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品名称:豆蔻年华独轮车 作者:忍冬傲雪 发布时间:2013-10-22 12:30:43 字数:5932
(一)
立秋刚过,天上的太阳比暑天还要毒。年华娘挎着篮子来到了自留地,她揽过一个谷穗放在手上细看,见上面还有许多青色的谷粒,不禁自语道:“咋熟得这么慢?”第二天她又来到地边看,还是埋怨谷子熟的慢。她知道儿子后天要参加三线建设队,家里眼看要断顿了,必须把谷穗剪回去,加水磨成糊,再在鏊子上做成干煎饼带着上工地。
自留地是人民公社时期农民仅有的私有土地。地里可种上早春作物,以便在青黄不接之时“济济”口。饥饿的农民连做梦都盼着庄稼成熟,只是人急天不急,春华秋实,总得到节气呀?
“大娘,”豆蔻姑娘甩着两条小辫突然出现在年华娘的面前:“你别天天来看了,处暑才能收谷子,现在刚到立秋,你就等待几天吧!”
“你们不是后天就走吗?”
“有办法。”豆蔻推搡着年华娘回了家。
年华娘看见自家的门前放着一簸箕玉米,还没来得及问,豆蔻就抢着说:“我娘叫我送来的,先用着,别耽误了后天出发!”
穷帮穷见真情,年华娘眼里噙满了泪水。
年华在忙着为独轮小车加润滑油,脸上抹上了道道油污,像个三花脸,豆蔻在一旁偷偷地笑。
“蔻蔻!”年华娘心疼地说:“他还不满十五岁,你长他三岁,出去了,你就是他亲姐姐,俩人相互照应着吧。”
豆蔻满口应着。正如年华娘说的,两家都难,年华早年死了爹,俩姐姐嫁了人,十三岁那年就到队里干活,每天挣三分工。豆蔻娘常年病,老爹也是早年下世。上边虽然有俩哥,谁知老天安排的巧,大哥奇丑矮小,二哥嘴歪斜视,虽然哥俩能混工分,可就一提到娶亲就令人摇头咋舌。这次随石匠队去三线厂区务工,也是队里对两家的特殊照顾,豆蔻是小工每天能挣到一块五毛钱,年华是小车工,随石匠分红。
陈厚村前村后的乱喊,要全体外出人员集合。他是石匠队的记账员,刘大正任队长。
年华家门前有棵俩人才能合抱的大槐树,树荫遮了大片地,破破烂烂的行李卷一大堆,人们挤在一起抽烟说笑。刘大正弄来一口大锅放在年华的车上,豆蔻细心地整理着餐具,因为她的任务是烧水炒菜,只在空闲时帮着运料。
豆蔻的二哥来了,一边流着口水一遍啊啊地说:“妹妹,炒菜时少放盐,免得他们多喝水,谁不听话,就用这铁勺卡她!”说的大伙儿只笑。
刘大正清了清嗓门说:“咱们四平镇三线建设大队今天就要正式上阵,咱上泉村被编为一小队,大家叫我当队长,那我就把话说在前头,说是去搞三线建设,事实上咱们还是为了挣那几分钱,到工地后,不好好干活的,打架破坏的,胡搞乱搞的,一律滚蛋!”
刘大正讲完,有人在槐树上燃放了一串鞭炮,人马浩浩荡荡的上了路。
(二)
豆蔻中等身材,穿着合体,头上脚下给人一种紧凑利索的感觉。由于临时搭建的窝棚伙房在山半腰的朝阳处,几天的工夫,就把略显苍白的鸭蛋脸给晒成了紫红色。她从村庄的一口水井里挑来清水,反复的把土豆洗净再切成薄片。等那个用破砖头垒成的烟筒里冒出缕缕气焰的时候,人们先是听到锅铲碰撞发出的叮当声,然后就忽闪着鼻翼嗅那葱油炝锅的香味。因为那是公社统一划分的猪油,为了打菜时均匀,豆蔻炼油时故意把生油切得细小,入锅后都变成了很小的碎油渣。按照队长刘大正的吩咐,锅里要少加菜和油,多加盐和水。
黝黑粗矮的刘锤每次吃饭都用煎饼反复地抹碗,然后再舀上一碗开水滋滋啦啦的喝下去,他说那样既不浪费又省了刷碗。那一天,他盛上一碗开水没喝,就去窝棚里抽烟,陈厚偷偷的给他放上了一把盐。刘锤回来后一仰脖子咚咚的下了肚,竟然没感到咸,只是一个上午老跑伙房,足足喝了大半桶凉水。
民工活是为日后进厂的工人砌平房。为了抓效益,午后一点钟就干活。豆蔻洗好晚上的菜,就去帮着年华往独轮车上装石头。
年华的小车缠满了稻草,为的是不让石头砸坏了车身。这把独轮车是母亲从姨娘家借来的,说好了就用一个月。石头堆在山上,车闸最重要,每次推下一车石头,年华就在车闸上涂上泥巴,为的是让车圈迅速降温。豆蔻看见年华只穿着一件短裤,上身裹着一块白布,一是能护住肩膀不被车袢磨破,二是能代替毛巾擦汗。
“你看你的脸,晒成大红布了,”豆蔻说:“下午收工,给你洗洗肩上的披布。”
年华咧嘴笑笑,没说什么。豆蔻扎着一条旧花格的围裙,把一块块石头搬在年华的独轮车前,年华再小心仔细地一块块装车。车装不好,路上一块石头掉下来,整车就会侧翻。
“喂……”旁边的另一位车手吆喝道:“别光装小的,老石匠说要大的!”
“大的你们运,”豆蔻说:“老石匠不是说咱这作坊要拖老带小么?他还是个孩子,你们怎么能跟他平扯?”
山顶老柿子树上的大喇叭里又传出革命歌曲,几分钟后又换成休息军号声。人们知道喘口气的时候到了,豆蔻和年华在一棵小树下坐下来。
“蔻蔻姐,”年华脱下鞋子,让脚丫亮亮风。他抬头向山那边望了一眼说:“明日要回家拿饭了,不知是让谁去?”
“你想家了?”豆蔻猜透了年华的心思。
“嗯。”年华应着,眼睛立刻红了。
队上规定,每隔五天就抽调一个小车手回家拿饭。豆蔻用安慰的口气说:“我也想家了,咱们再忍一阵子,等发了这个月的工资,咱俩一块回。”
(三)
晚上的菜是炒豆角。六十多岁的老石匠陈有才吆喝两盅,年华忙给他端菜倒水,这是作坊的规矩,年华最年轻,应该伺候老人。老石匠手艺巧,在上泉村首屈一指。刘大正做队长,技术尺寸的事全仗着他,因此只有他才有喝几盅酒的权力。老石匠吃罢晚饭,半躺在他的铺盖卷上,慢言慢语,讲他经过的故事。烟斗在黑暗中发出一闪一闪的光亮,当听到滋拉滋拉的声响后,就见他当当的把烟灰磕掉,年华忙为他重新装上烟叶。年华前几天才听了把一个捉来的土匪砸死后上锅熬汤做药引子的故事。有人问:“那人肉香么?”老石匠说:“可香了,好几里外都能闻到香味。”“今天讲个啥?”年华缠着问。老石匠说:“你们见过下泉村那所破宅院么?”
“里边有一棵老粗老粗的国槐?”年华说。
“对,”老石匠接着说:“那是一个凶宅。战乱年间,那家的男人刚娶了媳妇三个月就去了战场,三年没回家。原来那男人在外面混成了军官。一天,他骑着战马,带着一个勤务兵回家省亲,由于路途遥远,到家时已是深夜。他把马拴在树上,让勤务兵看着,自己进了家门。他看见房内亮着一盏豆油灯,自己昼思夜盼的媳妇正在灯下纺线。‘我回来了!’男人走到妻子跟前说。可是妻子不回头也不回话。男人忍不住去抚摸妻子的头发,谁知这一伸手不要紧,妻子的头颅顿时化成一个骷髅,室内立即一片漆黑,男人情急之下,从腰间拔出手枪啪啪朝天放了两响。勤务兵一个箭步蹿过来,问首长发生了什么,男人如梦初醒,发现自己站在自家的院子里,房门窗户全用石头垒的严严实实。枪声惊动了村内仅有的几个村民赶来,他们说,村子当时变成了无人区,一年后归来的几个人才发现男人的媳妇早已变成了一摊白骨,因无力葬埋,只好将门窗垒上了事……”
“吓死人了!”豆蔻叫了一声。年华知道豆蔻胆小,起身说:“我送你去房东家。”为了安全,豆蔻住在不远处一个还未拆除的老婆婆家,每天晚上年华都要送她。看看到了家门,豆蔻转回身拍了拍年华的肩膀说:“别忘了洗洗脚,再刺破脚上的泡。”
年华回到窝棚,听见有几个人在打呼噜,刘锤则正在和几个石匠讲故事,他说:“那个人真想下辈子托身一个种猪……”刚讲到这里,见年华回来就一把攥住手放在自己的鼻子上起劲的闻:“好香,好香,豆蔻身上的雪花膏味……”
“放狗屁!”年华挣开双手,狠狠地骂了一句。
(四)
在老石匠住的独间草房里放了一张油脂麻花的破桌子,刘厚每天午休时都要在桌子旁坐一会儿,不是翻翻账本,就是拨弄的算盘乱响,样子神气而傲慢。最让人费解得是动不动就喊豆蔻进屋,一时说扣子掉了,过会儿又说衣服划破了口子,豆蔻每次都应着,但每次都拿着衣物走出窝棚,一边与大家说笑,一边为他缝补。刘锤看到这情景,哼海一声倒在铺上,矮胖的身躯变成了气球,腿上的青筋统统凸起来,像一条条黑色的蚯蚓。
中午这段时间,年华都要帮豆蔻担一次水。水井虽然不远,可黑幽幽的水井深不见底,拔水时须格外小心。年华小心地在井绳上挂好水桶,然后慢慢地放入井筒,听到铁桶触及水面的时候,便用手一甩,水桶自然灌满了水,年华双手不停的交替,慢慢的向上拔。这时的豆蔻在后面一圈一圈的盘好井绳,二人配合默契,动做娴熟。年华弯腰的时候,豆蔻看见他的背心眼看就要断裂了,就说:“回去脱下来,我给你缝一下。”年华说:“过几天发了钱,买件新的。”豆蔻笑着点了点头。
“嘀嘀……”二人说话时,一辆草绿色的吉普车停在了井边,车上下来了两男一女,一个戴手套的取出一块破布忙着擦拭车前沾满尘土的玻璃,看样子是个司机。另一个年长的头发花白,穿着一身跟吉普车一样颜色的旧军装。那女的身着崭新的蓝色工作服,头戴一顶长沿帽,年华瞅着他那张脸嫩得像白葫芦,用手一掐准能滴出水来。
“多大了?”年长的人望着年华充满稚气的小方脸,问声语调亲和。
“十五了。”
“小姑娘你呢?”
“十八了。”
“你们农村都兴讲虚岁,还都是些孩子呢。”年长的人自言自语地说着,迈步上了井台,探头看了一下水井,猛然回过头来说:“这么深的井,你们取水可要小心!”
那女的又过来看看桶里的清水,然后对年长的解说这地方的水质如何的好。
年华担着水走在前,不时地回头问豆蔻:“姐,这几个人是远方来的吧?讲话怎么跟广播喇叭里一个腔调?”
“听说是从北京来的,你没听人说?这地方叫机械厂,实际上是制造枪炮的。”
“那个女的一身打扮真好,等发了工资,姐也买上一身穿,保证比她还要漂亮!”
“人家是天上的神仙,咱是地下的泥鬼,怎么能跟人家比呢?”
年华暂短的沉默,麻利的换了一下肩,又兴奋的说:“那天我给老石匠去打酒,见那些做小卧车的人围坐在小卖部的槐树底下吃饭,你猜他们吃的啥?”
“还能吃啥,吃龙肉?”
“发黄的大馍,那一个人从包里拿出这么长的一根细藕,然后用小刀切断,每人一节,啃一口馍,咬一口细藕,那藕一定是腌咸的,颜色黑黑的。”
豆蔻听了有些纳闷。
几十年后,二人才明白,那不是腌藕,是香肠。
坐在窝棚里,豆蔻很快为年华缝好了背心,重新穿着的时候,豆蔻看见了年华令人发笑的光脊梁,那上边显出黑色的双肩,一副嫩红的“背心”图。
刘锤见豆蔻为年华缝补,也趁机摸出了一件穿坏了的裤子让豆蔻缝。
“也不洗洗,这臭味!”豆蔻用手扇着臭气说。
“你给年华补鞋子都没嫌臭!”刘锤扫视了一下年华,冷笑着说。
“小孩脚不臭,大男人臭!”豆蔻把缝好的裤子狠狠地摔在了刘锤的身上,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那天晚上年华钻进被窝,真闻到了豆蔻身上的雪花膏气味,因为被单刚被豆蔻洗过。他很快进入梦乡,他见豆蔻穿着崭新的工作服从深井里往上拔水,忽然脚下一滑,连人带桶一齐坠入井中,自己“哎呀”一声随身跳入井中,双手抱住了混身湿透的豆蔻大呼救命……
石匠们早起先上工地干一阵子才吃早饭。规定早饭没有炒菜,豆蔻烧开一大锅水,里面放上两勺小米算是“稀饭”,个人啃从家里带来的煎饼咸菜。为每人舀汤时,豆蔻不停地用勺子在锅里搅动,以免饭粒沉淀而不均匀。豆蔻示意年华到最后打汤,多少能赚点儿便宜。
“年华昨天中邪了,梦话吵得山响!”刘锤边吃边嘟囔。
“天天晚上都那样。”有人应和着说。
年华听着不好意思,脸上泛起红晕。
豆蔻心疼的望了望年华,心里说:“他太累了!”
晚上听完老石匠的故事,年华送豆蔻回宿舍悄声说:“姐,昨晚我梦见你掉井里了。”
“救我了么?”
“我随后就跳下去把你抱住了。”
豆蔻轻轻地捣了年华一拳:“昨天叫车上的“大人物”给吓的!”
(五)
刘大正安排陈厚去四平公社食品站卖猪油。陈厚很高兴,因为这活比垒墙好受。他先洗了头脸,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最后又到伙房里问豆蔻捎啥东西,豆蔻只摇了摇头。刘锤见陈厚那酸样,忍不住又哼嗨了一声,手里过分用力,砸坏了一块修好的石料。
一是权,二是钱,三是屠猪刀,四是方向盘……公社化时期的屠猪刀确实厉害。农民用糠皮野菜十几个月才养肥一头猪,用麻绳捆绑在独轮车上,大汗淋漓的送到屠宰房。那验级员在猪身上一阵乱摸后朝会计大喊级号。卖猪人听到“一级”的喊声还好受,听到“三级;四级”市顿时就凉了半截,因为低一个级别就少卖几十元。那时的人都吃不饱,猪怎么能肥的起来?因此,当时的男人女人只要长得肥胖就被称为发福像。屠宰房里的站长;杀猪的,卖肉的,个个都肥头大耳,满脸油光,因为他们肠胃里吸收的油水多,脂肪厚,于是“闲心”也大,偶尔见一个漂亮的村妇、姑娘去买肉,总是先挑逗骚情,后戏笑搭讪,不用央求,那卖肉的刀一偏,就削下一块不带骨的肥肉。那时能买上几斤肥肉能高兴好几天。上泉村有为老夫妻曾发誓说下辈子再也不养猪了,因为每次卖猪,老伴望着空荡荡的猪圈流泪,嘴里唠叨着:“小黑呀,走吧,下辈子别再托生猪了。”等待老汉买点儿肥肉回来炼油时,却总见买回来带骨的瘦肉。她还是唠叨:“咱下辈子别再托生庄户孙了。”老头子却风趣,笑着说:“不托生庄户孙,你托生个嫩娘们也行,听说,镇子上的学校里来了一位骚情女教师,全校的老师都沾了她的光,她只递给站长一张纸条,好肉、下水都亲自送上门。那个站长在附近村里认了三个干闺女,轮流着走。”老伴说:“你还有兴致说笑,你当时就不会求求人家?”老头也知道那屠宰房的龟孙子看人拿咸菜碟。也许是从老伴的话里悟出了道理,下次买肉时,他满脸堆笑:“要瘦的,我不爱吃肥的。”“你说了算?”卖肉的脸上露出了鄙视的笑,嚓的一声为老头割了一块肥肉……
刘大正知道陈厚的本领,要他凭三寸不烂之舌尽量多弄点儿。陈厚走进办公室见其他建筑队卖肉的人挤满了屋子,等静下来,陈厚才把介绍信递给站长,见人家连看都没看扔在了桌上。他忙献上媚脸说:“站长好忙哩。”站长见了上司、娘儿们满脸和气,平时却阎罗一般。
“站长不认识我了?”陈厚故意提高了嗓门。
“嗯?”
“那天你去我妹子家,还是我在厨房里做的菜呢!”
“你是上泉村?”
“对对,我跟我妹子是亲叔伯姊妹。”
“是这么回事。”
“这几天山里风大,石匠们吃不到油水,嘴也干裂了,眼珠子也转不动了……”
“好了,你小子嘴挺巧的!”站长麻利的写了一张纸条递给了陈厚。
此后,陈厚经常对人吹他那次的“演技”,其他队都是十斤,他搞到了十二斤。那次他是利用了站长的干闺女,不过这种隔山靠的本领有时也会露马脚,那次推着独轮车去县城卖白菜实在走累了,见路边停着供销社的汽车就上前央求那个“方向盘”搭个方便,谁知他刚喊了一声“老刘”,人家砰地一声关上了车门,又气又烦的说:“你去姓刘吧!”伙伴们都笑,有人知道那“方向盘”姓牛,不姓刘。陈厚说谎的本领在一年级的时候就显露出来,人家买了好玩具、好吃的都拿到学校里谝,他心里憋得慌,凑过去说:“这个不好,俺爹今天从集上给俺买了两根孙悟空用的金箍棒,一根白的,一根花的,可好了!”
“把花的给我玩一会儿好么?”小朋友们馋急了。
“那可不行!”陈厚双手比划着说:“我一只手拿一根,舞双棍!”当然,陈厚长大了,技能也就越发多了。
陈厚买好猪油,又去店里买了一包水果糖才赶回工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