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第一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4-03-09 20:44:21 字数:4815
第十六章
一
郝文浩的离去让很多人心情沉重,但要回家的喜悦,还是像火一样迅速在二分队点燃。
1981年9月29日晚,上完晚班,所有的钻机停钻。
这是一年之中属于我们的两个盛大节日之一,家在大队部的人全部乘专车回家过节,家在附近的人也可搭顺风车。外省人回不了家,只能留在分队部值班,过年休探亲假再补回来,多在家呆几天。
就像过年放假一样,第二天,天还没亮,分队部已是一片喧闹。绝大多数房门都是洞开着的,厨房更是灯火通明,饭菜的香味在晨风中飘荡。
跟青工刚到铁砂沟相比,二分队的人员增加了一倍还不止。平常,这些人分散在三个矿区,不觉得人有多少。这会儿,人声鼎沸,球场饭堂路上到处都是人,这让人感觉到,铁砂沟再也不是我们初来时的铁砂沟,假以时日,铁砂沟还会变得更热闹。
东方出现了鱼肚白,一长串大卡车浩浩荡荡开出了分队部。
很快就要见到阔别已久的亲人。父母?恋人?孩子?是的,最让他们牵挂的是孩子。他们中的一些人初为人父初为人母,孩子还太小了,次次只能在梦中相见,让他们流了多少眼泪?眼看着,很快就可以面对面地在一起,谁的心情还能平静?
临近傍晚,车队驶进了队部大院。
车库门前,一大片黑压压守候的人群。看见打头的车子开进来了,响起了一片欢呼声。
车子刚停下,四周就围满了人。
男人,女人,老人,小孩,都有。有些还是襁褓中的婴儿。
这才是真正属于他们的节日啊,所有的兴奋,所有的激动,都在这一刻释放。
车上的人一个个跳下,脚一落地,肩上的挎包就被人接走了。
襁褓中的孩子马上递过来。大一点的孩子反而胆子变小了,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逼迫下,才怯生生来到父母面前。
不光有笑声,还有喜极而泣的哭声。
很快,车库门前空了。下车的人,一个个被簇拥着,往家里去。
落在最后面的是潘天亮。他没有看到一个来接他的人。
这个假期,大队部热闹非常。
家家户户宰鸡杀鸭。男人们天天都在喝酒。这一餐在父母家,下一餐又得上岳父岳母家。
饭菜刚上桌,总有敲门声响起。是朋友登门拜访。他们不请自到,又给家里增添了热闹。当父母的笑眯眯地赶紧加碗添筷,客人一点不客气,大大咧咧在让出的椅子上坐下,喝五吆六地喝了起来。
不要责怪他们不通人情事故,地质队的人就是这样,不但亲人之间见面的机会少而又少,朋友要多见上一面也是难上加难!
小地主刘剑锋终于把女大学生方芳带回了家,和父母亲见了面。但他的老毛病又犯了。除了第一餐饭是在家里吃以外,第二天家里人要看到他就很困难了。方芳肯定要带在身边,也趁机炫耀一番。可是方芳比杨淑仪还不喜欢那些酒气喧天的场所,去了几家就再也不肯跟他出门。此后几天,方芳天天坐在家里,和小地主的父母在一起无话找话,和小地主的两个弟妹在一起打牌,感觉无趣得很。
齐曼妮麦维佳谭秋影陈文慧于彩娥这些人回到家里只有一件事,一天到晚都和自己的宝贝儿女在一起,一刻都不肯分开,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有时候,她们会在院子里碰到小地主。
小地主喝多了,两眼发直,和一大群人在一起,走路东倒西歪。
对那些迎面而来手里抱着孩子的熟悉女人,小地主大喊大叫,“过来,让我亲亲。”
有人问他,你到底是要亲孩子,还是亲孩子他妈。
小地主说,“两个都亲。”
女人都笑起来了。她们嫌小地主身上酒味重,又怕他惊吓了自己的孩子,都不肯让小地主接近自己的孩子。
小地主可不管这么多,硬从女人的怀中把孩子抱过来,用胡子去扎人家那嫩嫩的脸。
孩子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小地主没劲了,孩子扔回给母亲。
接过孩子的母亲,一个个急急忙忙走远。
到走的那天,父亲问他:“你回来几天,在家吃过几餐饭?”
小地主头是痛的,昨晚的酒还没醒,哪里还能记得起在家吃过几餐饭!
快乐总是短暂的,又到了要回野外的日子。
和来时那天一样,吃过早饭,车库门前又是黑压压的一大片人群。
这一次是来送行的,和此前的迎接大不一样。肝肠寸断的离别伤感是难免的,幼小的孩子舞动着小手,在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怀里挣扎着,又哭又叫。男人倒还没什么,女人又要一个个落泪。
就在车子即将启动之际,急急忙忙跑过来了一个人,定睛一看,是半年不见的方姝。
怕百密一疏,方姝调离二分队时,蔡惠娟没有让她回来搬行李,而是亲自跑了一趟,道别的机会都没留给方姝。
这个假期方姝在家里闭门不出,没有几个人见到她。
这会儿她突然冒出来了,大家都很惊讶。
“方姝!”
“小梳子!”
“你这个死妞,这些日子去了哪里?我们回来这么久,你面都不露一下!”
每辆车子上都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方姝背着一个白色的挎包,穿一条黑色的健美裤,笑容灿烂,美若天仙。
她跑到最后一辆车前,跟司机嘀咕了几句,上了车。
在车上,麦维佳问她:“你去哪里,不会和我们一块回铁砂沟吧?”
方姝不置可否地浅浅一笑,手扶栏杆,脸向着外面,任秋风吹拂着自己的头发。
虽然经历了丧父之痛,方姝还是那么光彩照人。这是就容貌而言,其它就很难说了。在如此大的变故之后,她还能一如从前吗?那个人人熟悉的方姝也许正在远我们而去。
到了县城,最后一辆车停了下来。
司机把头从驾驶室探出来,冲着车上喊:“小梳子,下车。”
一旁的人自动让开一条通道,以方便方姝下车。
方姝没有下车。
司机扯开嗓门:“小梳子,你下还是不下?”
“不下。”
“那你在哪里下车?”
“到下车的地方我会提前叫你。”
“你最好是说清楚,万一开过头了,我可不掉头!”
“你一直向前开吧。”
大卡车载着方姝,向铁砂沟急驰而去。
方姝的突然到来,在二分队造成了很大的骚动。
谁都迫切想知道,她回铁砂沟干什么,与潘天亮有没有关系?如果与潘天亮没有关系,还有什么事情让她往铁砂沟跑一趟?如果与潘天亮有关系,蔡惠娟那一关能过吗,方姝不怕蔡老太太追到铁砂沟来?她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种种猜疑,在众人的眼神和相互的嘀咕中传递。
想从潘天亮那里找到答案是没可能的。尽管大家一路都在窃窃私语小声议论,下了车又一个个眼睛盯着潘天亮。可潘天亮一脸的平静,既看不到大惊大喜,也看不到大悲大忧。
一天的颠簸,人很疲倦。吃过晚饭,洗好澡,大家早早上床了,外面只有拉二胡的潘天亮。
还是那些熟悉的曲子,在如水的夜色中流淌,悠长,悲怆,激越,舒缓,流进了我们的梦乡。
照理说,这一夜,方姝应该住在谢莉芙家。方姝的到来确实让谢莉芙不知有多兴奋。分别这么久,有太多的话要和方姝好好聊聊,也想解开大家心里都有的那个谜底。但谢莉芙对方姝说:“我的床很多男人睡过,很脏,你还是住招待所去吧。”
这个晚上,方姝在招待所过夜。
事后分析,不是方姝听了谢莉芙的话,就算谢莉芙要她留下来过夜,她也会离去。毕竟,这个夜晚对她而言实在是太重要了,有些事情她还得好好想想,不能有任何疏漏。
第二天一大早,方姝出现在范大炮的办公室。
开门见山,她要范大炮成全她,帮助她,让她能顺利跨出这人生最重要的一步。
范大炮沉默了。
不抽烟的他,叫人给他送来了一支烟,在手上转来转去,却没点燃。
此时的范大炮,心境悲凉。
二分队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让他焦虑,伤感,惆怅,疲惫,心情既沉重又不安。
党委书记邱樟兴已找他谈过话,看来要不了多久他就得离开二分队。接替他的人极有可能是老钱。前不久老钱已经直接被提拔为分队长,下一步就应该是指导员这个职务了,不过现在的叫法是书记。
让老钱来接管二分队他没有任何意见,毕竟人家是知识分子,有文化,两人共事多年,彼此熟悉,相互有信任感。再说铁砂沟能有今天的成就,和老钱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那么,自己呢?何处是归途,未来几年,将在哪里度过?
一分队,三分队,普查区调水文物化探这四个专业分队,大队部的各个科室,他都考虑过了。他不可能去挤别人的位置,别人也不会把位置让给他,退休又还太早了一些,难道就只有赋闲一条路吗,等着告老还乡?
这让他很不甘心。
他还没到养老的年龄,也不是个能闲的住的人。一想到这他就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有一点他是非常清楚的,不管去哪里,他不会再有在二分队的那种激情。
这一辈子他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在一些地方流过血,有一些地方流过泪,但没有一个地方会像铁砂沟这样给他留下这么多的不眠之夜,给他留下那么多的难题,那么多的磕磕碰碰,那么多的烦恼,那么多的焦头烂额,那么多的快乐。
所有的这一切他都挺过来了,有很多遗憾,有很多内疚,也有一些后悔。他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好,对于过去,对于自己,他都不是太满意。
现在,他只想在走之前,做几件好事,不要留下太多的骂名。
就眼下二分队的情形而言,太需要在这个时候,有些喜庆,有些欢乐,有些热闹,冲淡一下笼罩不去的伤悲气氛。
这是方姝开口之后,他所想到的。
但他知道,这件事非常重要,不能草率。
他还知道,蔡惠娟这人很厉害,惹不起。
他也需要好好考虑,把可能会出现的各种局面想清楚。
后来他把所有的问题都想明白了。别人都怕蔡惠娟,他不怕。她要来闹事就让她来闹吧。他不会和她一般见识。她要骂就让她骂几声。她要砸就让她砸。她要又抓又挠他绝不躲闪,不就是受点皮肉之苦吗?这事办好了,值!
剩下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来办这件事。
他想办得轰轰烈烈,漂漂亮亮,风风光光。
在把该考虑的问题都想清楚之后,他亲自开了结婚证明,亲手在结婚证明上盖上了二分队的公章。
很快有人派出去,把已经在机台上的潘天亮叫下山。
上午,一辆大卡车把方姝和潘天亮送了出去。
卡车回来时,方姝和潘天亮已经成了一对合法夫妻。
把方姝和潘天亮送出去开结婚证的这段时间,分队部已经忙开了。
齐曼妮接到通知:三八钻停钻一天,所有的姑娘以及那些已经结了婚的女人全天参与办喜事。
各个钻机的机长也接到了通知,晚班停机,喝完喜酒再去上班。这在整个地质系统,开天辟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范大炮说:“你们就按我说的去做,天大的事情我一个人扛着!”
招待所那边,一大群女人,有的在布置新房,有的在剪喜字,贴窗花。
食堂里面,热火朝天,能拿出的东西都拿出来了。
林场场部的小商店无酒可卖了,所有的白酒都被专程开出去采购的一辆大卡车拉回来了。
晚上,在球场上和路边,临时牵线,两根铁丝上,挂出了一长串一百瓦的灯泡。
饭堂里面的乒乓球台搬出来了。各家各户能搬的桌椅板凳也全部集中到一起。
大大小小的桌子上,热汽腾腾,香气四溢。
菜不是用盘子装,而是脸盆装。
桌子下面,摆满了一捆一捆的酒瓶。
戴着大红花的方姝和潘天亮由伴娘伴郎陪着,出现在众人的前面。
看不到的人,只有程建兵和祝树根。
下午,坐在岩芯库里敲敲打打的祝树根问程建兵:“你去不去参加婚礼?”
程建兵抚摸着脸上的累累刀疤,抚摸着额头上那个深深的凹陷,抚摸着因为没有眼球而上下粘连的眼皮,无声地苦笑。这种样子,他怎么出去?那种地方是他这种人去的吗?他去了能得到什么?是别人的怜悯?是长长的叹息?还是杯斛交错喝五吆六带来的兴奋?所有这一切他都不需要了。热闹,快乐,已经永远与他无缘。他只能成为这场旷世少有婚礼的缺席者。
见程建兵摇头,祝树根也留下来了,要陪他度过这个众人欢乐只有他倍感凄凉的夜晚。
“我们也沾点人家的喜气吧!”这是婚礼开始时,祝树根对程建兵说的话。
一瓶酒,两个菜,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在昏暗的岩芯库里喝了起来。
在婚礼现场,范大炮清了清大嗓门,开始说话。
“今天,我们在这里举行一场特殊的婚礼,新郎新娘的家人都没有来,就让二分队作为双方家庭的代表,既娶媳妇又嫁女!”
下面,响起了经久不息的掌声。
“分队没有一分钱经费,今天晚上的花销,食堂先垫着,完了以后成本核算,明天大家到食堂去补交饭菜票。”
哄堂大笑,打断了范大炮的讲话。
“在此,我代表二分队,代表在座的各位,向新娘方姝同志表达由衷的敬意。她是一个好样的,冲破世俗的偏见和来自家庭的重重阻拦。她用一个高尚女子的情怀,衬托出了爱情的高贵和伟大。我为我们身边有一个这样的女子感到骄傲!”
又是一片暴风骤雨般的掌声。
“如果方姝愿意,可以再回二分队,调动方面我去找大队领导,二分队的工种任由她挑选。从今天起,方姝就是二分队的女儿,二分队就是她的娘家!”
新娘方姝已经是泣不成声。
几乎所有的女人都在抹眼泪。
“来,让我们举起手中的杯子,为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为他们一生的幸福,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