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三节

　　
　　程建兵变成后来的样子，谭秋影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
　　一方面，她要被人在后面说三道四，承受来自道德谴责的巨大压力。另一方面，程建兵毕竟是她儿时的伙伴，从小一起长大的隔壁邻居，小学到高中的同班同学，知青点的初恋情人，不管两人走到哪一步，情份总摆在那里。看着程建兵一步步走向痛苦的深渊，生活一团糟，过得不成人样，她内心能平静吗？
　　可她又不能为程建兵做什么，向程建兵作何表示，更不能去见程建兵。
　　她只能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忧心忡忡地看着程建兵，对程建兵的关注，还不能被程建兵察觉。
　　她忐忑，不安，苦闷，彷徨，良心上的自责，在朱耀东面前又得遮遮掩掩。
　　行走在分队部的几条路上，她有时连头都抬不起来。身后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让她特别不自在。
　　程建兵最愤怒狂躁的那段日子，也是她最担惊受怕的日子。程建兵最消沉的那些日子，也是她魂不附体备受煎熬的日子。
　　她担心程建兵会进一步走极端。如果程建兵真有个三长两短，她表面上的平静还能维持下去吗？
　　这样的结果，是她始料未及的。早知今日，她还会选择当初和程建兵的分手吗？
　　既然走到这一步，她就不可能改变现实。程建兵有多痛苦，她就有多尴尬。程建兵的下场有多悲惨，她内心那个最隐秘的地方就会长出多少荆棘。
　　和程建兵一样，她度过了来到铁砂沟之后心境最暗淡最伤怀且把自己埋藏得最深的日子。
　　就算程建兵能从失意的阴影里走出来，她也无法救赎自己。
　　她将背负一辈子良心上的沉重，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心里就会不舒服。
　　
　　
　　谭秋影不快，郁闷，心烦意乱，程建兵的影响只是一部分，还和隔壁一家人有很大的关系。
　　每次回大队部，她都会有意无意去看看那个孩子。
　　每去一次，心境就会暗淡一次。
　　手中抱着好不容易哄出门的儿子，眼睛看着谢莉芙的儿子，她感觉自己的眼睫毛在跳动，嘴角也在痉挛。
　　两个孩子越看越像，虽然离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相去甚远，但眉眼之间，类似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
　　坐在养父养母家，她怔怔发呆，莫名其妙突然发火，夜已深了却无法入眠，好不容易才回家一次的心情，被破坏得一蹋糊涂。
　　长年不在一起，儿子和她生疏了。久别重逢，在养母的逼迫下，才叫了她一声妈妈，之后又扑到养母怀里去了。她很难受。夜里，她把儿子抱过来，希望儿子能和自己睡，可是儿子不肯，哇哇大哭。气急了的情况下，她给了儿子屁股一掌。
　　这一掌让她要好好亲近儿子、弥补儿子、把长年亏欠儿子的统统还给儿子的想法落空了。
　　儿子哭得更厉害，拼命挣扎，最后还是跑进了养母的房间，并且重重把门关上。
　　这大大加重了她恶劣的心情。
　　近几年，有关两个孩子的议论从来就没停止过，这些议论不可能不传到她的耳中。她愤怒，难过，感觉头要爆炸。把程建兵伤成那种样子，受到了来自各方面的指责和压力，到头来居然会冒出一个和自己儿子相像的孩子，这叫她如何接受事实，咽下那口恶气？
　　整个假期，她就是在这样一种心情中度过的。
　　同车回来的朱耀东倒是乐呵呵的，一天到晚儿子长儿子短，每日两餐酒喝得有滋有味，多喝了两杯酒还要高谈阔论，就某个技术上的话题和养父争论不休。到了床上，一只不安分的手马上伸过来，又是烟味又是酒气的一张臭嘴也贴上前。她再次来气了，一把推开朱耀东，双手抱紧胸脯，人缩成一团。
　　
　　
　　谭秋影的这种情绪，对家里生活的影响，绝不仅限于回大队部休假的那几天。
　　随着程建兵事件的逐年淡化，隔壁一家人是非的增多，谭秋影心里的那个堵啊，已经成了一团再也扯不清的乱麻。
　　朱耀东虽然大大咧咧，但一点都不傻，甚至可以说非常聪明。谭秋影没事找事，总要生着法子让他不开心，他怎么会不清楚究竟是为什么。
　　全大队的人都知道外面还有一个和他长成父子像的孩子，他能不知道吗？
　　隔壁传来吵架声，有时还有摔东西的声音，谭秋影两手抱胸站在他面前，面带讥讽看着他，笑逐颜开对他说：“痛心了吧？你怎么还不过去劝架？要是实在于心不忍，赶紧过去，省得去晚了孩子他娘没法出门见人！”
　　要是别的事，朱耀东一定会扯开喉咙，非要和谭秋影论个高低不可。这事没法说呀。惊动了隔壁一家人，把前后左右邻居都引来，不是等于挖了个坑，自己跳下去？
　　朱耀东气得很苦，只能装聋作哑，一声不吭。
　　后来，只要隔壁传来争吵声，朱耀东就会赶紧躲开。
　　谭秋影并没有放过他。夜里，谭秋影不止一次跟踪朱耀东，躲在黑暗中看朱耀东去哪里，坐在办公室是不是做幌子，之后还会不会偷偷溜出去？
　　要是朱耀东回家太晚，她又会把房门闩死，任由朱耀东怎么敲都不开门。
　　朱耀东无处可去，只能再一次回办公室。
　　等到朱耀东掉头而去，房门又会轻轻拉开，谭秋影再次跟在朱耀东后面，看着朱耀东进了办公室才回家睡觉。
　　这让朱耀东有了更多的不快。
　　他曾经讥讽谭秋影：“你就不要玩这些小儿科的东西了，水平太低，也玩点高层次的吧，最起码得把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
　　谭秋影不管朱耀东怎么冷嘲热讽，认的是死理。她不相信朱耀东猫不吃腥，总有一天还是要死灰复燃。就算朱耀东不会过隔壁去，她也要不停地敲敲边鼓，让朱耀东好自为之，不要以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就能躲过去。
　　最大的担心，是有一天谢莉芙会不会带着孩子找上门来，让那个野种叫爸爸？
　　隔壁一家已经天翻地覆了。如果那个孩子真的和朱耀东有脱不了的干系，谢莉芙那么好说话，能轻易放过朱耀东？
　　这是一直困惑着谭秋影的另一个天大的问题。
　　
　　
　　在整个二分队，有一个人的话谭秋影能听进耳，就是麦维佳。
　　婚后，谭秋影还是和麦维佳走得很近，有事没事都要往麦维佳家跑，心里有什么话都要对麦维佳说。
　　“恨死他了，一想起他的那些破事，我都想去跳楼！”这是谭秋影大倒苦水时，对麦维佳说过的话。
　　对于谭秋影的絮絮叨叨，麦维佳一再开导：“算了，事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不能把朱耀东往绝路上逼，再说你也没抓到朱耀东有什么出格的事，万一把他逼急了，不跟你过，你怎么办？”
　　“他敢！”
　　“看看，露馅了吧，你还是在乎人家嘛。”
　　“我在乎他个屁，早知道他是一个这样的人，鬼才会嫁给他！”
　　“你不要嘴硬，朱耀东真要跟了别人，你哭都来不赢。”
　　“他跟别人？这样一个马大哈，除了我，谁还会要？”
　　“那你就放他一马，看他有没有人要？”
　　谭秋影的拳头不计点数敲打麦维佳。
　　打完了，看看时间不早，朱耀东快要下班，谭秋影赶紧起身回屋做晚饭。
　　
　　
　　谭秋影一直没停止过自己的怀疑，心里特别害怕那个孩子是朱耀东的，却又希望朱耀东能够在她面前老老实实，把他和谢莉芙的事情交待清楚。
　　她不依不绕，没完没了找茬，一而再再而三把朱耀东关在办公室过夜，都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
　　情绪激动的时候，她连这种恶狠狠的话都能骂出口：“你去死吧！”
　　朱耀东始终不肯承认，只要一涉及到那个孩子和谢莉芙的话题就高挂免战牌，让谭秋影一点办法都没有。
　　去麦维佳那里串门，两个人关在房间里，谭秋影痛苦万分地表达了自己的困惑和这种心愿：“他要是承认了，把他和谢莉芙的事情说清楚，我也就原谅他了。要一个人承认自己犯的错误，难道就有那么难吗！？”
　　“你呀，已经是做了母亲的人，为什么还要这么较真！就算朱耀东承认了，又能怎么样？再说，这种事能承认吗？这不是他一个人的事，还涉及到另一家人。要是这件事传出去了，那家人怎么办？那个无辜的孩子怎么办？”
　　谭秋影哪里听得进耳，脖子一拧：“他是男子汉，自己做的事就得承担责任，哪怕就是一堆狗屎，该他吃的也得吃下去！”
　　麦维佳摇头苦笑，对谭秋影的偏执算是彻底领教了。
　　
　　
　　很长一段时间，谢莉芙的房间里，一直弥漫着一股经久不散的淫荡气息。
　　消息肯定是从几栋鸳鸯房传出去的，究竟谁是饶舌妇就很难说清楚了。
　　由于一直盯着朱耀东和谢莉芙的事不放，谭秋影成了二分队第一个发现谢莉芙胡搞乱来把很多男人引进屋里的人。
　　这件事情，她只让两个人知道。
　　一个是朱耀东，告知的方式不是直接了当，而是用自己的肢体提示，又推又踢，让朱耀东留意隔壁的动静。
　　第二个人就是麦维佳。
　　在麦维佳面前，谭秋影说话向来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事情是怎样的，就怎么说。
　　虽然心很硬，还不致于无耻。谭秋影对谢莉芙有很深的恨意一点不假，可要她去中伤谢莉芙，把谢莉芙乱来的事四处散播广而告知，她还是做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