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第一节

　　第十四章
　　
　　一
　　
　　齐曼妮没有选择赵民扬，现在应该开始后悔了。
　　由于政策改变，一个属于知识分子的年代终于到来，就在楼自成调走的这个月，赵民扬得到大队组织部下发的一纸任命书，破格提拔为二分队副分队长，成为范大炮的拍搭。
　　一批年轻人正在成长，老字号也不甘落后，代表人物就是老钱。他们将长江后浪推前浪，主宰二分队的天下。
　　不过眼下还早，要取代范大炮可没那么容易，二分队的事，还得他说了算。
　　二分队的青工，还有那些陆续分来的大学生，到了这一年已经在悄然分化。
　　为了前途，每个人都在进行选择。有人选择一成不变，每天有一杯酒喝，一班好朋友聚在一起，天天守在自己相爱的人身边，就心满意足。有人不是这样，目标远大，有了明确的方向，都在积极争取进步，对我们这些只知道吃吃喝喝成天鬼混的人敬而远之，成为不在一条道上跑的人。
　　他们成天往行政办公室跑，见了上面来的人特别客气，跑腿卖力气的活儿可没少干。自己手头上紧巴巴，却给上面的人买木头柴禾各种各样的山货。人家给钱，他们死活不肯收，说那些东西是自己上山弄的，没有花钱，只是出了一点力气。这种鬼话，三岁小孩都不会相信。不过上面来的人特别在乎影响，说话要捏着嗓门，拉拉扯扯，争来争去，被别人看见了，成何体统，只好默认了。
　　施敬儒和郝文浩的生活很快也将翻开崭新的一页，他们之所以得到领导的赏识，是因为篮球打得好，有一技之长，加上施敬儒方方面面都有不俗的表现，手头上的功夫无人可比，是条血性汉子，郝文浩特别厚道，也是难得的优点，可以用其所长。有消息传来，组织部正在对这两个人进行全面考察，看来用不了多久，他们的光明前景就会显山露水。
　　陈顺和深得陈汝强的真传，八面玲珑，每次开车回大队部帮领导搞夹带不遗余力，非常用心。他也进入了重点培养之列，这就叫人很生气了。
　　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方姝，一个是齐曼妮，按照外面普遍的说法，早就应该委以重任。不管时代如何变，妇女干部在领导班子所占的比率是不能变的。齐曼妮尽管毛病不少，可在全大队的女职工中，谁有她那么大的名气？方姝就更不用说了，能歌善舞，写一手好字，做人做事样样得体，这样的人不用，还用谁？
　　这是我们的分析评判，能不能变成现实，就得看上面的安排了。
　　此时，方姝正在大队宣传队排练节目，准备再次参加全局文艺调演，和她在一起的是潘天亮，每天闭着眼睛坐在大礼堂拉二胡，一副游刃有余怡然自得的样子。
　　
　　
　　六月，栀子花漫山遍野盛开，又一条爆炸新闻在全大队传得沸沸扬扬，潘天亮和方姝好上了。
　　得知这一消息，方姝的母亲蔡惠娟几乎要晕过去。
　　她把方姝叫进家里，关着房门骂。又去找党委书记邱彰兴，强烈要求把方姝或潘天亮调出宣传队。
　　这怎么可能呢？排练到了节骨眼上，邱彰兴还指望宣传队有个好的表现，七月份去省局调演拿回好成绩，给大队增光。
　　此后的一天，蔡惠娟乌面黑嘴出现在排练场，把潘天亮叫到外面，警告他别纠缠方姝。
　　同样没有用。不是潘天亮纠缠方姝，而是方姝王八吃称砣，铁了心要跟潘天亮。
　　在外面，方同启闭口不谈这事，回到家里，只要面对方姝，就会气得全身乱颤。
　　终于有一天，方同启气急攻心，摔倒在地。
　　先是送到大队职工医院。再送到县医院。
　　医生给他打强心针，用手按他的胸脯，给他做人工呼吸。
　　为时已晚，瞳孔都散了。
　　蔡惠娟哭天抢地，当着众人的面给了方姝一个大巴掌。
　　方姝把自己父亲活活气死的消息，第二天传遍了全大队。
　　
　　
　　潘天亮这些年的生活没多大的变化，上班和我们在一起，下了班哪里都不去，一门心思坐在屋里拉二胡。
　　很多青工结婚生子，他一点不急，让人感觉，好像有个什么女孩子在等他，或者他在等某个女孩子。
　　他的自我控制力超强，在我们中生活了这么多年，没沾上一点坏毛病。赌博，喝酒，抽烟，纯消闲打发时间的朴克牌，他一概不沾边，跟楼自成罗群这些人永远也坐不到一块去，小赖子弄回野味，三八钻的女孩子都跑来凑热闹，他却一个人到山道上去散步。
　　与死去的林旭东有很大的不同。林旭东是不合群，完全钻到象牙塔里面去了。他是孤傲，看不上我们这些人。
　　他的神经病妹妹那年春节出走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是死是活至今不知。他的母亲还像以前一样，一天到晚守在门口，有人从门前走过她就会上前拦住，说几句大家耳熟能详的话，把初来乍到的人吓一大跳。
　　最让人看不懂的还是方姝。
　　那年春节之后，很多人都以为可以很快吃上她和杨一丰的喜糖。可是没多久，身边的人就发现有点不对劲：杨一丰的信越来越少。暑假到了，杨一丰回到大队部，可一直没来铁砂沟。那个暑假，无所事事又无处可去的杨一丰每天一大早骑车出门钓鱼，把自己晒得乌黑，还脱了一层皮。
　　由此大家分析，方姝和杨一丰黄了。
　　这件事蔡惠娟守口如瓶，只字不提。方姝也闭口不说，看不出有任何异常。她早晨还是坚持到树林里去吊嗓子练劈叉，身子的柔韧性越来越好。
　　暑假还没结束，杨一丰回学校去了，从此再没看到杨一丰来信，这就表明，他们真的分手了。
　　这以后，听说蔡惠娟又开始到处找人给方姝介绍对象，还写信要方姝回大队部。方姝并没有回去。国庆春节，方姝和大家一块回大队部休假，虽然不断有人找上门来，但是方姝拔腿就走，气得蔡惠娟一愣一愣，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这一年，我还没有谈恋爱。愿意和我交往的女孩子倒是有好几个，齐曼妮麦维佳谭秋影也一再说过要给我当红娘。对那些暗示我装聋作哑。齐曼妮一帮人的好心我一概拒绝。我还需要等待，究竟等谁，我又说不出来。
　　有一个女孩子，家在二分队。1980年中秋节，分队长老钟，新机长杜小虎，我们班的施敬儒，还有好几个人，应邀去她家过节。女孩子的父母又是宰鸡又是杀鸭，弄了一桌子菜，不知有多丰盛。老钟当然是坐主客席，可真正的主客却是我。一桌子的人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是我傻乎乎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我喝得酩酊大醉，是女孩子把我搀进她的房间，让我躺在她床上。后来我吐得天昏地暗，把女孩子的房间弄得一塌糊涂。
　　半夜时分，我醒过来，女孩子还坐在我身边，用她的毛巾给我擦脸。
　　我一个激灵弹坐起来，谢字没有一个，夺门而去。
　　此后，我又一次开始装糊涂。女孩子倒没什么，受不了的是她的父母亲，很长一段时间不理我。
　　这当然让我很不好意思。但是没有办法。我一直在等待一个心仪的女孩子。那是茫茫人海中的苦苦寻觅，是生命火花的猛烈撞击。我希望两个人前世相约，今世不再分离。可我真不知道她是谁，人在哪里，所以我要一直等下去，等到春风再来，月亮再圆，有那么一个人，让我眼前突然一亮。
　　
　　
　　有一个晚上，有人在山道上听到了方姝的声音。
　　也在山道上的罗群马上扔下和他在一起的楼自成，跑步追了上去。
　　确实是两个人。黑暗中看不清是谁。大概是听到动静，其中一人钻进了路边的树林。罗群赶上去，只看见方姝一个人。
　　罗群进了树林，摸黑往前追了一段路，什么都没看到。等他回到路上，方姝也不见了。
　　第二天，罗群在食堂门口拦住方姝：“你老实交待，昨晚和你在一起的那个人是谁？”
　　“胡说八道，你活见了鬼吧！”
　　“我见了鬼？明明看见他和你在一起，看见我就往树林钻！”
　　“那你说他是谁，为什么当时不把他叫住？”
　　“我要是知道是谁还问你？”
　　“那你别问我，你肯定看花了眼。”
　　这件事在二分队引起了很大的猜测。很多人都来了兴趣，想尽快揭开迷底。可是大家把头想破了也不会想到，那天晚上和方姝在一起的人会是潘天亮。
　　
　　
　　事后分析，潘天亮和方姝好上了，还是有些蛛丝马迹。
　　潘天亮夜晚极少出门，可是有一晚，我从外面回来，没听到潘天亮的二胡声，走进工棚，也没看到潘天亮。
　　在此之前，心情郁闷的我一个人在林子里散步。
　　林子里黑糊糊的，不绝于耳的只有虫子的鸣叫声和风中树叶的沙沙声。
　　走着走着，身边的灌木丛中突然哗啦一连串响，还以为是野兽，冷汗都吓出来了。
　　情急之中，我大喝了一声：谁！
　　回应我的是两个黑影，分开树枝，向前狂奔。
　　虽然这是一个月黑之夜，隐约还是能够看清，是两个人，其中一个人拽着另一个人的手。
　　受到如此惊吓，我的林中漫步结束了，掉头往回走去。
　　回到工棚，我没有疑惑夜里难得出门的潘天亮去了哪里，更不会想到刚才给我带来惊吓的人就是潘天亮。
　　
　　
　　几个月前的春天，大队要组建宣传队的消息又一次传来，方姝来一班工棚找潘天亮，商量这一年节目的编排应该往哪个方向突破。看见我在笨手笨脚缝被子，方姝笑了起来，夺下我手中的针线，一把推开我，三下五除二就帮我把被子缝好了。
　　潘天亮走过来，拍着我肩膀说：“你小子行啊，我和方姝做了这么多年的拍档，她还从来没给我缝过被子呢。”
　　方姝马上接话：“你请过我给你缝被子吗？”
　　潘天亮毫不含糊，指着我对方姝说：“姚子健请了你吗，你为什么帮他缝？”
　　“他是他，你是你，不是一码事。”
　　说这话的方姝，眼睛里波光粼粼，快速扫了潘天亮一眼。电光击石般，有一种异样的东西一闪而过。如果我的阅历能够多一点，就该能读懂，人在什么情形下，眼睛里才会有那样的东西。
　　可是我愚钝至极，和二分队所有人看法一样：潘天亮怎么可能配得上方姝？他们根本就不可能是一条路上的人。方姝是山上最美丽的迎春花，潘天亮充其量只是一株无名的小草。把最美的鲜花和不起眼的小草摆放在一起，怎么看怎么别扭。要是这两个人真能好上，岂止方同启和蔡惠娟，我们大队不知有多少人会痛苦万分！
　　
　　
　　方同启去世后，大队部开始有了一些悄悄的变化。
　　新计财科长是原来的副科长，在方同启的手下被压了很多年，现在小媳妇终于熬成了婆，一上任果然和方同启大不一样。
　　七月，大队部出现了第一条水泥大道。不久，又见大兴土木，说要盖电影院和文化楼，还听说准备盖新办公大楼，三幢住宅楼的计划也上报了，只要局里批复下来就会马上动工。院子里面，到处都在伐木，很多一个人都抱不过来的水杉和泡桐树被砍倒了。干这些活的都是院子里的年轻人，他们非常卖力，穿在身上的衣服就像是从水里捞上来的，被汗水浸透了。那些倒地的大树被锯成木头段子，枝枝杈杈就可以拿回家去当柴禾，树是谁放倒的，那些枝杈就归谁。
　　这样一来，大家都觉得新科长是个好人，早就应该让他顶替方同启当我们大队的财神爷。很难过的只有蔡惠娟和方姝。
　　方同启去世后，蔡惠娟再一次出现在邱樟兴的办公室，大吵大闹，一定要把方姝调离宣传队。
　　失去了男人，这个过去我们大队的大美人似乎一夜之间就迅速苍老了，脸上有了很深的皱纹，头上有了根根白发，人好像缩了一圈，以往的精气神荡然无存。
　　她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把方姝和潘天亮拆散。
　　宣传队那里，再让佩带黑纱嗓音嘶哑的方姝在排练场上又唱又跳就不尽人情了。就这样，方姝提前离开了宣传队，文艺宣传队也因为没有方姝这根台柱黯然失色。
　　在党委书记办公室里，邱樟兴问蔡惠娟：“你想让方姝去哪里？”
　　以蔡惠娟此时的心情，方姝去哪里都行，就是不能回二分队。
　　她也不一定想让方姝留在大队部。天天同一扇门进出，想到丈夫是因为女儿而没有了，她的心就会滴血。
　　但她又怕方姝去了别的分队，潘天亮又会找到那里去。
　　要想安全稳妥牢靠，方姝只能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天到晚看着，不让潘天亮有机可乘。这样，方姝就只能留在大队部了。
　　选科室费了不少心思。
　　探矿科是最合适的。方姝在三八钻干了这么多年，对钻探那一套非常熟悉，算是业务对口。探矿科里正好也需要一名安全员。
　　但是进了探矿科还是经常要跑野外，难免又会跑到潘天亮的身边去。这条路被堵死了。
　　宣传科也不行。进了宣传科经常要深入第一线，不能坐在机关里搞宣传。
　　邱彰兴已经是很不耐烦了。可蔡惠娟毕竟是职工医院的院长，前不久又死了丈夫，心里不痛快也不能挂在脸上，在蔡惠娟面前还得和颜悦色，态度不知有多好。
　　“你说把方姝放在哪里好？”
　　后勤车间倒是行，可以永远不用去野外。但是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蔡惠娟又不愿意看着方姝永远当工人。
　　地质科是肯定不能去，那是一个专业性非常强的科室，没有工程师以上的职称别去登这个门。再说去了地质科不是同样得成天往野外跑，还不如留在探矿科和宣传科。
　　组织科和政治部又不够资格。教育科和工会倒是可以考虑。但都免不了去野外。
　　本来还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方姝去，就是让方姝到子弟学校去当音乐老师。
　　蔡惠娟一想到音乐大脑就要爆炸，根本不加考虑。
　　想来想去，还是让方姝去图书室吧。
　　从此，方姝每天百般无聊地坐在大队图书室里，保管借书卡，收拾被读者翻乱了的书。她唯一可做的就是每天有大量的时间看一些她想看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