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千千结 六

　　六
　　跟着小飞走出家门好长一段路，白晓霞还是一阵一阵的恍惚，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在过去不知多少个夜里，白晓霞都怯怯地做着这个甜蜜却又羞涩的梦，这是一个少女最深处的秘密，随着不断地成长，这个梦的重量也在不断地增加，好些时候白晓霞都觉得自己有些承载不住，有时候会无缘无故的想哭，有时候会无缘无故的想笑。为了不引起父母的注意和担心，白晓霞悄悄的写起了日记，她将那一段段难以启齿的秘密情感交托给笔下娟秀的字迹去保管。心情一下子卸去了不少重负，觉得日记真是个好东西，她好像白晓霞一个最知心的朋友，既能善解人意，又能保守一个少女最清纯的那一部分秘密。
　　白晓霞没有想到，自己的秘密会走出梦境，变成现实。尽管她平时是那么一个矜持的姑娘，可这一刻的激动，还是让她有点把持不住。她一遍遍的问自己：这是真的吗？
　　白金贵让她送送小飞，白晓霞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一个男孩子有什么好送的？还不是希望……白晓霞真想在父亲的脸上美美地亲上一口，谢谢父亲。
　　他们俩个走的并不快，话说的不是很多，就那么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说着各自的生活。借着昏黄的路灯，白晓霞有时飞快地瞧一眼小飞，小飞的目光好像很专注，直直地望向前方。
　　“你在想什么？”一会儿沉默后，白晓霞忽然问道。
　　“我，”小飞连忙转过头，很尴尬地一笑，“我没想什么。”
　　“你话还是这么少。在外面这可是很吃亏的。”
　　“没办法，我这人就是太笨了，学不会说话。在学校时，你们不是经常叫我‘闷葫芦’吗？”小飞搔了搔头皮，觉得晓霞一点没变，还是像过去那么直爽。“我看你也没变，还是像过去那么能说。”
　　“其实我变化挺大的，你没发现。”
　　小飞又没了话。小飞不是不想说，作为儿时的伙伴，应该有很多亲昵的话可以聊聊，可是因为想到白金贵对他的约法三章，总觉得自己有点乘人之危，还有，他过不了心里的那道坎：流云是他名正言顺的女朋友，现在甚至可以说是他的未婚妻了，自己趁她不在，和别的女孩这样晚上走在一起，虽然说没有做什么越轨的行为，可是难免有些瓜田李下之嫌。小飞想：他是不是该把自己有女朋友的事情告诉晓霞，这样免得耽搁了她。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初中时表演过的节目？”白晓霞两手抄在后面，调皮的摇头晃脑，一副男孩的做派。
　　小飞当然记得，那是他初中时一段美好的记忆，怎么可能忘记？
　　那个时候，他们一个班长，一个学习委员，十一元旦那晚，他俩还自编自演了一个小品，名字叫《鸭蛋》，惹得同学和老师都哈哈大笑。晓霞表演的惟妙惟肖，他呢，向来嘴就木讷，要命的是，十几岁的孩子偏偏就长了一副四十几岁中年人不苟言笑的脸庞，而正是他本色的演出，却产生一种奇异的喜剧效果。那晚的欢声笑语，小飞至今记忆犹新，每次想起来就忍俊不禁。
　　“咱们去学校里看看，”晓霞瞪着好看的眼睛望着他，“你现在没事吧？”
　　“现在？”小飞听了这个提议，不知为什么竟然很雀跃，“方便吗？孩子们都在上自习，我们怎么进去？”
　　“怎么不可以？跟着我，什么事都没有。”晓霞迈着欢快矫健的步伐，带着他走上了另一条岔路，“你这几年很少回来，村里的事知道的太少了。你知道我们家的砖厂吗？”
　　“我听说过。”小飞如实回答。
　　“可你没去过，对吧？我家砖厂刚好是你去上大学的第二年开的，离咱们的学校不远，什么时候我带你去参观。”
　　“好啊。”
　　在小飞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很想问晓霞。那年他俩一块高考，发榜的时候，都被省里重点大学录取，而最后，却只有他一个人上了大学。那时候考个大学多不容易，全村两千多人，好几年都没有一个大学生了，而那年一下子就出来了两个，村里都有些沸腾了，村长带着大伙敲锣打鼓的给他俩戴大红花，送锦旗，还以村支部的名义，每人奖励了五百块钱。这是多大的喜事呀。可是为什么她后来没去上大学呢？
　　小飞猜测，这里面肯定发生了一次变故。当时村里谣传很多，却没有一个得到证实。他很想问问晓霞这是怎么回事，可又怕揭开晓霞的伤疤，令她难过。
　　“你还记得这些柳树吗？”晓霞指着路两边的柳树问他。
　　“怎么不记得？上初中时，有一年植树节，学校组织我们在路边种的。没想到它们现在都这么大了。”小飞用手掌重重地拍了一下身边的一棵柳树，好像在唤醒一个沉睡的朋友。
　　“哪几棵是你种的，还记得吗？”
　　“这谁记得住？早忘了。”
　　小飞怎么也不可能想到，他种的那几棵柳树晓霞给他记着。这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插曲。有一年，放羊的王半瞎（一只眼睛因为车祸看不见了。）经常赶着自家的羊群来这里吃草，当时这些柳树刚种没几年，树干子才有拇指粗细，顶上的树叶只有零星几片，小孩子都数的清。几十只羊吃完了草，还不解饿，就啃起柳树皮，眨眼一棵柳树就拦腰而断，成了羊群的腹中物。恰巧晓霞从旁边经过，就连忙制止。可是王半瞎怎会听她的，两人言来语去就有些要吵起来的意思，晓霞没法，给他十块钱，让他把羊群赶走，王半瞎还不依，最后硬是长到二十，那家伙才鞭子噼啪一响，赶到自家的自留地。
　　晓霞为了以后王半瞎不再祸害这两行柳树，有天晚上，还提了两斤白糖送给他，这些柳树才好不容易从羊口里存活下来。
　　“你忘了？老师给你们男生每人安排了五棵树，女生是三棵树。女生力气小，咱俩还搭帮，你帮我挖坑了呢？”
　　“右边排头的那几棵柳树就是你种的，我的是在左边。”
　　“是吗？”小飞依稀记得好像有这么回事，可又记得不真。他有点不敢相信的走到自己种的柳树旁边，摸摸那粗糙的树干，望望那光秃秃的萧瑟的树冠，觉得岁月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这几棵柳树长得挺好的，好像又高又大。”小飞颇为自豪的说。
　　“那是。”晓霞本来还想说，你若知道那几棵柳树受到多少额外的恩惠，就不会这样说了。有几年天旱，连着好几个月不下雨，这边又没有水渠，晓霞就开着自家的三轮车，载着大塑料水桶，可是她一个人又能浇灌多少柳树呢？于是那些她心仪的柳树便沾光了。
　　小飞想，晓霞的记忆真好，那么久远的事，她都记得。
　　两人边走边聊，读书时光的记忆是快乐的，俩人将各自的叠印重加，那快乐便翻了倍。在皎洁的月色下，这飞扬的快乐在柳林里激荡，交融，连凛冽的寒风，也显得分外地温柔了。但他们哪里能想到，就在不远处，有一双瞪圆的眼睛正窥视着他们。
　　学校的那扇大铁门还漆着苹果的青绿色。小飞进校门的时候，这铁门就是这鲜亮的苹果色，他没想到离开学校这么多年，这扇铁门依然如故，那亲切的感觉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的学校似的，
　　铁门的左下方有一扇小门，从紧闭的门缝里透出一线灯光。
　　“我们进去合适吗？”
　　“咱们声音小点，别打扰了孩子们念书就成。”晓霞轻轻地敲了两下小门，不一会门就吱呀一声开了，大团的灯光将他俩的影子抛到好远，看上去像两座耸立的塔。
　　“哎呦，晓霞，是你来了，快进快进。”门房还是村里的李叔，他可是明显地老了，头发花白得没有几根青丝，灯光一照，很是耀眼，背脊也快弯成了一把刀。
　　“叔，你还认识他吗？”
　　李叔眯细了眼睛，上下端详着小飞，“这……这是不是小飞呀？”
　　“叔，你的眼力还这么好。”
　　“呀，还真是飞娃子，不是你李叔眼力好。当年咱们学校就你们俩个的学习是挂得上号，老师们有事没事就提你们，不认识都不行呀！快进快进，外面冷。”李叔闪到一旁，让他们进去。
　　“叔，我们没事，就是想进来看看，你去忙吧。”
　　李叔走后，小飞不免疑惑。若他没记错，李叔是个很难说话的人，平时要有个闲人想进学校看个稀奇，那是连门都没有的，为此李叔得罪了村里的不少人。可也正因为如此，学校才有了安静的读书环境。
　　“你的面子不小，我还以为我们进不来。”
　　“我有什么面子？还不是和你一样，离了学校，就很少再进校门了。”
　　“为什么？”
　　“总觉得，”晓霞若有所思的望着操场上那根旗杆，“总觉得自己不是好学生，愧对培养我们的学校，不好意思进来。”
　　“怎么会呢？在学校你的成绩很好的，老师们都爱见你。”小飞说不清为什么有点鼻子发酸，他连忙走到一块布告栏的旁边，那里贴着一张学校管理人员的名单。
　　“咦，晓霞，怎么上面有你的名字，还是个董事长。”
　　“没什么，学校前年盖教学楼，我们砖厂捐了三十万块砖，就挂了个虚名。”
　　小飞想赞扬晓霞几句，觉得她作为一个女孩子，真了不起。可是话到嘴边却咽下去了。一个人做好事难道就是为了别人的表扬吗？想到这里便感觉自己的话好虚伪，对于别人的尊重何必非说出来不可呢？看着晓霞，看着阔别多年的学校，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我小飞才是有愧的呀，学校培养了我成为一名大学生，而我自己却从来没想过要为学校做些什么。
　　小飞在一间教室前停下来，里面传来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他透过后面的一扇窗户望过去，只见一排排小小的脑袋在明亮如昼的日光灯下读着一篇课文。他初一的时候就是在这间教室，不知为何，他的心头腾地就窜起一串火苗，烧得他连自己都忘了，他就那么痴痴地望着教室里面的一切，而眼前的情景是那么陌生，又是那么熟悉，真想再一次坐在教室里，认认真真做一名听老师讲课的学生。
　　“在想什么呢？”晓霞声音柔和的对他说。
　　小飞打了个激灵，方从记忆中缓过神来，感慨地说：“真跟做梦似的，我都不敢相信自己长大了。”
　　“是不是觉得自己又变成了一名小学生？”
　　小飞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说：“读书的时光真好。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只是一心想念好书，像老师说的考个大学。”
　　“你现在不是已经考上大学了吗？”
　　“大学是上了，”小飞自嘲的说，“可有什么用，还不是和别人一样打工，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呀，”晓霞的眼睛从来没有离开过小飞，觉得心目中的小飞和现在的小飞是有些不一样了。“真是有点变了。咱们在上学时，老师说，知识就是力量，这话其实还有些欠缺，知识是一种积累，运用知识才是一种力量。”
　　听了这话，小飞好像给电击了一下，定定地望着晓霞，暗想：晓霞变化可真不小，虽然她没有上过大学，可是她的见识却是自己都不能比的。晓霞的坚强、勇敢、乐观，让小飞羡慕不已，他渴望自己也能拥有晓霞身上那些自信的品质和力量。
　　“晓霞，你真了不起。”小飞由衷地赞叹着。
　　“我有什么了不起的，还不是跟往常一样。”晓霞羞赧地笑了，听着自己中意的男孩对自己的表扬，晓霞幸福得都有些晕眩。
　　“咳，你们俩个鬼鬼祟祟的在干什么？”从他们背后突然穿出来一个人。
　　“是丽娟呀，吓死我了。”晓霞扑倒丽娟身上，佯装要打。
　　“活该，谁让你们俩个约会，不让我知道。”
　　“看把你牛的！”
　　“我是咱们学校的人民教师，学生要是不听话，我就得教训。我还在想是谁在我的教室外面偷看呢，没想到是你们俩个！”
　　打趣完晓霞，丽娟又将矛头对准小飞。
　　“小飞，也不是我说你，俺们晓霞等了你这么多年，你才知道回来找他呀！”
　　“丽娟，你胡说什么！”晓霞赶紧制止她，上前就用手捂她的嘴。
　　丽娟巧妙地躲过去说：“哟，这还没过门呢，就开始护上了？”
　　玩笑开过了，小飞问丽娟：“你什么时候当的老师？”
　　“一毕业，就进了咱们村的学校，现在都当了三年的孩子王了。——我正在上课，不能带你们去我的宿舍坐了，走！到我的教室里看看，认识认识我的学生。”
　　“这像话吗，不怕打扰你们？”小飞连忙推辞。
　　“这有什么？我还求之不得呢，你们俩个可是当年咱们学校出去的男女状元，我还向我的学生经常提起这事，说你们可为咱们的学校争光了。今天好不容易来了，我可得逮住，向我的学生传授一点经验，说不定我的班里将来可以出好几个大学生呢。”丽娟真不愧是当老师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的。
　　小飞和晓霞盛情难却，脚步迟疑的走进了丽娟的教室。
　　“同学们，你们知道他俩是谁吗？”没等同学们回答，丽娟又继续说道：“他俩就是我经常谈起的男女状元，那年一块考上了县重点中学，为咱们学校争了光，今天他俩来看你们了。来，让我们呱唧呱唧。”
　　讲台下的同学们拼命地鼓掌，有几个捣蛋鬼还在后面嗷嗷的起哄。
　　丽娟挥挥手，“同学们安静下来，让他俩给咱们讲话好吗？”
　　“好！”同学们异口同声的说。
　　“让男状元给咱们讲话，欢迎！”
　　讲台下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小飞真是骑虎难下，牙一咬，心一横就上去了。这丽娟真要人命呀！小飞用手撑着讲台，望着台下孩子们那一双双如星星一般晶亮的眼睛。
　　教室里安静极了，没有一个人说话，仿佛连呼吸都静止了，每个人都望着小飞，不知从哪里来一股勇气，小飞觉得自己不能让这么多的孩子失望。
　　“同学们，你们的老师太夸奖我们了，我们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都是很普普通通的人。我在咱们的教室里念过书，看着你们我就想起了少年时候的自己，觉得很亲切。你们只要好好学习，听老师话，你们每个人都可以考上心目中的大学。但是上完大学，我们该干什么呢？”小飞环顾着讲台下面的孩子们，然后指着墙上贴得英国哲学家培根说的那句名言。“知识就是力量，过去我非常相信这句话，现在我却有些怀疑。知识是死东西，只有学会了掌握运用它，才可以改变我们的命运，干成我们想干的事业，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所以我想说，运用知识才是一种勇往无前的力量。我相信，我们在座的每位同学，在老师的教导下，经过自己不懈的努力，一定可以实现心中的梦想。是不是？”
　　“是！”同学们扯着脖子喊道。
　　“同学们，小飞同学讲的好不好？”
　　“好！”
　　“那你们以后就要听老师的话，”丽娟转过头，叫晓霞和小飞都走到讲台。“同学们，你们看他俩像不像电视里的金童玉女？”
　　“像！”
　　“像不像一对夫妻？”
　　“丽娟，你胡说什么呢？”晓霞急的脸都白了。
　　“像，很像，他俩就是夫妻……”教室一下子乱成了一锅粥，孩子们都哈哈的笑着。
　　“丽娟，你真能胡闹！”晓霞指责丽娟。
　　“我又没说，是同学们说的。这能怪我？孩子们的眼睛都是雪亮的。——同学们，等他俩结婚的时候，让他俩给咱们发喜糖好不好？”
　　“好！好！好！”孩子们闹起来，真是吓人，声音之大简直房顶都快给掀了。
　　晓霞和小飞赶忙从教室里逃了出来，生怕再迟一步，丽娟又会想出什么幺蛾子来。
　　“丽娟，真是太不像话了。”
　　“没什么，我觉得她说的挺好的。”小飞说，俩人都不敢看彼此的眼睛了。
　　“小飞，你说的是真的吗？”晓霞突然抬起头，“你，你觉得我们可以在一起吗？”
　　“晓霞，对不起，”小飞没想到自己无意说的话，晓霞竟然当真了。“我——我有女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