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 二十六

　　二十六
　　
　　也许是这两天事情太多了，小飞起床后，头部昏昏沉沉的，好像睡不醒的样子，用冷水洗完脸依旧如此。开开门，门外的冷空气一下子就包裹了他，让他浑身打了个激灵。
　　冬天昼短夜长，黎明的夜色还是比较深浓的。小飞穿好衣服，决定今天早上晨练，到外面跑跑步，活动活动筋骨。在城里作息时间规律，楼下就有一个小公园，小飞除了刮风下雨，几乎没有中断他的跑步的爱好。回到家里，反而疏懒了。
　　出了大门，小飞发现这几年村里喜欢晨练的人真不少，中老年妇女居多，夜色朦胧中，她们说说笑笑，一路小跑，看起来很热闹。小飞绕着村子跑了两圈，天色渐渐清亮起来，等到村西边的大路上，小飞放慢脚步，想平缓一下紧促的呼吸。这时从他对面开过来一辆罐装汽车，不用猜，也知道这辆车是谁的，因为附近村子就只有这么一辆罐装送水车。
　　罐装汽车本来开得很快，快到小飞身边时却不明缘由地慢了下来。小飞瞧了一眼驾驶舱，张玉生手握方向盘，端端正正的坐在里面，眼睛好像根本没有他这个人。小飞微微地叹了口气，汽车很正常的从他身边擦肩而过。等开过了十几米，汽车忽然停了下来。
　　“小飞，你等一下。”张玉生远远地在后面喊。
　　小飞转过身，却没有打招呼。他只是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想看看张玉生又想玩什么幺蛾子。张玉生向他走过来，神情凝重。晨练的中老年人看见他们俩走在一起，都大眼瞪小眼，不知怎么回事。有的人干脆就放慢脚步，以为有好戏看了。
　　“你找我什么事？”小飞面无表情地问。
　　“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去那边！”张玉生用手指了指不远处的小树林。
　　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冬天的田野，显得很空旷，秋庄稼已经收割完毕，果树桃树的叶子落光了，驻足观望，可以轻松的望见天地相接的那一抹灰蓝。阳光不是很耀眼，却把投在地上的两个影子映得格外清晰。一会纠缠参差在一起，一会又并行不悖泾渭分明。到了一颗大树后面，张玉生停下脚步。
　　张玉生从口袋里捏出烟盒，抽出一支递给小飞，小飞没接。
　　“你要是不抽，就是不把我当朋友，那咱这事就别说了。”张玉生递烟的手没动。
　　小飞接过去，张玉生也给自己抽出一支。俩人都点上，可是张玉生依旧没说，烟放在嘴上，猛吸了两口，那烟就快见底了，眼神幽幽地望向极远处，跟平时的他判若两样，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走了。”因为小飞和晓霞今天还有事情要办，他不想这么和张玉生打哑谜。
　　张玉生平静地望了小飞一眼，又把头转过去。“王小飞，你知道吗？我一直很恨你。从小到大，都恨！有时我连杀你的心都有！”张玉生吐掉烟蒂，一把坐在了地上，也不怕冬天那尖锐的干冷刺入肌肤。
　　“凭什么天下的好事都落在你头上？又是大学生，又在城里工作，女朋友那么漂亮，死活要和你好，还有晓霞，”张玉生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也那么喜欢你！你到底为她做过什么呀！你说？你到底为她做过什么呀！你说出来！我肯定比你做得好！”
　　张玉生说着眼圈都有点红了。他急忙又抽出一支烟，自顾自点上，猛吸一口，好平复他的激动的心情。
　　“我小时候就喜欢晓霞，可是我太笨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喜欢她才好。我就是个笨小子，没有人喜欢，到了学校，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经常做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可是她对我还是不理不睬。没办法，我就主动骚扰她，反正我在学校就担着恶名。和她吵闹，我就高兴，一天不吃不喝都行。偏偏就跑出来一个你，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得出她多么喜欢你。我到处找你的茬，让你出丑，可还是没改变她对你的看法。直到你升了大学，她留在了农村，你不知道，我激动得几天几夜都睡不着。因为我相信我的机会来了。我的学习虽然不出众，可我要让晓霞看出来，我张玉生脑子并不笨，我努力赚钱，我要用钱来证明我张玉生是配得上她白晓霞的。但是她家就是不缺钱，我挣得不少，可在她眼里，还是狗屁不是！要命的是，你回来了，白金贵还张罗着让你俩好在一块。我不敢想象，假如没有晓霞，我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去找晓霞理论，她却赏了我一个耳光！从那一刻起，我就想着报复，我要让她白晓霞跪着求我！”
　　张玉生又吐掉嘴里的烟蒂。他将眼神从极远处收回来，呆呆地望着脚下一小块凌乱的树影。“我没想到事情会闹成这样，本来我只是想给她们家一个教训，可是一下子……全乱套了。她母亲给我折磨得没了人样，父亲又瘫在床上。我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我做的！我做的！”他没命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好像那里面藏匿着万千烦恼。
　　小飞站在旁边无话可说，是呀，说什么好呢，“要知今日，何必当初。”这话说出来倒是痛快。但是看着张玉生的痛苦不堪的可怜样，他又不忍心。他只好选择沉默了。
　　“我后悔呀！这些天我没有一晚能睡好，梦里都是晓霞家的事情。他们家闹成这样，全是我一个人造成的。”张玉生的眼泪流下来了，他连忙用手掌抹去。
　　“你不要自责，事情都过去了。”小飞蹲下身子安慰他。
　　“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只要我能办到。”
　　“请你把晓霞约出来，我想当面对她说声‘对不起’”
　　到了晓霞家，小飞将他和张玉生偶遇以及他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她，晓霞听完白了他一眼，很生气地说：“没想到你会为他当说客。”
　　“他很后悔的，想对你说声‘对不起’”
　　“后悔有什么用？对不起有什么用？难道他说声‘对不起’，我爸妈的病就会好？他所做的一切就能一笔勾销？我不会原谅他的！”
　　“其实这件事我也有责任，要不是我，你们可能闹不成这样。”
　　“和你没关系，你多心了。”
　　“你就当是原谅我，好吗？”
　　“你为什么一个劲地给那个王八蛋说好话，他害咱们还不够吗？”
　　“话是这么说，重要的是他真心悔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有过能改，善莫大焉，就当是给他一个的机会。”
　　“你就那么相信你的眼睛，要是他又在耍花招呢？”晓霞的问题一个紧跟一个，谈到张玉生，她就浑身冒火。
　　“我看不会，他讲的时候很真诚，眼泪都出来了，我当时都有点心酸。”
　　“你那是豆腐心，啥时候不酸？小心他是在演戏，你又给骗了。”
　　“要真是这样，我认了！”
　　“你就充好人吧，将来有你苦果子吃。”
　　“不说了，今天不是还有事吗？咱们赶紧走。”
　　“刚才许经理打了电话，让咱们下午去，到时候他钱就准备好了，只等咱们去拿。”
　　“那可太好了。”小飞话说的轻松，内心却不免紧张。今天上午不去，就是没事了，没事的话，他待在这里似乎就没有了意义。但是，从晓霞的眼神里，他看出她好像有话对他说。
　　“今天难得能闲下来。”小飞莫名其妙的笑若烟花。
　　小飞想走，可是直觉告诉他，现在不能离开。这些天是小飞和晓霞接触最多的时候，每天俩人忙碌得都跟陀螺似得停不下来，说的是要债的事，干的是要债的事，要债几乎成了他们生活的中心，现在忽然来了个急刹车，脱离了平时的轨道，不知晓霞是怎么想的，小飞却明显感到自己有点不适应。人闲了就会有闲情，这闲情可就包罗万象了。
　　晓霞给小飞沏了一杯热茶，也给自己沏了一杯，然后坐在沙发上，吹了吹茶叶，抿了一口，闭上眼睛很享受的样子。
　　“小飞，你坐呀，今天谈谈咱们的事。”晓霞又浅抿了一口，放下茶杯，轻轻揉搓着自己的双手。
　　小飞想，看来有些事是永远躲不开的，既然躲不开，干脆就不躲了，说清楚反而更好。小飞端坐在晓霞对面的沙发上，望着杯子里浮浮沉沉的茶叶。
　　“小飞，你喜欢过我吗？”
　　晓霞的直白，险些让小飞手中的茶杯掉在地上。
　　“看把你吓的。”晓霞捂着嘴笑了。
　　小飞的脸微微地红了，他用纸巾擦了擦手说：“你真是把我吓着了。”小飞想，在晓霞面前，有时候老实交代要比藏着掖着强得多。
　　“我不喜欢现在社会流行的暧昧，人生苦短，咱们都应该抓住一些实质性的东西。”
　　“晓霞，没想到你会发这样的人生感慨？”
　　“不要开玩笑。人的感情很脆弱，经不起折腾，何况人生对每个人来说都不是轻松的话题。”
　　“我喜欢过你。”小飞一字一顿地说。
　　“轻松点，别那么紧张。”
　　“我没紧张呀。”小飞觉得自己掩饰得挺好的。
　　“我喜欢过你。”晓霞喝着茶水，品着小飞的说的话。“既想讨我的喜欢，又把我拒之门外。小飞，我知道你不想伤我的心，但是你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我会更伤心的。不要玩暧昧。”晓霞一口喝完了杯中的茶水。
　　“晓霞，我喜欢过你，”小飞又说了一遍。
　　“现在就不喜欢了吗？”
　　“喜欢。”
　　“就光是喜欢吗？”
　　“晓霞，过去念书时，我对你有过男女之间那种很朦胧的爱意，那到底算不算爱情呢？我说不清楚。”小飞拍了拍心脏部位，“想起过去咱们一块念高中的事情，它就隐隐作痛！有时候，不是我们选择生活，是生活在选择我们。这是没法逃避的，那些美好藏在我记忆的最深处，很稳妥，一辈子都忘不了。”
　　“要是当年咱们一块上大学，会不会是一对呢？”晓霞慧黠地眨眨眼睛。
　　“我想——肯定会的，你是我的初恋，谁不想和自己的初恋走在一起呢？”
　　“可你这么傻，到时候你怎么追我呀？你和流云走在一块，是不是她追的你？”
　　“一半对一半，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我遇到了流云，我就想一辈子对她好。”
　　“是个男子汉，我没看错人。咱们以茶当酒干一杯！”晓霞把杯子都蓄满。
　　“干！”俩人举起杯子，碰在一块。
　　“祝你们白头到老！”
　　“谢谢！”
　　喝完茶，晓霞说：“你说咱俩是什么关系？不是男女恋人关系，我呢，不想和你兄妹相称，像你们男孩子说的哥们，我也不习惯。说是一般朋友吧，好像有点浅，这——区分起来还挺难的。”
　　“咱们这是患难与共的特殊关系。”
　　“听起来好像阶级兄弟。”
　　“不是一家人，胜似一家人。”
　　“你也会偷换概念。”
　　小飞和晓霞相视一笑，心里的石头顿时落了地。
　　“有没有考虑过张玉生？”
　　“别提他了，好吗？有的人过去不可能，将来更不可能。‘因为喜欢我，在学校才骚扰我，想引起我的注意’。什么样的人，才会有这样奇怪的逻辑？可怜又可怕！”晓霞对张玉生的牢骚还没发完，就听见门外走廊里急促的脚步声。
　　晓霞打开门，看见是王刚气喘吁吁的立在门口，这大冷天的，跑得满脑门子汗水，手里还握着一份不知谁的信。
　　“小飞，你让我好找！我险些跑遍了村子，就差没拿村里的喇叭喊人了。”王刚终于喘出一口气。“这是流云给你的信，快看！”
　　“她怎么了？”小飞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她回去了，走时让我把这封信给你。”
　　“你怎么没拉住她！”
　　“我怎么拉呀？我好说歹说，她就是不听！非走不可，我总不能绑着她吧。”
　　小飞焦急地拆开信，只见信里写道：小飞，我走了，请你不要来找我。永永远远，都不要来，这样我才会安心。昨晚我把我俩相识到现在的好多事情，在脑子里过了无数遍，发现这一切都是个错误！纯粹就是命运对我们开了个莫大的玩笑，我不应该认识你，你也不应该认识我。让我们各就各位，回到起点，重新开始吧。
　　晓霞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不要让她失望。我会祝福你们的。如果我有什么地方做得过份，请你代我说声对不起。
　　短短的几句话，读的小飞头晕目眩，好像他的天也塌了一般，泪水止不住地流，和信封上的斑斑泪痕融在了一起。“流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要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