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重生 五

　　母亲找个没人的地方，数了一下，赚了整整两块钱，一口气跑回家把赚的钱交到她奶奶手上，奶奶拿到钱的一霎那，两眼含泪继而仰天大哭，后又跑到房间找到老伴和儿子穿过的旧衣服抱在怀里嚎啕大哭。
　　从那次开始，母亲不让奶奶再替人家洗衣服，而是不断在街上买一些城里需要的东西，背进城去换回饼子和一些水果糖，还有一些街坊做粑粑，卖凉水会用上的糖精，然后躲开市场管理去叫卖，空闲的时间就去学校读书，顺便带些水果糖去学校卖，市场管理撵得很厉害时，不敢到街上去叫卖，只要家里有饼子，街上熟识的人往往会到家里来买，但到家里买的人不多，其实母亲去一趟城里有时买回十几个饼子，有时只有几个，因为没有本钱，如果去的时候没带得有像红薯之类的可以充当粮食的东西，就必须要有粮票才能买回饼子。
　　1960年，生活更加艰难，市场管理也加大了力度，不准在街上叫卖，打过招呼后再被看见就会没收货物，母亲有一次去卖饼子，站到高凳子上兜售，为的是可以更早发现市场管理人员，便于自己有足够的时间可以连人带货跑到安全的地方，结果不但没跑赢，还被四散开来的人将来不及跳下凳子的母亲撞翻在地，母亲摔下后刚好趴在筛子上，凳子和背篓被跑着的人踢到一旁，母亲灵机一动，趴在筛子上一动不动，紧紧用身体护住筛子，等管理人员过去了，背起背篓抓起凳子一溜烟地跑回去，一连好几天都不敢上街叫卖。
　　那时的市场管理很凶，觉得小生意人就是利用和监督改造的对象，所以定成分的时候，关于小商的理解就是中农或下中农，街上曾经有一个不服从市场管理没收东西的男子，被管理人员打到下跪，多年过后，这个管理人员退休回乡，好多年不敢上街，怕遭到报复。还有一些被叫到办公室像骂儿骂女一样，有的吃了二两老白干，背着手在办公室踱来踱去，破口大骂满口脏话，拍桌子打板凳。其实那个时候不管是市场管理还是其它部门很多的政策和精神，从上面到地方，再到一些乡区，已经从根本变了味，因为有很多公干的人也和普通百姓一样大字不识几个，一些精神都是一知半解，游走在似懂非懂之间，聪明点的还知道审时度势,看看风向，那种上蹿下跳的人靠的就是积极，出风头敢于做别人不敢做的事。
　　到了1960年中旬，学校基本处于瘫痪，没几个人去上学，老师都饿得走不了路，走走歇歇的扶着墙壁才能走上讲台，还有什么精力上课啊，可是只要有学生，老师无论怎样都要坚守岗位，尽管饿得没有力气说话，这就是我在了解这段历史后一直对教师这个职业非常敬重，始终认为老师是最可爱的人的原因。
　　60年期间，全街上下不准谁家开火煮饭，把一街老少全部集中在一个指定地方，集体进餐，就是当时饿死很多人的所谓大伙食团，一两年时间家家房顶没有一点炊烟，几千人蹲在地上，或围在桌上，那个粥清得可以照见人影，一吹一个大波浪，就是有几粒饭就着一小碗有一点白的米汤，从地上排列着的三水锅里沸腾腾地舀到小碗里，很多人疯了似的抢，一抢到手马上喝下肚，因为是刚出锅的粥，连碗都很烫，别说喝了，所以在那个特殊的环境，连喝一碗这样的粥吊命都要用脑，一抢到碗就从碗的最边缘喝起，碗配合着嘴转，转不到几圈就可以喝完一碗，虽然很多时候都会烫伤喉咙和口腔，但是这样一来如果幸运的话就可以舀到一点点锅里剩余的米汤，几千人在一起喝粥，每个人都在拼命的喝，注意力全在自己的碗边，只看见碗不停的转动，喝粥发出的声响山大，宣示着这一大片面黄饥瘦，形同骷髅的人还活着和想继续活下去的渴望。
　　一大批在伙食团煮饭的人，暗地里没有一家饿饭的，半夜三更偷着煮饭，其他的人家里根本不敢生火，被人发现就会连锅一起没收，也没有可以下锅的东西。在大伙食团煮饭可是一个美差，不是随便一个人能去煮的，都是跟当官的沾亲带顾，或者跟当官的有着特殊关系的人。生活这么紧张，到处是漏洞，怎么能不饿死很多人。
　　1961年母亲辍学在家，没钱交学费，学校也几乎停课，大部分人都饿得奄奄一息，谁还想着上学，白天漫山遍野都是挖野菜，挖草根的人，晚上很多人跑去乡下偷农户的菜，哪里看到有路过的野狗，野猫，老鼠，很多人操起扁担凳子到处围追，打死过后三下五除二分了，悄悄带回家去，半夜捂着锅煮，后来很多上年纪的人讲，最可怜的就是打狗，民间传说狗是九条命，其实就是因为狗很通人性，并且狡猾，不容易被捉住或被打死，跟人一样求生的欲望极强。曾经有人把狗用骨头骗进家门，关起门打，几个男人拿起扁担，火钩，火铲，追着狗打，一扁担从狗的脑袋打下去，狗更加拼命的发疯似的跑，满屋乱窜，连声哀叫，又打到狗的脚上，狗依然柺着脚到处跑，用头去撞门，绝望的哀鸣，打狗的时候，将家里的长木凳子都打掉了一大截，狗的嚎叫绝望中带着无奈，无奈中带着希望。直到几个人打累了打怕了，狗也走不动了，头上流淌着血，漫过眼睛一直流到嘴里，嘴耷在地上还在呜呜咽咽地呻吟着，两行泪水挂在眼帘下，肚子饿到就剩下皮，被打折的腿畸形地弯曲着，还在蠕动着想要爬起来。
　　1962年，母亲和另外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得到了工作，在综合商店上班，手续很简单，到公社书记那里拿一张手写的二指那么宽的一张便条，写着几个人的名字，到哪里报道就行了。和我母亲的名字在一张纸条上一起去综合商店报道的还有一个女孩，后来这个女孩成了我大奶奶的四媳妇，母亲在商店上了一段时间的班，因为是去当学徒，工資東扣西扣,拿到手就只有三块多钱.
　　好在之前母亲的奶奶也在商店有一个名额,就因为年龄大了,一起上班的人有很多都很计较,觉得跟年龄大的人一起做事不划算,自己会在劳力上吃些亏,所以母亲的奶奶被商店领导安排单独去养兔子,这兔子当时好像是餐馆里自养自用的,很大一间屋的兔子,还要自己去乡下割草,每月八块钱工资.都是母亲利用一早一晚的时间去帮助割草,那时母亲的奶奶有六十三四岁的样子,商店里退休是商店领导说了算,还有是退接双方协商退休人员的工资，从接班人员的工资中扣除退休金，每年是按年龄大小来排队安排退休,只要你还做得,七十岁八十岁退休都可以,因为退休过后还是要在商店里拿退休工资,虽然工资不多,但商店里老弱病残孤寡多负担很重,又是自负盈亏,说穿了就是年轻的找来养活老的,所以学徒的工资才压得这样低,而且没子女的人根本不想退休，那点退休金也养不活人，有子女可以顶替的，也没有完善的办法，反正能做就做，就算动员别人退休，别人不愿意退，还是能继续干，学徒要好几年才能跟一般职工一样多的工资,其实十几岁的学徒工做的往往比其他人做的还多,你是学徒又是半大的孩子,都是被一些成年人呼过来叫过去,就像一个停用,哪里需要就得在哪里.
　　祖孙二人的工资加在一起才十一二块钱,而一个高级饼子就可以买到一块钱一个,怎么都不够生活,母亲之前有了卖高级饼子的经历,时刻都在打着主意想出去单独闯荡,觉得如果两人都这样在商店里不死不活的生存,不如自己出去闯一条路,好在自己奶奶也有一份工资是稳定的,心里会多一点底气.就在母亲参工的当年,母亲和与母亲一起参工的女孩就是后来我的四伯妈一起从商店退了出来.
　　自己想单独做一些小生意,远没有母亲想的那么简单,无论你想做什么生意,首要问题就是本钱,什么事情都是变化的,你觉得饼子能赚钱,卖的人多了就赚不了几个钱,再说普遍都贫穷,吃得起饼子的人屈指可数,就像一个果子,两个人去吃,虽然不够,但可以适当填一下肚子,十个人去吃,可能就只能舔到一点味道.先不说市场管理的人拿了国家的工资,也不是白拿的,会在上级的精神上再加上自己的理解和自己的作风去工作,怎会让你长时间的满大街叫卖.就算你再聪明,会玩猫和老鼠的游戏,就像赌桌上,不会有常胜将军一样,很难有稳定收入.政策不容许的事情,靠钻空子养活自己都难,更不要说养家糊口.所以说脱离了单位,要想自己做点什么,做大什么,是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的.
　　那时的工作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母亲脱离单位在外面东做做西做做也没找到什么钱,生活还是一样困难眼看着一起参工的都提了一点工资,那时提工资就是五毛一块的,有点后悔当初的决定,况且母亲的奶奶原本不同意母亲退出商店,常责怪母亲,在母亲奶奶的理解中,就是学徒的工资,都要洗很多衣服才能挣到,好歹是稳定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工资也会一年年的增长.老了还能有个依靠,母亲也很后悔退工作的事,转眼已经是1963年了,工作开始紧张,商店经理说,商店又不是牛栏门槛,你想来就来,想去就去,母亲已经回不到商店去了,心里说不出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