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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少年篇第三章 恸别姐姐

作品名称:海河之恋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3-11-15 12:09:37      字数:4426

  
  我姐姐好不是樊先生一个人夸,她就是我的主心骨,我的命根子,可以说她把我“顶在头上怕吓着,含在嘴里怕化了”。只要有姐姐在,我才觉得自己是个孩子,好孩子。可是姐姐病了,病在她的身上,疼在我的心里。
  又过了几天姐姐的病更重了,脸蛋瘦下去一圈,也失去了原来的光泽,但仍然是那么好看。这一天我们都起的很早,姐姐头不梳脸不洗地坐在炕上,我看见姐姐的辫子乱了,就要给姐姐梳头,姐姐不让我梳:“怕迟到。”我说:“不么,今天就要给姐姐梳。”姐姐说:“别乱来。”我说:“好。”
  我常给姐姐梳头,喜欢那条长蛇一般的辫子。你看她梳辫子的姿势多好看:偏着头,微笑着,弓着两只胳膊,一手拿着拢子一手握住头发,两手交替着一上一下,那拢子从上到下慢慢拢下来,前后左右划出两条弧线。然后分成股,三股的、五股的、七股的,十个指头象弹琵琶,边弹边捋边捋边弹,不一会儿辫子梳好了,扎好头绳儿用右手往后一甩、头跟着一摆、身子也跟着站起来,那辫子在她背后就象一条黑蛇一样地爬来摆去。
  不是谁都有幸看见我姐姐梳辫子,她从来不在院子里梳,我每次看见姐姐梳辫子都要从头至尾站着看完。我帮姐姐梳辫子是瞎胡整,因为那头长发我拿在手里就不肯放,姐姐从来都是那么耐心。今天不行,我要上学姐姐也支撑不住,所以非常认真也很严肃,我给姐姐抿了一点生发油,在梳头发的时候我忽然想起了姐姐教过我的一首儿歌,那是我跟姐姐捣乱想学绣花姐姐用小绷子教我绣花时教我唱的:
  “一针针,一线线,绣一对鸳鸯戏彩莲,鸳鸯啊鸳鸯能凫水,是谁打你们各一边……”
  我无形中唱出来,姐姐问我:
  “还记得?”
  我说:“还记得。”
  姐姐又问:“还记得嘛?”
  我说:“记得和姐姐在一起的每一件事。”
  姐姐说:“都记得嘛了讲给姐姐听听。”
  我说:“姐姐带我去看那个老太婆,我在火车上倒着看小人书,还有姐姐带我去看‘黑煤核’,把我的手都攥出汗来了……”
  我还要讲下去姐姐拦住我:“好了好了,一说起来就没完了,头梳完了就走吧,再说下去就要迟到了。”
  正在这时娘回来了,特地给姐姐买来了几个小馒头,只有核桃那么大,戗面的,姐姐几天前跟娘念叨,娘今天才买来,进门来娘对我说:
  “没你吃的,还是拿块饽饽就碗嘎巴菜吃去吧。”
  我说:“我知道,就是有我吃的我也要留给姐姐吃。”
  要是在平时有好吃的,姐姐吃一口得让我吃两口,那天姐姐竟没拦。
  我背起书包要去上学,临出门的时候恋恋不舍地对姐姐说:
  “我该走了。”
  姐姐站起来扶着炕桌目送我出门,也恋恋不舍地随声说了一句:
  “我也该走了。”
  当时只顾着去上学,哪里知道姐姐在说些嘛呀!来到学校只觉得心惊肉跳,眼皮子也跳,听课一再走神。下课也不知道到教室外面去玩,上课时也不知道老师都讲了些嘛东西,幸好这天没有老师提问。
  就在这一天的中午,我觉得心神不安,飞快地跑着回家,进到屋里一看,炕上空空的,收拾的格外干净,好像是这屋里从来没有过姐姐一样。我不像小时候死了亲生父亲嘛也不懂,这时心里明白,姐姐死了。我一头扑在姐姐睡的棉被上,口里喊着:“姐姐啊姐姐!你怎么不带我走呢?我淘气了吗?不听话了吗?惹姐姐生气了吗?姐姐啊姐姐,我都没有啊……”娘把我搂在怀里,只觉得身子都在颤抖。
  姐姐走了,不该走的竟也真的走了,再不牵我的手,再不让我梳头,再不教我绣花,再不陪我识字,再不和我说话,再不和我弹籽儿分果仁儿吃,再不冲着我笑,再不让我看见她的脸……这是嘛事儿啊!我哪里再去找这样的好姐姐呀!她怎么就丢下我不管了呢?
  顿时我觉得天崩了,地也陷了,姐姐支撑不住,我也支撑不住了,很长时间都没缓过气来,还是娘掐着我的人中掐醒的(后来娘告诉我怕我看见受不了匆匆把姐姐送走了,那天我没看见爸爸)。
  我变成了孤苦的孩子。上次父亲走了留下我们孤儿寡母,今天姐姐去了留下我一棵“独根苗”,从此上无兄姊,下无弟妹,孤孤单单一个人。又有谁那么一天到晚把心搁在我身上?又有谁一出门就牵着我的手?我又和谁去淘气捣乱、说说小孩子的那些心里话呢?
  
  姐姐的死无疑震惊四方,凡是能来的人都来看过我们。
  张大娘和四姐过来劝我们。张大娘爱喝茶,冬天夏天手里一把小茶壶,四姐不知怎么回事一看见我就想抱,就是不把我的嘴巴子啅得“吧吧”响,也喜欢用脸挨擦我的脸。她那年不过二十岁,一把我搂紧了我的身子就觉得发毛。今天她又搂着我,张大娘开口劝我娘,她的嘴上确实没把管:
  “我早就说过小蓉这孩子不是人,没见过这么心灵手巧的闺女,长得又俊又沉稳,没上过学就识文断字,处处替大人省心,你说这是人吗?纪瞎子早说了,人享不了神仙福,迟早她要归天上去的。”
  我娘本来没哭,听了这话反而哭起来了。张大娘继续说:“你还哭嘛?我要是有这么个闺女还不知怎么乐呢?”
  四姐一旁挂不住了:“妈,我说你不会说话就别说话!人家小蓉怎么就不能多陪全喜几年?再说,人家小蓉没把你当亲娘?”
  “就说了,我们老姐俩没这福气,要有这福气我愿意替小蓉归天。”
  “你归天有嘛用?人家小蓉要在天上保佑全喜。”
  “纪瞎子让我千万不跟你说,”张大娘继续对我娘说,“他让小蓉的棺材里千万别带带子,就是怕把全喜带走,全喜这孩子将来多灾多难。”
  四姐急了:“你把自己的嘴巴子抽两下子好不好?越说越不着边了。”
  “现在还有嘛话不能说?他说小蓉下来就是为了全喜,将来有小蓉在天上护佑,全喜这孩子有灾有难也会逢凶化吉,一辈子都有贵人跟着。”
  四姐这才没拦,我娘也收住眼泪。
  这是真的吗?
  我问爸爸,爸爸也直:
  “天上有嘛神仙,谁见着啦?神仙就在人的心里,你一辈子不忘姐姐,姐姐就跟你一辈子。咱天津不有句俗话吗?‘心到神知,上供人吃’,去年祭灶的糖瓜不是你吃了吗?人嘛,死了死了(liao),人一死也就了(liao)了。人活着就是一口气,看你怎么争气,像你姐姐那样争气,活到十四岁比活到四十岁露脸多了,人要是不争气,活到五十岁、一百岁有嘛用?”
  我问樊先生,樊先生就不这么说:
  “你姐姐确实是个好姐姐,上次你说姐姐病了,我还以为吃上三副两副药就好了,没想到就离开了我们。人死了是不能再活过来的,问题是活着的人,你姐姐为什么疼你爱你,还不是都为你好?姐姐死了你要是变得更好,不管姐姐在不在天上,都会高兴的。不光你姐姐高兴,你爸爸和你娘也都高兴。姐姐没了,爹娘就把眼睛盯在你一个人身上了,你要是好上加好,樊先生也会高兴的,你说对吧?”
  四姐又是一种说法:
  “小全喜你等着,四姐今后要是待你差了你姐姐,我就不是人!”
  蒋二婶的闺女蒋学惠(大肥)可信张大娘的话了,她每天晚上都坐着小板凳看天上,所谓“二四八月看巧云”,那千变万化的“巧云”给人以遐想,每当看见一朵云彩象个人儿她就喊:“小蓉姐姐!小蓉姐姐!”这一喊不要紧,院里准有人掉眼泪。
  蒋二婶给过她两巴掌让她闭嘴,她不喊了就在傻看,看着看着看出名堂来了。那天上的云彩不会每天都有,有时阴天有时万里无云,每当晴空万里那天上的流星到处乱飞,她就想出了一个系流星的游戏。说是用红头绳系住流星明天一准能想什么得什么,于是她就拉着我跟她系流星。那流星也真调皮,你不去系它天天都能看见,当你手里拿着红头绳准备逮它时它就像知道似的不来了,这样我们有时在胡同里要坐到深更半夜。
  那段日子多难熬啊!我不知听谁的好了,时不时姐姐的身影就在我的眼前晃。她的长相,她的音容笑貌,就像那小人书一举一动都印在纸上,一页一页地翻过,看哪页都看不够。
  
  天气渐渐的热了,爸爸见我们天天仰着头傻坐着,就给我们搭了一副铺板让我们躺着玩,把两个小孩子放在胡同里又不放心,就陪我们讲故事。我爸爸讲故事那可是远近闻名的,他从小爱听书,口才又好,心地又明白,讲起故事来无比的传神,这一开讲就收不住了。他给我们讲西游记里的段子,听讲故事的都是胡同里的孩子,天一擦黑孩子们都搬着小板凳慢慢地凑拢来。老疙瘩实在是不合群,小学刚毕业就到一个做枪筒子的工厂去当了小学徒,这时也凑来听故事。斜对门王奶奶有个孙女叫小红的,平时家里管的严很少出门,这时也搬着小板凳来了。宋大宝爱逞能,我爸爸讲得正热闹他总会给你插一嘴,我爸爸就专门为他编了一段故事:
  “从前有一个人赶路,天黑了找不到客栈,他找来找去找了一家大车店。掌柜的说人满了实在挤不下,这人说:‘别说我一个人,就是三个人保你挤得下。’掌柜的不相信,倒要看看他的能耐,就把他领进睡觉的屋子。那屋里只有一个通炕,大家都横着睡,脑袋一个挨着一个像一排西瓜。掌柜的对他说:‘怎么样?挤不下了吧?’那人说:‘这么宽敞。’说着他对大家,‘来来来,大家挤一挤。’谁惹他呀,都装着没听见。那人又说,‘天这么热睡得着啊?给我让个位子我给大家讲故事。’大家一听讲故事劲头都来了,抢着说:‘睡这,睡我这。’中间的两个人开始挪身子,一个人说:‘这儿挺宽敞,睡中间大家都听的清楚。’那人打开铺盖睡进去,等了半天他不吭声,大家催他:‘讲啊,讲啊!等了这么半天了。’那人故意清了清嗓子:‘吭吭!’然后说,‘我给大家讲段唐僧取经好不好?’大家抢着说:‘好!好!’有的说:‘我就爱听西游记。’有的说:‘我就喜欢孙猴子。’这人开始讲起来:‘话说从前唐僧西天取经,这一天到了高老庄,那狗八戒看见一个小媳妇……’大家一听不对劲儿,明明是‘猪’八戒怎么说成‘狗’八戒呢?于是有人说话了:‘那是猪八戒,不是狗八戒!’这人说:‘明明是狗八戒怎么是猪八戒呢?’那人说:‘猪八戒!’这人说:‘狗八戒!’‘猪八戒!’‘狗八戒!’……吵了半天这人服输了:‘好好好,我本想讲狗八戒,你们偏说猪八戒,既然你们都知道猪八戒,这狗八戒我就不讲了。’说完他呼呼大睡。”故事讲完了大家还等着接听下文,我爸爸接着道,“结果大家的故事没听成,这个人白抢了一个位置。”
  “哗!”大家一阵哄笑,有几个小板凳笑滚了,大肥一欠身从铺板上掉下来,大宝“嗤嗤”地笑了。我爸爸准备收场,可孩子们还让我爸爸讲,我爸爸转了话题问大家:
  “你们说这孙悟空的本领是从哪里来的?”
  孩子们都很积极,有的答:“天生带来的!”有的答:“自己练出来的!”有的答:“从老君炉里烧出来的!”还是大宝聪明:“从燃灯道人那里学来的!”
  我爸爸听完摇了摇头,说:“都不是,是从人‘心’变出来了的。西游记是一本写人的书,这人的一切行为都由‘心’而起,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不行,所以有个如来佛。孙悟空再能耐,一个筋斗能翻十万八千里,天上地下由他钻,可他翻来翻去翻不出这如来佛的手板心(那时人们都把思想叫‘心’)。”
  大肥听我爸爸讲的不是故事轻轻地打起鼾来。我爸爸又问大家:
  “你们说这如来佛的手心是什么?”
  大家都傻眼了,我爸爸用手点了点自己的脑门儿:
  “脑子,凡事都要走走脑子。要学会自己管住自己,应该做的事一定要做,不应该做的事千万别做,将来你们都是好孩子(这里的‘脑子’是指理智、意志力)。”
  大伙都散了,我爸爸正在收拾,大肥一翻身把大腿砸在我肚子上,我推开她的大腿她醒了,迷迷瞪瞪地问我:
  “孙悟空最后怎么啦?”
  “嘛怎么啦?”
  “是不是到天上去了?”
  “我怎么知道?”
  “孙悟空那么能耐,要是能到天上把小蓉姐姐接回来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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