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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五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4-01-09 16:24:53      字数:4754

  
  程建兵一直在等待两年学徒期满的这一天。
  第一年他感觉特别难熬。进入第二年,他已经修练成精,不再一天到晚失魂丧魄到处乱蹿,看不到谭秋影就心里发慌。当然,这与他心态调整有关。在机台上,他又开始挑重活干,不再是为了表现自己,搏领导好感,捞取出人头地的资本,而是为了把自己累趴,睡觉能香一点,踏实一点。轮休日,他也不闲着,一个人上山砍柴,为此还特意到林场场部的铁匠铺买了一把柴刀。天长日久,一班工棚外面的屋檐下码了一大堆柴禾,还有一捆捆的毛竹片,一些木头段子。他也得为打家具作准备了,想不掏一分钱就把打家具的木料弄齐。他在用实际行动向谭秋影证明,他是个会过日子的男人。就算不能出人头地,谭秋影嫁给他,也亏不到哪里去。
  另一方面,他开始犯嘀咕。学徒期不能谈恋爱的禁令并非只针对他两个人,二分队一大把谈恋爱的青工,别人都可以暗中往来,没听说谁面都不见,她为什么要设定一个两年之约?这太违反人之常情,难道她就不需要男欢女爱?
  自从尝到女人的滋味后,要他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女人,不亚于承受一次次酷刑。如果谭秋影不在眼前,他还不至于那么难受。偏偏天天都能见到谭秋影,活生生的一个人,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离得近一点,身上的气味都能闻到,叫他怎么控制自己?胸腔里便像有一条虫子,把他的心都啃痛了。
  既然谭秋影非要学徒期满了才允许他去找她,他的蛮劲也上来了。不就是两年吗?谭秋影能耗,他也一定能耗。一个大男人,耗不过一个女人,这不是笑话?他会耐心等下去,等待两年期约结束,等待谭秋影给他一个交待。
  就是这种想法,让他支撑着,坚持着,捱过一天又一天。
  要他有多大的改变是没可能的,但他心里确实有气。在路上与谭秋影迎面相遇,远远看着谭秋影的背影,他的眼睛总是气鼓鼓瞪大。谭秋影你就狠吧!今天是几号?四月二十六号,也就是说,距转正还有整整半年。掰着手指,翻着日历,日子确实过得很慢,可转眼间,夏天都过完了。再往后,八月中秋到了,一轮满月从东山上爬起来。有人从工棚里悄悄溜出来了,在月下会合,手牵着手,走向远处的山道。程建兵也来到月下,是一个人。看着明净的天空,望着在风中摇曳的树梢,面对着那扇亮着灯光让他魂牵梦萦的窗口,程建兵在心中喃喃自语:有种谭秋影你呆在蚊帐里别出来,趴在窗口也行。我在月下陪你,在你的窗外陪你。这样可以吧?这样你满意了吗?只要你满意,我愿意这样一直奉陪下去,只要你别变卦就行了!
  
  
  这期间,在他的记事本里,出现了一些非常奇怪的符号,诸如一连串的“正”字。那些“正”不断增加,最后一个“正”字多半是残缺不全的,或者缺最后那一横,或者缺了倒数的一横一竖,甚至只有最上面的那一横,下面缺着的笔划,似乎在等待什么事件来补齐。
  还有一些文字,谁都没法看懂。诸如突兀的一个“言”字,前言不搭后语。与此相对应的还有“西”字,“早”字,“禾”字,“火”字,“景”字。这些字不是连接在一起,杂乱无章排列,没有任何规律可循。最奇怪的就是还有一个字,新华字典里没有,只有三撇,可以理解为字的部首或偏旁,譬如“须”字的左半部。这很容易让人猜测到,程建兵把一些字拆开了,打乱了,能看懂的只有他一人。
  我怀疑,面对一页又一页密码一样的文字,时间长了,就是程建兵本人也会糊涂。只有一点不会弄错:在一段文字组合中,除了虚词,没重复的只有“言”、“西”、“早”、“禾”、“火”、“景”,以及那个奇怪的三撇,拼在一起,正好是“谭秋影”。
  程建兵要表述什么?隐藏什么?这些天书一样的文字,日后准备拿给谁看?
  
  
  强烈的窒息之感突然到来。躺在床上,他心口咚咚猛跳。伴随着这种心跳的,还有地动山摇,旋转的房子。
  这不是地震。铁砂沟的地震在亿万年前已经发生了,能量消耗殆尽,此后很多年再也不会有地震发生。
  一个鲤鱼打挺,程建兵坐了起来,捏捏大腿,揉揉眼睛,撩开蚊帐,下床,推开竹门,来到溪边,用冷水洗把脸,让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时间肯定是下半夜,夜凉似水,发电机已经停止了轰鸣,分队部悄无声息,正处在黎明前最黑暗的寂静中。
  一个人伫立在黑暗之中,他还在回想,刚才梦见了什么?为什么会有相似的梦境,相同的内容?这些梦到底在暗示什么,有何寓义,凶险几何?
  他总是找不到谭秋影。明明看到她在眼前,跑过去一看,是一张陌生的面孔。
  在春天的小径上,谭秋影回眸一望,笑靥如花。他大声呼叫,直奔谭秋影而去。可无论他怎么呼叫,谭秋影都没有回应。等到他赶上前,一把扯住谭秋影,又是一个从没见过的人。
  他去三八钻找谭秋影,分明听到谭秋影的声音,也看到了谭秋影。她有说有笑,和二班的几个女孩子在一起。他推门而入,谭秋影不见了。面对他疑惑的目光,麦维佳朝隔壁的房间指了指。他感激地点了点头,转身朝一班的工棚走去。
  一班的工棚里没有谭秋影。
  三班的工棚也没见到谭秋影。
  谭秋影去了哪里?他先前看到和听到的都是假的吗?难道麦维佳和三八钻的女孩子都在骗他,联手捉弄他,把谭秋影藏了起来?他痛苦万分地转了一个圈,三八钻已成了一座空棚,刚才还在身边的女孩子一个都不见了。
  正诧异间,陈干事出现了,上前告诉他,三八钻解散了,所有的人都去了球场,马上就要返回大队部,如果他想见谭秋影最后一面,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
  他大声叫道:“三八钻好好的,为什么要解散?”
  陈干事笑而不语,隐身而去。他拔腿狂奔。本来球场就在不远处,可是这会儿遥不可及。他也不是行走在熟悉的路上,而是在崇山峻岭之中飞奔,在莽莽密林中穿行。高过人头的草丛把路掩没了,也许这里原本就没路。他用手分开带刺的荆棘,手中一根棍子不停地击打,扫去拦路的障碍,艰难地前行。
  一条小溪横在前面,看起来不宽,一步就可以跨过去。他腾空而起,心霎那间悬起来了:哪里是什么小溪,他已在断崖之上,下面是万丈深渊,从涧底急速而上的大风,简直可以把他像一片落叶一样吹得无影无踪。迈出去的腿不可能收回,他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以为要粉身碎骨,他牙一咬,眼一闭,心一横,一声大吼,双脚乱蹬,人飞了起来。
  没有急速而下的坠落感,更没听到呼呼的风声。惊讶之际,睁开眼睛,自己稳稳落在平地上。
  险山断崖不见了,茫茫林海也不见了。春天又一次到来,眼前是一大片金色的油菜花,还有一大块绿油油的菜地。一个年轻的女人蹲在地垄上,纤细的小手在侍弄眼前的青菜,一头乌黑的长发在风中飘飞。错睛一看,那不就是谭秋影吗?
  他东寻西觅,一路历险,怎么会在这里见到她?这一回,他是怎么都不会让她走掉的。他要牢牢抓住她,紧紧抱住她。他太高兴了,心口怦怦乱跳,欣喜若狂,简直要手舞足蹈。可是,突然之间,他再次愣住了,伸出去的双手僵在半空中:哪里有长发飘飘的年轻女人?哪里有谭秋影?眼前站着的,是一个拄着拐杖背已佝偻步履蹒跚的龙钟老太婆。
  金色的花海也消失了,绿油油的菜地不见了。仿佛又到了寒冬,四野一片静寂。他这是在哪里?眼前只有荒山。再一看,还是一片坟地。隐隐绰绰,一大群身着黑纱的人围着一块墓碑,其中一些人还认识。他连忙挤上前,仔细辨认墓碑上的字。
  巨大的伤痛,就是在这时突然到来。他感到了揪心的疼痛,是一种阴阳相隔生死两茫茫的感觉,是一种再也见不到自己最亲最亲亲人的感觉,是一种孤苦无依被彻底抛弃的感觉。他被这种伤痛淹没了,再也忍不住了,放声大哭。
  我们都被惊醒,工棚里一片喧哗。
  杜小虎吼了起来:“程建兵,你发什么癫,半夜三更鬼哭狼嚎干什么?”
  程建兵的哭泣声停下来了。不久,他去了外面,我听到门口有沙沙的撒尿声。
  这就是那个夜晚,程建兵跑出去的情景。
  他一个人在溪边转了很久。我很快就入睡了,压根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再睁开眼睛,天已亮了。
  
  
  那些稀奇古怪的梦,把程建兵的心迹暴露无余。
  虽然心里有气,也下定决心苦熬到底,程建兵还是心怀忐忑。
  像程建兵这样一个人,想法肯定时时刻刻都在变。骨子里的怯懦,让他没法不疑神疑鬼。他一直在观察,琢磨,揣度,分析。谭秋影到底是什么意思?考验他的意志?如果不是对他的考验,为何要弄出个两年之约,来苦苦折磨他?
  他当然知道,几乎二分队所有的男人,甚至包括很大一部分女孩子,都不希望看到谭秋影最终和他走到一起。
  更何况,二分队有多少男人,尤其是那些大学生,还有那个狂妄得不可一世的黄一丁,都在虎视眈眈盯着谭秋影,这是让他恐惧的最根本的原因。
  但不管怎么说,他已经和谭秋影走到一起了。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别人不清楚是怎么回事,谭秋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吗?
  既然这样,谭秋影就得为他负责。她不能把他悬挂在空中,让他白等两年,之后不理他。
  两年之约是谭秋影提出来的。随着等待时间的延长,他心中的底气越来越足了。他已经履约了,谭秋影怎么说,他就怎么做,没有任何偏差。两年的时间很快就会过去,到了学徒期满的那一天,谭秋影还有什么话说?
  现在,他唯一可做的,就是留意谭秋影的一举一动,谨防节外生枝。
  在工棚,在饭堂,在机台,在路上,他耳朵总是竖起来的。这与儿时没有多大的区别,唯一的区别是:他从前关心的是从别人对他及家庭的议论,现在只关心“谭秋影”这三个字会不会从别人嘴里迸出来。谭秋影让他成了惊弓之鸟。就算是谭秋影的名字没牵扯到别人,被别人挂在嘴巴上议论也不是什么好事,最少对他不利。毕竟,谭秋影在二分队的影响是有目共睹的。议论越多,只会把她抬得越高,把他贬得越低。
  
  
  最后半个月,程建兵心情发生了一连串微妙的变化。
  前几天,他特别兴奋。下山路上,我听到他放声高歌:“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
  很地道的越腔,让我不知有多惊讶。
  落霞满天,晚风徐徐,在工棚门前,又见程建兵在吹口琴。
  他吹的是《花儿与少年》,这是我此前从未听过的,能感觉到流水一样的旋律中,有一种特别欢快的心情。
  为了知道程建兵吹的是什么曲子,我还特意找了施敬儒和潘天亮,之后在一本卷边的中外名歌集中看到了《花儿与少年》。
  
  春季里么这到了这迎春花儿开
  迎春花儿开
  年呀轻的个小女儿踩呀踩青来呀
  小呀哥哥,小呀哥哥
  小呀哥哥呀
  手拉上手儿来
  
  迎春花么追开放呀千里呀千里香
  千里呀千里香
  女儿家的个心上呀起了波浪呀
  小呀哥哥,小呀哥哥
  小呀哥哥呀
  扯不断情丝长
  
  
  很快,口琴锁进了箱子,歌声也听不到了。
  程建兵又紧张起来了,代而替之的,是焦灼的,躁动不安的心情。
  路上,他想见到谭秋影,又害怕与谭秋影迎面相遇。
  在夜色的掩护下,他不停地在三八钻工棚外面徘徊,却不敢走进谭秋影的房间。
  就连突然走近的一个人都让他害怕,不管是谁,都要赶紧躲开。
  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眼看着两年的苦等终于要结束了,他为什么还要紧张呢,他害怕的到底是什么?
  有一天夜里,他突然怀疑起来,他和谭秋影到底有没有一个两年之约?他一直在苦苦等待谭秋影,是确有其事,还是梦中的虚构和杜撰?
  现实与梦,真与假,他分不清了。
  感觉到自己在犯迷糊,他左右开弓,给了自己两个大巴掌。
  之后,他回到工棚,上了床,一动不动躺着,眼睛瞪很大。
  下一个晚上,他在路上游荡,一个激灵,吓了一大跳。
  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中有一根铁棍。
  为什么手中会有一根铁棍?
  铁棍是怎么到来的?是路上捡到的吗?
  为何要拎根铁棍在手中,防身吗?
  一个人在深山密林都不需要铁棍防身,在这到处能看到灯光的地方,要拎根铁棍防身?
  自己到底想干什么?
  慌慌张张,他把铁棍向远处甩去。
  咚的一声响,铁棍落在一条小溪里。
  
  
  经历了这些一惊一乍,他总算弄明白了,他已经没有退路。心虚也罢,胆怯也罢,疑惑也罢,彷徨也罢,畏惧也罢,他都得硬着头皮往前走。
  他不能输,也输不起,剩下的就是以什么方式,在什么地方,最后摊牌。
  谭秋影必须对他有个交待,先前他是这样想的,现在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最好是能到林子里去见面。两年了,他也需要钻一次树林。
  不知不觉中,他走进了林子。
  这片树林他来过无数次,是他选定的与谭秋影相见的地方。
  等到两年结束,七百三十个日日夜夜翻过去的那个夜晚,他要牵着谭秋影的手,让她跟他走。
  如果谭秋影不跟他走,怎么办?
  他已经想好了,就是拖他也要把谭秋影拖进树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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