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玫瑰

　　
　　在宗离开的这些日子里，让我更感觉到打工的日子漫长而枯燥，常常在十几个小时超负荷的工作后，在这狭小的蚊帐天地里感到身心的深深疲累。也是在这样的时候，我才明白宗那温暖深邃又忧郁眼神，已深深地植入了我的心田。
　　记得小时候是多么喜欢过年啊，穿着母亲新做的色彩鲜艳的棉袄棉裤，吃着永远也吃不厌的糖果，和同伴们肆意嬉笑地追逐在洁白的雪地里。
　　然而，在这永远温暖如春永远也没有雪的南国里，我却异常恐惧起新年的到来。我知道在深圳这个热闹繁华的移民城市里，过年就意味着这里将成为一座空城。而这也意味着我这个遗弃了大学，遗弃了父母亲人的罪人，将独自在这座空城里，尽情品尝我叛逆的苦果。
　　时光丝毫不会因为我的恐惧而停顿脚步，很快大年三十就来临了。傍晚，我无精打采地陪着经理认真地检查完台球厅的消防和卫生工作后，独自骑着回家过年的同事留给我的自行车，在清冷的街道上，向远在郊区的宿舍缓缓地骑行着。　
　　第一次希望这宿舍能再远一点，脚下的路能再长一点。心里是多么恐惧回到那狭小的，今夜只有我一个人，而如今却显得旷大的宿舍里去啊。昔日，这个城市里几乎通宵繁华的高楼大厦，已全然闭上那眩目的眼睛，一片漆黑。寂寞清冷的马路上，也只有零星的出租车在来来往往。凄冷的路灯下散落着零星的水果摊头，只是这零星的摊头前也看不见忙碌的身影了。　
　　突然，砰的一声，我连人带车横飞了出去。
　　我条件反射般抬起头，瞪着惊恐懵然的眼睛。直视着一辆豪华型摩托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摩托车主似乎有了点感觉，但又随即又加快速度迅猛地消失在这昔日繁华，如今却清冷的大年夜的马路上。只留下后座上妖艳女郎的一串让我终生难忘，响亮而又邪恶的浪笑声。　
　　我慌忙摸摸自己的双颊，还好，完好无损。我伏在地微微舒展了一下自己的四肢，没有疼痛的感觉，但我却没有立即起身，我把脸埋在手臂上伏地嚎啕大哭起来。　
　　这是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是对深圳人命贱如蝼蚁的愤慨？这是对自己叛逆的诅咒和悔恨？还是对父母亲人沉重思念的爆发？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非得哭个昏天黑地，哭个筋疲力竭才痛快。　
　　我就这样在这个万家团圆欢笑的时候，在这个离我家乡数千里之外，南国大年夜冰冷的大地上，孤独地、毫无顾忌地、拼命地嚎啕痛哭着，宣泄着自己悲凉的心情。　
　　“孩子，你怎么了？没事吧？来，快给大婶看看。”一个讲着普通话，温暖如母亲般轻柔抚慰的声音，一直沁入我的心脾。我不由自主地停止了哭泣，在大婶温暖有力的双手搀扶下缓缓直起身。大婶那粗糙的双手摩挲着我满是泥沙和泪水的脸庞，模糊的双眼里出现了一张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神情焦急而又关切的面孔。
　　“真是菩萨保佑啊，姑娘，你没什么事，只是这牛仔服是报废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姑娘，你拣了一条命呀。”　
　　一辆出租车咔地一下停在面前，车上跳下一名气呼呼的敦厚司机：“人怎么样了？我在对面看见那小子撞了人看都不看就跑，就掉转车头追上去。他妈的，他那摩托车肯定是进口原装的日本货，跑得可真快，愣是连车号都没看清楚，只好再赶回来看看人怎么样了。”这时候，我觉得这司机师傅的普通话是那么亲切温暖，就像小时候病中昏迷时，父亲那轻轻焦急的呼唤声。
　　我不由得又轻声啜泣起来。　
　　“这些杀千刀的乱仔，大年三十还出来飚车，把人家孩子撞成这样就跑了！我正在对面收水果摊头准备回家过年呢，也没看到车牌号。看到了也白搭，警察们忙着过年，那有空来管我们这些外地人的死活！孩子，你也是外地的一个人在这里的吧？要不回我家和我们一起去吃个年夜饭吧？好歹我们还是全家人在这里的。”　
　　“不，谢谢您，婶，我还是想回家。”
　　其实我说了一句只有我自己才听得懂的话，“我还是想回家。”家？家在那里？深圳没有我的家，我的家在数千里之外。是的，我当时是多么多么地想回家呀，回到我那个贫穷却又温暖的家啊。我想念我的亲人们，可是我回不去了，因为我不久前亲手毁了自己、毁了父母、毁了那贫穷家庭的一切希望，可是现在，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是多么想家。
　　“要不，我送你回家吧？这自行车撞得是没法骑了。”敦厚壮实的司机大哥麻利地把撞得变了形的自行车搬到他后尾箱里。
　　“不用了，哥，我就快到了，还是你自己回去吧。”
　　“可这自行车怎么骑啊？推都不能推了，你放心，我不是坏人，我的车有车牌号的，要不我把驾照给你拿着好吗？”司机大哥突然发起急来了。
　　“姑娘不怕哈，我也记着他的车牌号呢让他送你回去吧。唉!就是再坏的人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欺负你的。看你身上这套牛仔装摔得是没法再穿了，幸亏是穿着这么厚实的牛仔装，要不然就皮开肉绽了，回去再换一套新的穿上吧，不管怎么说，过年总要穿新的。”大婶不由分说地搀着我坐上车。
　　“姑娘，记住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老天有眼。”大婶突然大声地在我耳畔喊了起来，并向坐在车内的我挥手告别。　
　　下车的时候，司机大哥在车上拿出一瓶红艳艳的药水递给我：“这是纯正的香港货红花油，你今晚睡觉前用它仔细地擦擦你的肘关节和膝关节，要用力擦啊，不然明天起床后关节处会很疼很疼的。诺，这是我的呼机号码，要是你明天觉得不行的话就呼我送你去医院吧。”
　　我手握着这瓶红艳艳的红花油，好像是握着司机大哥一颗温暖炽热的心。也好似握住了在这冰冷孤独的南国大年夜里，上苍飘落在人间的一丝温暖阳光。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是我在深圳度过的，那一个孤独的大年夜里，收到的用我生命换得的唯一深厚的祝福！时光如流水，很快就到了第二年的中秋前夕。广东人尤其看重春节和中秋这两大中国古老而传统的节日。　
　　中秋节还没到，深圳就呈现出一派热闹繁华的场面，炙热的空气中散发着各种各样月饼馥郁的香味。
　　宗终于回来了，回到了深圳，回到了台球厅。穿着依旧是不变的黑色梦特娇，依旧是深邃而忧郁的眼神，对我展露着依旧是温暖而欣喜的笑容。
　　心底里不由得长长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你终于回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我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没有热烈的问候，只有疲惫地靠立在台球桌旁，他似乎忘却了在身旁傻傻微笑的我。我心如撞鹿，驿动的心怦怦直跳。
　　依旧帅气潇洒的彪仔不断地邀我共吃宵夜，请求我和他们一起到世界之窗和小梅沙游玩。我依旧微笑着回绝着彪仔实际上是宗的邀请，只是我这回绝中带着快乐和模糊的希冀。
　　深圳的中秋节没有像春节时那样顷刻间成为一座空城，台球厅照常营业，我们继续上班。只是这夜没有看见宗和彪仔的身影，我默默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们肯定是回家和家人团聚了。
　　深夜，随着下班的员工拥挤地走到楼梯口。看到一个手捧着一束硕大、耀眼、火红玫瑰花的小弟，正在向员工打听着什么，一边紧张地向下班的人群张望着。忽然一个熟悉的女同事手指着我高声叫起来：“喏，台球厅十六号，就是她。”
　　一大束火红鲜艳欲滴的玫瑰呈现在我的眼前。　　
　　耳畔恍惚响着送花小弟稚嫩的声音：“这是廖金宗先生送给台球厅十六号妹仔的花，请你快点签收了吧，我都等了你半夜了。”
　　我机械胡乱地签了名字，恍惚中接过这一束玫瑰花。我第一次在送花小弟的口中知道了宗的全名。
　　我呆呆地捧着这一束硕大的玫瑰站立在拥挤的楼梯口，连同事招呼我坐她自行车回宿舍的呼唤都没听见。我眼里心里只有这奔放的玫瑰，这是我二十一年来收到的第一束花。
　　我缓缓地独自一人，步行在深夜依旧繁华热闹的深圳街头。我轻轻地拉掉束住我长长秀发的丝带，好让缓缓滑下的长发遮住我那因激动幸福而红喷喷的脸，挡住路人投向我的诧异眼神。
　　我深深地嗅吸着这玫瑰的芬芳，让这芬芳直沁入我的肺腑。曾在花木葱茏的花房里工作过，似乎从来没有闻到花的芬芳。如今，我却真切闻到了手中这玫瑰花是如此的芬芳。原来嗅闻花的芬芳也是要用心去嗅闻，而不是单纯地用鼻子。　　
　　我不知疲倦地手捧着花，在深夜繁华的大街上旁若无人健步如飞。对路人投来的诧异目光视若无睹，我全然忘记了员工宿舍离市中心的台球厅足有五里路之遥。
　　一直不知道，在我心中只是一介粗野南方汉子的他，却还有如此细腻优雅的一面。我把激动滚烫的热泪，尽情地抛洒在这像宗胸膛般热烈的玫瑰花上。那晶莹的泪珠在深红的花瓣上微笑着跳舞，然后轻轻地滑落在花心的深处。
　　深夜手捧着鲜花疾步奔走在深夜街头的我，突然感到腹中涌上了一种异常难耐的饥渴。我的左手情不自禁地伸向那娇艳欲滴的玫瑰花，我轻轻地摘下一朵花迟疑了一下，然后放进我的嘴里，我缓缓地咀嚼着鲜艳的玫瑰花，居然还清甜可口，只是有一股咸涩的味道，这大概是我眼泪的味道吧。抬头看看天上一直跟着我走的明亮的圆月，心里想着此时的宗大概正和家人在一起笑盈盈地吃着月饼，赏着这精彩的明月光吧……　　
　　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我会把他送给我的玫瑰花当作夜宵吃吧？心里不由得酸涩而调皮地一笑，也只有我这样思路奇特的女人，才能干出这些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来。也许就是这样才会有当年池塘沉书出走的我吧，也许普天下只有唯一一个像我这样把人家送的玫瑰花当宵夜给吃了的女人吧。其实吃玫瑰花的感觉真的很好，我把宗送的玫瑰花吃进肚里，把花的芬芳融在我的血液里，留在我的心里，比自己看着她慢慢枯萎的感觉实在要好上许多倍。
　　嘴里吃着清甜的玫瑰花，抬头仰望随我而行的圆月，心里想着大概从古至今也只有我一个人是在如此地赏月吧？　
　　快到郊区员工宿舍了，突然发现四周一片静谧，一点声音都没有。看着月光下自己投在地上孤单清冷的影子，心里突然有了一种恐惧，好久好久都没有体会到，这种一个人独自奔走在月光下的恐惧了。　
　　记得儿时念的小学离家足有七八里的山路。每天清晨四点多钟在月亮的陪护下开始出发，父亲总是远远跟我在身后，遥遥地呼唤我的小名。我总是在听不见父亲的呼唤后，看着月光下我小小孤独的影子，跟我的影子说话。我总是这样告诉影子：乖乖不要怕！有我在，有月亮在!如果实在怕的话，我们就比赛跑步吧，叫月亮做我们的裁判吧。于是我和我小小的影子，便奔跑在月光下、杂草丛生，树木葱茏的山岭上。
　　天上那一轮温和慈祥的明月，多像儿时父亲看着我的眼睛啊。是的，千里之外的父亲此刻正在看着他的女儿，看着他那如儿时一般正在月光下奔走的女儿……　
　　我突然间做了一个决定:从此我要接受宗的邀请了，我要爱宗了，我需要爱，我就要爱！我要打开在深圳已沉寂一年多的女儿心扉，我要拼命抓住宗这根已漂浮在我心中一年多的稻草，我要我的生活灿烂起来。哪怕这灿烂也只是昙花一现，哪怕是赴汤蹈火我也要亲尝，哪怕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我要拿我的青春赌一赌明天，哪怕输得头破血流，我也将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