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二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4-03-04 19:41:51 字数:3574
我们的伤心并没有到此为止,后面还有新的灾难接踵而至。
郝文浩的儿子出生后,我们曾开玩笑说,郝文浩的篮球事业后继有人了。
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胖墩墩的,才半岁多一点就能大口大口吃饭,也不黏人,谁都可以抱走,不知多好带。
这一段时间,郝文浩是最幸福的,别人的孩子都送回了大队部,只有他的儿子放在身边。他的父母都搬到分队部来住了,房子比住在山民家里宽敞。儿子满月那天,他让母亲弄了一桌菜,把我们这些人都请去了。这以后,经常看到他抱着儿子到处走。在他住的那排鸳鸯房,他的儿子成了各家各户的宝贝。那些远离自己孩子的女人,哪怕抱抱他的儿子,心里也得到了莫大的满足。
和往年一样,就在宣传队组建后不久,大队男篮女篮同时组建,参加地区联赛,郝文浩,施敬儒,段春萍,麦维佳,邱苗苗,是男女球队的核心队员。
大队女篮所向披靡,冠军拿得非常轻松。在热身赛时,就近和县一中的女篮打了一场球。上场前,有几分钟的练球,对方看到我们大队女篮都是麦维佳段春萍邱苗苗这样的大个子,有几个女孩子吓哭了,被教练赶上场时,眼角还挂着泪水。
打完地区联赛,女篮还代表地区去省里参加比赛,虽然没有拿回名次,但表现还是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男篮就没有这么顺利了。
往年,这种球赛也有过好几次,大队男篮最强劲的对手是地区供电局球队。这是个非常有钱的单位,以往每次都是输给我们。这一次,他们花重金收购了两名省篮球队的退役队员,要与我们一拼高下。
决赛的那场球又是在这两只球队之间展开,邱樟兴亲临现场督战助威。
在篮球场上,郝文浩既打中锋又打进攻组织后卫,篮下有他守着,谁都进不去。
他还没有高到笨拙的份上,身体的灵活性还是不错。球到了他的手中就像黏住似的,谁也抢不走。
分球就更绝了,好像多长了几只眼睛,总是能在最恰当的时机把球传到最合适的位置。
可是这场球输了,坐在领队席上的邱樟兴脸色不知有多难看。
不是对方有多强,而是我们无往而不胜的双塔威力只发挥了一半。
在上半场遥遥领先的情况下,郝文浩突然捂住心口,蹲在地上起不来了。
他被替换下场。对方迅速组织反击,比分反超。
看见对方反超,坐在替补席上的郝文浩脸色苍白。焦急万分的邱樟兴一直坐在他身边,一会儿看看球场,一会儿扭头看看他。
郝文浩心里比邱樟兴还焦急,可他的身体不争气,心口还在绞着疼痛,当时身边又没有队医,根本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连吸口气都困难,哪里还能上场?
下半场,差距拉得更大了。郝文浩如坐针毡,勉强上了一下场。没跑几个来回人又不行了。
坐在回大队部的交通车上,郝文浩低头不语。
他心里很难过,并且有一种强烈的愧疚感。
第二天,郝文浩没去医院检查,坐便车回到铁砂沟。
程建兵带着一张奇丑无比的脸,回一班上班。
他又有了一些变化,不再一意孤行到处和人过不去事事招人讨厌,而是深居简出,除了上班,去食堂,进澡堂,上厕所,基本上哪里都不去,一天到晚窝在蚊帐里。
罗群和谢莉芙不可能再在一起过了,原以为离婚是件很艰难的事,没想到一开口谢莉芙就同意了。
儿子他没要,谢莉芙也不会给他。分手时,谢莉芙把话挑明:儿子和他没有任何关系。至于儿子是谁的,她无可奉告,罗群认为是谁的就是谁的。
把心里憋了许久的话说出来,谢莉芙心里一点也没有很舒服很痛快的感觉。相反,她很难受。罗群离开二分队的那个晚上,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人喝闷酒,居然酩酊大醉,隔壁的谭秋影好像还听到她的哭声。
过了些日子,有人曾试探着问谢莉芙,有没有可能嫁给程建兵。谢莉芙反诘道:“你当我真的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啊,要嫁给程建兵?”
这话传到程建兵耳朵里,没见他有任何反应。
到了此时,程建兵的婚事反而受到了很多人的关心。
不少人主动上门要给他介绍对象,所介绍的都是附近山村的女孩子。
按照大家的思维逻辑,现在的程建兵能娶一个模样俊俏的山村女孩子就要烧高香了,要娶本单位的女孩子已没可能。
但是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又给程建兵带来了很大的打击。
有一天,在山道上,刚刚下班的程建兵,走近一群扛柴禾的女孩子。
程建兵也许是无意中的一次走近,并没有任何想法。可是那群正在路边休息的女孩子看见他走过来了,一个个发出尖叫声,扛起柴禾撒腿狂奔。
程建兵像遭了重击,女孩子已没有了踪影,他还站在山道上,久久发愣。
我一直在他后面,没有惊动他。
后来,程建兵摸摸脸上累累的伤痕,摇摇头,慢慢走下山去。
上午,山风浩荡。
天蓝得发紫。满山的树叶都在风中欢快地舞蹈。苍翠的群山之上,一座又一座钻塔高高耸立。远处,有炮声传来。在另一座山上,随队家属口无遮拦的说笑声随风飘扬。三八钻那边,金刚石小口径油压千米钻在高速钻进。山脚下,一辆绿色的解放牌大卡车卸下一车钻杆就掉头开走了。一些机台路上,能看到蚂蚁一样的人群抬着重物,步履沉重,行进艰难。无数的水管从一个又一个水泵站伸出,纵横交错,向山的高处延伸。烈日下,水管表面能看到沁出的水珠,还能听到高速喷射的水流与管壁相撞时所发出的富有节奏的音律。
ZK2801钻孔非常顺利,井已测了,封孔的水泥已由工程队的人运到山上来了,再有两天就可以终孔了。
程建兵光着膀子,坐在一个岩芯盒上,双膝并拢,脸向着山下。
一班新一代学徒工吴启泰还完全是个孩子,可能是改了户口,虚报了年龄,才赶上了内招的末班车。
此时,他蹲在地上,看一群蚂蚁搬家。
要起钻了,施敬儒用小榔头在主动轴上敲了几下,通知所有的人各就各位。
施敬儒操作升降机,潘天亮和我站在井口,一个拎着管钳,一个拿着扳叉,吴启泰手持一把用角钢做成的钢尺登上了活动工作台,程建兵是最后一个过来的人。
这件事我们都大意了,怎么能安排吴启泰去测量钻探的回次进尺呢?可他是学徒工,重活干不了,轻活儿总得让他干点吧。
程建兵蹲在井口,也是他该出事,跑到这里系鞋带。
两米长的角钢尺被摸得发亮,从上到下都有刻度。
吴启泰笨手笨脚,动作太慢。施敬儒等得不耐烦了,大吼了一声:“好了没有?”
可能就是这一声大吼让吴启泰过于紧张。只听一声惊叫,吴启泰手中的标尺脱手了。
在钻机上,最忌讳这种惊叫。听到惊叫声,最好不要到处乱蹿。更不能抬头往上看。把情况弄清楚了,做出冷静的判断,再采取行动。
吴启泰来钻机不久,经历的事少,不懂这些。蹲在孔口的程建兵也犯了大忌。他不该把头抬起来。
可能是他走神了,下意识地把头抬起。垂直而下的标尺,准确无误地插进了他的眼眶,对都对不了这么准。
程建兵倒在机台板上,身子侧躺着,另一只眼晴还是睁着的,痛苦万状。
两米长的标尺还在他的眼眶里,血流出了一大摊,右眼的眼球已看不到了。
施敬儒马上丢下操作柄,跑到井口。我跑向后机棚,把柴油机关了。闯了大祸的吴启泰只知道哭。
施敬儒心情焦躁,又是一声大喝:“别哭了!”
吴启泰的哭声被吓回去了。
我和潘天亮在井口转来转去,不知该怎么办。
唯一的选择就是赶紧把程建兵送下山去。可两米长的钢尺插在程建兵的眼眶里,怎么往山下送?
谁敢去动那根要命的钢尺?钢尺不拔出,就没办法往山下送人。要拔钢尺,谁知会不会出人命?
我们都看着施敬儒。
从上钻机到今天,我从来没感觉到,机台上有这么静过。静得好像连心脏的跳动声都能听到。
施敬儒也在井口急速地走动。
有一会,他跑到外面,冲着山下张望了一下。
必须采取措施了,不能再犹豫。
回到井口,他把自己的工作服脱下来了,在程建兵身边蹲下,一只手压住程建兵的左眼,一只手抓住标尺。
伴随着施敬儒的一声大吼,程建兵发出了痛苦万状的惨叫。
黑的红的白的,都出来了。
施敬儒迅速用工作服把程建兵血肉模糊的眼眶扎紧,背起他就往山下跑。
留下吴启泰值班,其他人都在后面跟着。
我听到,趴在施敬儒身上的程建兵伤感地说:“我这样子,你还救我干什么?不如让我死掉算了!“
施敬儒气喘嘘嘘,不理他。
他跑累了,我和潘天亮顶上去。三个人,腿都发软。
就这样,我们把程建兵背进了分队部,再搭乘火车送他进城。
程建兵住进了一家部队医院。手术是连夜进行的。把程建兵背上三楼手术室的依然是施敬儒。这一天他真的累坏了,不仅满身油汗,身上还到处是血,乍一看真会把人吓一大跳。
当天夜里,我们赶回了分队部,留下照顾程建兵的是工程队的秦如仕。
第二天下午,程建兵的母亲也赶到医院。
看见儿子这个样子,当母亲的放声大哭。
刚刚动完手术的程建兵头上缠着绷带,右眼被摘除了,伤好之后,眼眶上方将有一个巨大的陷窝。
到了这个时候,程建兵反而豁达了。他对护理他的秦如仕说,他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在乎了,也没有什么可失去,唯一的遗憾就是没办法向母亲交待,他这一辈子不能让她抱孙子。
出院后,程建兵在家休息了几天,就到岩芯库上班去了。
他的工作是用碎样机劈岩芯。劈开的岩芯,一半留下来永久保存,一半装进样品袋,写上钻孔号、第几回次、第几块岩芯的编号,送大队部化验室作各项检测,工作很轻松,每天有三毛钱粉尘作业费,一个月还可以补助半斤油,就是要小心点,口罩时时刻刻都要戴上,千万不要再得矽肺病。
从此,瘸腿的祝树根多了一个伴,上班的时间,有一个陪着说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