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他们从此释然了

　　月子酒之后的第二天，空中又飘起了小雨，时大时小，时断时续，一直到第三日早上，太阳才像一位娇羞的新娘，慢慢撩起了她的面纱，一股像是久违了的暖，透过窗缝照在了瑞萍那张微微有些泛黄的脸上。
　　自从生完孩子以后，她的身体似乎比之前更差了。站在床边悄悄看着她的军海，暗暗叹了口气。就在这时，瑞萍的两只手忽然从被窝里伸了出来，跟着就听见她含混不清的喊着什么。又做恶梦了吧。军海心想。这样的情形已经出现过不止一次，通常这个时候，他能做的就是及时叫醒她；看她那被那些该死的噩梦折磨，他实在于心不忍。
　　军海弯腰在瑞萍脸上轻轻拍了两下，“萍儿，醒醒，醒醒！”瑞萍一个激灵，瞬间醒了。军海替她掖了掖被子，问：“又做梦了？”瑞萍看了一眼窗外，有点答非所问，“李丽叫我救她，可我拉不住她的手。”
　　“萍儿，别胡想了，梦都是反的。”军海一边说一边换上雨靴；下了两天雨，不知道棉田里的水有没有排出去，本来长势极好的小苗，别叫雨水给淹了。他想。这时候，瑞萍也爬了起来。几天的阴雨，屋子里的霉味早已盖过了孩子的尿臊味，所以得赶紧打开门窗透透气，顺便把床上的被褥拿出去晒晒。
　　“趁孩子还没醒你再睡会儿吧，我去地里看看。”军海说。瑞萍摇了摇头，“算了，反正也睡不着，不如收拾一下屋子。”
　　本来，军海已经准备要走了，一听她说这话又停住了，“你就别收拾了，等我回来再说。”
　　看看孩子睡得正香，瑞萍也就不再坚持了，“好吧。”
　　军海这才打开了房门。结果就看见父亲扛着镢头，铁锨从大门进来。军海忙叫了声爸。老唐一边将镢头掀靠在门后，一边说，“地里你不用去了，我和你妹都收拾好了。”军海一时哑然。这时，妹妹晓林端着几个热包子从厨房里走了出来，“哥，你现在越来越懒了。”
　　“我……”军海刚要开口，忽然，房间里传来“咣”一声。
　　“什么声音？”老唐和女儿几乎同时抬起了头。出事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军海第一时间便想到了这个词。
　　果然，当房门打开的一刹那，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瑞萍：她的头上在流血。
　　他忙跑过去扶起她，“不是让你睡觉吗，怎么起来了？”。
　　“我睡不着，想起来收拾一下屋子，结果刚下床就……”瑞萍的话还没说完，晓林就从旁边插了一句，“嫂子，你别说话了，让二哥赶紧带你去村卫生所包扎吧。”晓林的话提醒了军海，“对对，去卫生所。”说着，扶着瑞萍就往外走。没成想，刚到堂屋门口就与从外面进来的一个人迎面相遇。
　　“哥！”军海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原来，从大门外进来的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几个月前外出打工的军航：他肩上还扛着一个大包。
　　看着瑞萍一脸憔悴的样子，军航吃了一惊，“这是，怎么了？”
　　瑞萍晕晕乎乎的瞟了他一眼，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沉默了。倒是军海，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她可能是……”他刚要说话，不想晓林跑过来推了他一把，“二哥，还不快去。”说着，伸手接过大哥手里的包问，“大哥，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军海看了眼大哥，低头扶着瑞萍出了大门。军航一时间竟忘了回答妹妹的问题，只拿眼怔怔的望着大门口。
　　“儿子！”老唐老婆在房门口喊，军航这才回过头来迎着母亲，问，“妈，你还好吧。”
　　看着儿子，母亲不由落了几滴泪，“好，好，回来了就好。”
　　“妈，她怎么了？”军航突然问。老唐老婆先是愣了一下，继而心里便明白了几分，“老大，妈知道你还惦记着萍儿，可她已经是你弟媳妇了。”她走进儿子，“你放心，我跟你爸一定重帮你找一个。”
　　他勉强给母亲挤了点笑容，“妈，我一个人挺好的。”
　　老唐老婆看着儿子，坚定的说：“儿子，你放心，一切有我和你爸呢。”话音刚落，就听老唐在背后说道：“是啊，老大，有我们在，你不会打光棍的。”军航回过头，这才看到刚从卧室走出来的父亲。几个月不见，他的头发似乎更白了。
　　“爸，你身体还好吧？”
　　“好，好。就是一直操心你，就怕你这身子骨在外边吃亏。”说这句话的时候，老唐忽然觉得，自己真是老了。
　　“爸，我就是干点气力活，能吃什么亏。”这话老唐有点不相信。外面的世界那么乱，一个身有残疾的人怎么能不吃亏？不过，儿子既然都这么说了，那他也就不好再问了。只是，老唐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所以，他还是忍不住问了儿子一句：“你年前不是捎话说今年不回来了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军航看着父亲，说：“爸，你放心，啥事也没有。”
　　“那你……？”
　　“就是听说老二生了儿子，想着……”说到这儿，军航稍微停了一下，“我就是回来看看，两三天就得走。”
　　老唐看着又黑又廋的儿子，说：“还是别出去了，在家待着吧，以后我和你妈会想办法给你再买一个媳妇。”
　　“再买一个，爸，哪有那么容易啊？”军航苦笑道，“再说咱家那儿有钱？”这是实话。老唐一下沉默了。这时，半晌都没吭声的老婆说了话：“儿子，你也不要灰心，我和你爸总要给你想办法的。”一听老婆这样说，老唐也似乎有了底气，“你妈说的是，我们不会扔下你不管的。”
　　正说话间，晓林在厨房门口喊：“大哥，吃饭了。”
　　老唐冲儿子摆了摆手，“去吧，去吧，先吃了饭再说。”
　　军航应了一声走进了厨房。等快吃完饭的时候，军海和瑞萍从卫生所回来了。其时，老唐不在家，大概是找人下棋去了。
　　
　　军航从饭桌上站了起来。不过，还没等他开口，母亲就抢先一步问道：“怎么样，没啥大事吧？”
　　“妈，大夫说头上的伤敷两次药就好了，但是……”军海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
　　军海瞟了眼大哥，小声对母亲说：“妈，大夫说她营养没跟上，身子有点虚。”
　　军航抬眼看了下：的确，瑞萍的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老唐老婆若有所悟般的“哦”了一声，说：“可咱家就这条件啊，不然你出去赚钱给她买好吃的？”这原本也算句实话，但经她嘴里这么一说，倒让人觉的有点刺耳，尤其对瑞萍而言，就更是如此了，“我去看看孩子。”她拨开军海搀在腋下的手，径直朝房间走去。军海一看，忙不迭的跟了过去，身后传来母亲一句牢骚：“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看着军海和瑞萍回了房间，军航才重新坐回到了座位上。然而，看着吃了一多半的饭，他却没了胃口：瑞萍那张脸莫名其妙的在他眼前晃动着，一会儿惨白，一会儿蜡黄。良久，他忽然说了句：“妈，你刚才不该那么说。”
　　老唐老婆本来正在生气，一听儿子说这话，不由扭过头：“啊，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该说那句话。”军航看着母亲说：”她的脸色的确不太好。“
　　老唐老婆看着儿子，说：“军航，你最好弄清楚，她现在是你弟媳，而且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军航低头盯着饭碗，说：“妈。你不用担心，我是就事论事，没别的意思。”
　　“那最好。不然我们家恐怕又要制造一次新闻了。”
　　“妈，只要他们能好好过日子，咱家的钱就算没有白花。再说了，要有那个心思，我当初也就不会撒手了。”
　　“这倒是。”老唐老婆点了点头。没想到这时候晓琳从厨房出来，“是什么是，妈，我看大哥就是放不下她。”
　　妹妹竟然看穿了他。这让军航感到恼怒，“小妹，你胡说什么。”
　　“我胡说了吗，大哥，别忘了你妹妹也是女生，大哥心里想什么我不用猜都知道。”晓琳拿眼看着军航，问：“大哥，你敢说你不是回来看她的？”
　　军航一时失语，“……”
　　这一状况让老唐老婆不得不再次担心起来。不过还好，军航并未在随后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倒是军海，他似乎一直在刻意回避与大哥的交锋；即使是在吃饭的时候，他也会尽量错开，或者直接端去他们的房间和瑞萍一起吃。这一举动，军航自然是看在眼里。不过，对于他这种愧疚性的逃避，军航打心里瞧不上。倒不是说他真的就不生气，而是他觉得，是男人就要敢作敢当，更何况当初是瑞萍坚决要求要嫁给他的。
　　
　　三天很快就到了。这天一大早，军航就把妹妹晓琳叫到了自己房间。
　　“小妹，这是五百块钱，等我走了以后把它交给你二哥，让他给你二嫂买点补品。记着，不许告诉爸妈，要不然你的嫁妆就没了，听见没？”说完，直接将钱塞进了晓琳的上衣口袋。
　　晓琳从口袋里掏出钱，“大哥你……”她的话刚出口就被大哥给堵了回去，“记住，不许告诉爸妈。还有，万一你二哥不要，那就想办法给你二嫂，她要再不要你就留着，回头给孩子买点奶粉啥的。”
　　晓琳一听，直为大哥叫屈，“可是，凭啥呀，大哥。”
　　军航深吸了一口气，说：“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孩子的伯伯，对不对。”
　　晓琳抱着大哥的脖子，哽咽着说：“不对，大哥，你心里其实还是惦记着二嫂，怕她受委屈。”至此，晓琳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可你当初为什么不好好珍惜她，为什么要那样对她，为什么？”说罢，蹲在地上哭起来。没成想，这声音惊动了家里所有人。除了正在喂奶的瑞萍，其他人都不约而同的跑去了军航的房间，“琳琳，你这是怎么了，啊？”
　　“琳琳，你，你哭什么？”一看父母惊慌的样子，晓琳赶忙站起来对他们说：我没事。
　　“没事？”军海拽了一下妹妹，“没事你哭什么？”
　　晓琳嘴一噘，“你管呢，我就想哭怎么了。”
　　军海气的不知该说什么，便转身离开了大哥的房间。
　　“这怎么回事？”老唐问儿子。军航两手一摊：“我给小妹说今天就要走了，她就哭了。”
　　“就这么简单？”老唐有点不信，“琳琳，你说？”
　　“爸，我就是心里难过嘛。”
　　其实，自己何尝不是如此呢。老唐心想。
　　早饭过后，就该出发了。只是，军航的心里总感觉有点遗憾。
　　“大哥，去看看吧。”小妹就是小妹，她总能猜出哥哥心里想的是什么。可是，这样进去……军航脚下有些迟疑。幸好老唐在背后发了话，“去看看孩子，你总归是他大伯。”这个理由很充分。所以，他推开门进去了。
　　其时，瑞萍正在床上给孩子换尿布。军海则在一边收拾着一辆不知从谁家借来的婴儿车。猛一看见大哥进来，军海先自愣住了；虽然这几天来他一直都想问问大哥在外面过的怎样，但是一看到他黑瘦黑瘦的模样，心里的那份内疚还是让他三缄其口；他害怕面对大哥那双眼睛，更怕他不原谅自己，毕竟是他抢走了本属于哥哥的幸福。
　　
　　正在尴尬之际，妹妹晓琳推门进来了，“大哥，快来看，这小家伙多可爱呢。”随着她的一声喊，愣着的三个人这才回过神来。
　　“是啊大哥，你还没看过孩子呢。”军海走到了床边。军航默不作声的跟了过去。瑞萍迅速瞄了一眼他，问：“大哥要走了？”大概是没有想到瑞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和他说话，军航倒有些懵了，“啊？噢。”
　　“外面要不好混就回来吧，哥。”军海终于说出了自己心里想说的话，“我知道你不愿意面对我们，可是，大哥就是大哥，亲人就是亲人，变不了的。”
　　军航摸了摸孩子的脸，说：“我知道。”
　　“所以，大哥是肯原谅我们了？”
　　军航抬起头，“你们就好好照顾孩子，我先走了。”说罢，站起来就走。军海在背后说：“我们可能会离开老家，到时候请大哥一定回来。”没有回答，房门从外面“嘭”的一声关上了。
　　瑞萍自语道：“他还是不能原谅吗？”
　　晓琳一听，急急地说道：“错！二嫂，大哥要是真记恨你们今天也就不会……进来了，不是吗。”她本想说，大哥要是记恨你们也就不会给你们留钱了。但一想到大哥说的要等他走了以后才能把钱给他们，便咽回了要说的话而改用了最后那六个字。
　　军海此时也转过头来接着小妹的话说：“萍儿，小妹说的对，大哥不会恨我们的。”
　　“但愿吧。”瑞萍下了床，“其实大哥也不是不好，只是……”
　　“只是大哥比你大，又是残疾，对你也不好，所以你才选了二哥。”晓琳一语道破了瑞萍心中所想。之后又叹息道：“这也只能怪大哥福薄。不，也许是你们真的没有夫妻缘分。”
　　或许正如小妹所言，是他们没有缘分吧。军航怅然若失的离开了弟弟的房门口，没错，他刚并未离开，而是躲在门外；就像当初老二躲在他门外一样。只不过那时候的二弟是想保护瑞萍，而现在的自己却只能孤独离开；他已经连后悔的权力都没有了。
　　一个小时，军航上了一辆长途汽车。
　　他是笑着离开的；为了不让父母担心难过，军航强忍着心中的失落与遗憾，并且拒绝了父亲和二弟要送他到车站的要求，独自一个人背着包，跛着腿走出了村子，再次踏上了打工路。而与此同时，晓琳也将那五百块钱交到了二哥军海的手心。当然，这是背着父母的。
　　看着手里的百元大钞，军海的脸上充满疑惑，“小妹，你这是？”
　　晓琳犹豫了一会，说：“这是大哥让交给你的，说是……留着给孩子买奶粉的。”
　　军海看着晓琳：“大哥什时候给你的，怎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是大哥不让说的。”晓琳有点委屈的说：“他说要等他离开以后才能给你们，还特别交代不能让爸妈知道。”
　　原来，大哥真的已经原谅他们了。军海与瑞萍相视一笑。这几个月以来的所有纠结仿佛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他与瑞萍，他们心里从此释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