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重生 十一

　　与火神庙和孙氏祖上孝义牌坊一起遭殃的还有火神庙台子正对面往正街口走的紧挨着火神庙大石坝底部的地方的古庙，很高的大瓦房，高到中间可以砌一层楼，都会空间很高，互不干扰，可能有近四百个平米，内设大殿二殿，塑着各路菩萨，立着二十八宿，正殿的菩萨又高又大，很宽有两米来高，佛身色彩鲜艳金光闪闪，塑像栩栩如生，神态各异，殿堂庄严肃穆，香火旺盛。
　　捣毁古庙这天，全街的青壮年都被造反派威胁着同去，谁敢不去就是不拥护破四旧立新风，那时的人们都很信佛，造反派也不列外，又要去捣毁又害怕去动菩萨得到报应，就胁迫人人都有份，所有青壮年都必须去参与捣毁菩萨，年龄大的不能动手的，也要在场围观，一阵阵的铁锤棍棒，溅起浓浓尘埃，空气中满是泥土的味道，一夜之间那些塑立了百年的菩萨身首异处，缺胳膊少腿，有些造型奇特的菩萨，每个都四周镶嵌了玻璃，玻璃哗啦啦落地的同时，很多围观的人脚划伤了，手划伤了，心里都觉得是遭到报应，战战兢兢，诚惶诚恐。那天父亲也被叫去了，半夜回到家里就开始肚子痛，街上有的人发现耳朵听不见，有的人眼睛看不见，都觉得是菩萨怪罪，不同程度遭到了报应，连半夜起床如厕都是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上年纪的人对菩萨深信不疑，好多年轻一点的有点将信将疑，都认为即便菩萨是泥雕木塑，但是接受了人间供奉的香火，应该还是有几分灵性，再说这些信仰也是前人兴后人跟，没人想去或敢去跟菩萨较真，身体的许多不适其实都有可能是巧合和疑心病，老人们不会这么想，一时间街上的人们议论纷纷，都说这菩萨果然亵渎不得，真的会遭到报应。
　　破四旧之风越演越烈，街上的街长带头将自己陪嫁的很漂亮的雕龙画凤的凌波床大卸八块，扛到街上用斧头彻底砸坏，那时的凌波床很漂亮很阔气，有五尺多宽六尺多长，床的左右和后面满是全木雕刻的空花，床的正上方是木雕的像皇冠造型的雕刻，两边矮中间高，高出床的三方许多，像一顶尊贵的皇冠高高地戴在床的正上方，上面不但雕龙画凤还有仙翁和仙童，还有寓意吉祥如意的仙桃和鲤鱼，还有玉如意，还有金锭和银锭。床的里面床腰上还有叠被子的木板，木板下面有带锁的抽屉，四根床柱的外面有像木栅栏一样的床帏，围在床的三方，床的正前方下面是上床的木制踏板，宽有两尺长度齐着床边，踏板的两头是放贵重东西的小柜子，寓意早生贵子，所以这柜子叫应柜儿。不管是床柱还是床帏和踏板，都有精美雕刻，造型各异栩栩如生，多姿多彩，色泽艳丽。
　　街长的这一举动为求自保，是怕被邻居举报不但这床保不住，还有可能丢了乌纱帽，街上的居民看见街长这么漂亮的床都自行销毁了，纷纷找出自家的自己认为是该破的东西自行销毁。
　　父亲和叔叔也害怕了，虽然家里一贫如洗，我家后院住房闲置的木楼上堆放了许多爷爷在生前读过的书，全是那种像如厕的手纸一样粗黄粗黄纸张，像毛笔写的小楷字或草写体一样很厚一本本的书，赤裸裸地堆放在一些引火用的烂纸渣中，满是灰尘，还有老鼠尿和屎，还有活着的和死去的大小蜘蛛和结成的网，还有些书装在破烂的背篓里面满是尘埃，里面除了书还有藏迹在里面的老鼠窝，无数还没长毛皮肤红红的小老鼠，在父亲翻弄这些书时，还不会跑的小老鼠叽叽叽地鸣叫着惊慌失措地你踩我我踩你，争先恐后想要爬出去。
　　多年不动的书在翻弄时扬起呛人的尘埃，父亲被呛得不停咳嗽，找出一本本书和还算完整的可以称之为书的书，抱下楼堆放在花园外的大门口，用一张白纸写上爷爷的生辰和名字，将这张纸和着那书一并引燃，守着一大堆书化为灰烬，父亲对着一大堆还在燃着火苗的火堆叩头作揖喃喃自语，说希望自己的父亲在九泉之下有知，去收了这些书，孤独的时候可以翻弄翻弄。
　　1966年下半年，家里实在交不了学费，叔叔读了一年初中就辍学回家了，第二年在轰轰烈烈的运动中，学校也办不下去彻底垮了。叔叔辍学那年的年底，石油钻前团到泸县全县范围内招工，街上很多人都去了，叔叔和大爷爷家的四伯和六叔一起到了钻前团工作，后来四伯和六叔分到石油钻前团，叔叔分到了护国大洲驿养路队。母亲在养路队来街上招工时，争取工作调动去了养路队，工作地点在纳溪石梁上，户口和工作关系都去了养路队，刚学会走路不久的我没人看管，叔叔走了后空出一间房，父亲和母亲将母亲的奶奶也就是我的家祖祖接到我家一起生活，白天由家祖祖照看我，姑姑放学后除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务外也带着我玩。
　　家祖祖长得圆脸大眼，慈眉善目，体态矮扁，长年都穿那种对襟子领口的长衫子，从领口用衣服本色布盘花扣一直斜扣到一边腋下，再从腋下一直沿着缝口一路扣到脚踝，标准的三寸金莲一直穿那种剪刀口黑色布面的手工缝制布鞋，走路时衣服下摆几乎遮住脚尖，说话细声细气温温柔柔，笑时微微用手巾遮挡住嘴唇，典型的笑不露齿，行不露足，家祖祖是个非常有爱心，极其善良和蔼可亲的老人我才一岁多，母亲那个时候最不愿去外地工作，但是家里太穷了，母亲一直不安心在商店工作，想找到一个脱贫的突破口，当知道养路队的工资比商店高一些时，毫不犹豫的去了养路队。父亲继续留在理发店上班，父亲的思想比较保守，一直觉得男人要有一门手艺，常说有艺不辜身，又不放心留姑姑在家，所以父亲一心一意想把理发的手艺学到手，挣钱照顾家里两不误。
　　母亲去养路队上班没几天就崭露头角，一副好嗓子派上了用场，新工人都是安排去担铺路用的石子，力气大的男子就干筑路的活，以前叫夯路，夯是一种砸实路基的工具，修路补路都会用到，有木夯石夯铁夯，还有一种像蛤蟆形状的叫蛤蟆夯。补路用的一般都是石夯，是那种长宽一尺见方的方形条石，有约两尺长的样子，条石的中间腰上两边用绳子绑上像农村用的竹千担那么长的竹千担或圆形的木千担，条石绑在两根千担的中间，前面两个人后面两个人握着四个千担头子一起发力将条石抬起又一起发力将高高抬起的条石用力放下，这样将补路的泥石筑紧，这夯路的作用跟现在的压路机的作用一样。往往补一段路或修一段路要同时用很多副石夯，大的场面甚至几十副夯子，这种力气活就需要有人喊劳动号子，起个鼓舞和强调爆发用力和一致用力的作用。
　　这喊号子可是有讲究的，早先都是喊一二三，但是你要持续喊别人要持续听，还要听你喊的来匀力，时间一长喊的觉得枯燥，听的更是没精气神，夯路的没精气神还能夯路吗？就会要求换人来喊号子，每个人喊的都会有所不同，喊号子不但要有好嗓子，还要掌握好节凑，声音要有感染力和渗透力，这样喊出的号子才能起到号召和调动的作用，后来天天喊喊的人有经验了。不满足于一二三，开始有了创新，有了生活的语言和时事的东西，不论你喊的什么内容，只要你喊的词在调上，有新鲜感，能够调动用力人的积极性就行，后来就滋生出一些像笑话，开玩笑之类，相互打趣的内容，但这一般都是乡村活儿这样，而且都是男同志在喊，这样的喊法登不得大雅之堂，就像说书你只会说些晕段子，正规的大茶馆不会让你进去说是一样，喊号子的最高境界是用词新鲜，内容健康，语言丰富，节凑感强，不管是生活还是时事类都要常换常新机动灵活，见指打指。
　 母亲在养路队也是分去担石子，很累很快乐，因为都是年轻人多，在一起上班有说有笑干得热火朝天，在养路队的生活最起码吃得饱，每个月有三十多块钱的工资，比起商店十三块钱的工资多到哪里去了，每逢刮风下雨就全体扎雨班，在寝室里扎堆闲聊，听养路队的师傅们讲一些神神鬼鬼的故事，母亲觉得除了想家想孩子之外就是住宿条件差，是租的农村房子，没有床，用的是两根长凳子绑上几根木棒，再铺床席子就是睡觉的床，硬绑绑的睡得一身骨头发痛，看在这么高的工资份上，这点困难算不了什么，母亲每天都很开心，在心里盘算着领了工资家里该怎么安排，甚至安排好了当月的和下月的再下月的钱。
　　一天母亲担石子歇息时正碰上夯路基的也中途休息，十多副石夯齐齐展展地横着摆在公路上，担石子的很多年轻人早就对夯路好奇，三三两两的商量着想去尝试一下，那石夯抬在手里是什么感觉，一下子十多副石夯都动了起来，参差不齐的抬起又放下，母亲也看高兴了，看见公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放着喊号子用的两面三角形小红旗，就拿起小红旗跳上去站在大石头上面像模像样的瞎喊一气：同志们呀！嘿哟！加油干呀！嘿哟！今天是个！嘿哟！大晴天呀！嘿哟！明天就要！嘿哟！领钱钱呀！嘿哟！逗得一帮师傅哈哈哈地乐得嘴都合不拢，正巧养路队的负责人走来听见说，就这样喊，明天就你喊一个班试试。
　　从那一天起，母亲除了帮着喊号子，还被安排记工分，正当母亲开开心心准备在养路队好好干一场时，我在家里病了，先是发高烧，后来闹肚子，到最后满嘴长疱疹，那时说这种疱疹是蛾子，街上卫生院的医生见我水都喝不进嘴，迷眼不睁，拒绝开处方。父亲急了，天不亮就跑去养路队叫母亲回家，不由分说连人带户口和工作关系一并办清楚，对母亲说再不回家，这女儿非丢了不可。
　　就这样因为我的缘故，母亲又回到了综合商店，看到我病得不轻，整天闭着眼，不吃不喝，卫生院的医生都不给我处方，谁都怕我吃了自己开的药死掉影响医运，后来母亲听别人说泰安场乡下有个被下放去改造的杨医生，医术很高，特别擅长儿科，母亲和父亲请了一天假，天不亮就背着我，提着马灯，走将近四十里路找到了杨医生，排了一上午的队，轮到我看病，父亲说我们街上的医生都不发药了，你好好替我女儿把把脉，死马当活马医吧，好不了也是这孩子的命，我们不会怪你。杨医生翻了我的眼皮，看了我的脉相，看了口腔和喉咙问都吃过些什么药，听父亲说走了差不多四十里山路，说先开一副药回家熬了试试，有效就再来一次，结果这药吃下去就见效，开始动口吃粥，也喝水了，排泄也正常了，过一天父亲母亲又背我去看了一剂药，对这个杨医生感激不尽，将我拜继这个杨医生，给他当了干女儿，后来才听说这杨医生收了干儿干女无数，都是被他救活过来的孩子，拜继给他。
　　那个时候这杨医生有五十岁的样子，从下放到乡下那天起，每天都忙着替病人看病，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是坏人，为难过他，到是我加上这个医生宝宝就一共有四个宝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