎能知道此时他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会像一盆火炭,在女儿心中滋滋啦啦烫出无数个水泡。林胜利是知道方云慧回芙蓉里的,临走时她跟他说了父亲的病情。林胜利读懂了方云慧眼中的期盼,她希望夫妻俩一起回。林胜利什么也没说,到卧室倒头便睡。直到方云慧拖着行李离开,林胜利也没一点反应。而父亲,心里还惦记着这个女婿。方云慧内心的委屈涌上来,她别开脸,不让父亲看到她的泪水。
  为表明自己不去省城的坚决态度,方明又声明道:绝不去省城治病,除非他死了,没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这话决绝得很,叫人不敢太强求,再加上心里搁着与林胜利之间的烦心事,方云慧也就没多坚持。实际上父亲说得也在理,真把他接到省城,她一边上班,怎么能一门心思陪老人家?现在,林胜利是指望不上,万一在父亲面前跟她再闹将起来,那岂不是雪上加霜?倒不如就在当地医院,有母亲精心照料,还有其他兄弟姐妹可以帮上手,怎么也比父亲在省城孤伶伶的好。方云慧在老家医院尽了两天的孝道,心里始终扯不脱林胜利,省城的家就像一根丝线,扯得她的心又酸又痛。与其这样心不在焉地待在父亲病床前,让家人看出端倪,再添一层伤心和焦虑,还不如早早地离开。于是,她借口单位有事催她回去,给兄弟姐妹作了交待:尽最大可能医治父亲,要不惜一切代价;父亲一生受尽苦难,没过一天好日子,一定要想法叫他老人家在为数不多的时日里,多感受一点美好的人生。
  把父亲安置进市里最好的医院,方云慧匆匆回了省城。
  打开家门一看,林胜利并不在,从客厅茶几上一层薄薄的尘土能判断出,林胜利这几天没有回家家。方云慧冰冷的心呼啦一下着起火来,他一定又和那个女人在一起!
  自从知道妻子婚前的事情后,林胜利就不愿回家了。起初,他呆在办公室,办公室有床,休息倒也方便。知道林胜利只有办公室这么个去处,方云慧给他打电话,一听是她的声音,林胜利立马挂掉,不想听她的解释。解释有什么用?结婚好几年,难道还不够她把那些事细细掏给他听?非要等他知晓了才说,把他当成什么人了?他是一直爱她护她的丈夫啊,难道他的爱护只能换来欺骗?方云慧很固执,以前,只要林胜利不回家,她就一定打他办公室电话,而不打手机,后来他才醒悟过来,这些电话的背后根本就不是关心,而是查他是不是在办公室,说得赤裸一点,是怕他像一些男人那样出去鬼混!想透这点,林胜利忽然浑身冰冷,这个女人太有心计了。
  林胜利烦透了方云慧追来追去的电话,但他确实没什么地方可去,就算在外面待到多晚,最终还是要回到办公室,还是会接到方云慧的电话。后来,他索性吃过晚饭便拔掉电话线,任你方云慧怎么打去。
  也有忘了拔电话线的时候,但那天接的却不是方云慧的电话,而是大学时的同学,很久没联系过了,却不知人家怎么获知他的电话,而且晚上居然打到他的办公室。
  同学说不清楚这是办公室的电话,以为是他家里,打电话前还想如果接电话的是他妻子,她该称她嫂子还是弟妹?
  同学是个女的。
  两人就这样聊了起来。多年没见,要说的话题一时半会说不完,于是从大学的时光到工作后的经历,从这个同学的官运享通说到那个同学的仕途不顺,再到彼此的家庭,聊了两个多小时,都没觉着累,倒有点意犹未尽,便相约找个地方聚聚。
  林胜利不愿回家是事实,可他并没有想过要和别的女人报复方云慧,在与同学相聚之前,他是个对婚姻失去信心,却没有二心的男人。
  回到省城后,除过不时打个电话回家,询问一下父亲的病情外,方云慧再没回去。父亲第一次报病危时,方云刚给她打电话,她的眼泪哗啦啦直往下淌,想扔下电话直奔老家,送父亲上路,可当时的处境使她犹疑不定。她与林胜利的关系已经相当微妙,他们之间像隔着一层布帘子,这个布帘随时都会拉开,看到彼此冰凉的内心。方云慧亲眼看到了林胜利和那个女人挽着手,在她面前已少有笑容的丈夫那一脸的春风荡漾,看上去像刚新婚的男人,他身边的女人也是满目含情,生怕旁人看不出他们关系似的。方云慧的脚粘在地上,走不动了,心里想着要冲到这对狗男女面前,骂他们个痛快,还要煽那个女人的耳光,像所有能撒泼的女人那样。可想归想,一步都迈不动,刚从冰库里出来一般浑身颤抖着,咬紧牙目送自己的丈夫和别的女人从自己面前消失。
  方云慧隐忍不发,先错在自己,她没有理由不给林胜利一次犯错误的机会。她当时的想法是想努力挽救这场婚姻,哪怕是看不到前途和光明,她也要尽力维系。然而,她的努力似乎只是给自己演了一场无声的戏,林胜利看不到,或者说他看到了也假装看不到。方云慧几近崩溃。
  林胜利并不知晓妻子洞悉了他的秘密,还以为他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到位呢。不管男人女人,心里有了秘密,就像快枯死的花忽然间有了水和养份,于是又被滋润,有了生气与活力,慢慢还会有花骨朵,有了花的最后盛开。林胜利就是这样,秘密使他反而放下了对方云慧的怨恨,不再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偶尔,与方云慧目光撞到一起,他甚至还很绅士地冲妻子笑笑,像一对门住着的邻居,相识却不太熟悉,一见之下无措之中只能用微笑打招呼。有了笑,家就有了春天的意味,开始闻得见绿绿的青草味,红红的花香味。尽管方云慧清楚这笑并不是送给她的,但她还是不动声色地接受了林胜利这块冰的悄然融化。
  是块冰终究会有完全融化的时候,方云慧从林胜利那里,却似乎看不到这个迹象。林胜利对她的态度倒不再生硬,可两人的关系并没有因此变得融洽起来。藏着秘密的林家始终越不过心里那条妻子划出来的横线,他的情绪也忍不住受这条横线的影响而变化莫测。这也是方云慧最没支撑的时候,她对婚姻已经慌了手脚,不知道自己在林胜利面前还能做什么。
  这时,父亲再一次告病危。方云慧再坚强,也敌不过命运的捉弄,就在她无助地用眼泪排遣内心的悲痛时,不知道林胜利出于什么用心,一天黄昏回家时,竟然出其不意地带回一束红黄相间的玫瑰花。不管这束花是不是林胜利买的,只要他拿回家,方云慧都认为是个好兆头,玫瑰花像燃烧的火苗,把她的希望点燃了。她果断地选择了留下,不回去为父亲尽最后的孝道。父亲是临终的人了,就算她回到老人身边,也不能将他从生死线上扯回来,她又不是神仙,去和不去能有多大意义?留下来,从丈夫超常的举动上看,他似乎有回心转意之心,如果这个时候走了,她既挽救不了父亲,还可能使刚有点悔意的丈夫离她而去。拥有一个和睦和谐的家,是对父母最大的安慰。她相信,如果父亲和母亲知晓她眼下的境况,一定会原谅她的。方云慧找了一大堆走不开的理由,为自己的小家能够平稳过渡,她放弃了为父亲尽最后的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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