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泊的云（一)

　　一

　　这样的生活再也不能持续下去了。
　　中午，单于飞一边整理着办公桌上的票据、计算器、算盘等，一边想着心思。同事们都已下班回家，空荡荡的大院里只有他和看大门的赵大爷。赵大爷已有六十多岁，矮矮胖胖的，头发花白，三十五岁的单于飞常年与赵大爷在一起，他们爷俩成了忘年之交。
　　“小单啊，该做饭了。”赵大爷提着一桶水，经过办公室前的大梧桐树下时说。
　　“收拾一下我就做饭，一个人的饭好做。”单于飞随声应和着。
　　单于飞一个人在县城单位上班，妻子带着十岁的儿子在三十公里之外的小镇上工作，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如果单位的效益好，工资高，这样的生活还值得。可是，他们现在只能领到基本工资的百分之七十，还不能及时发放。所以，单位里人心浮动，许多客户了解到他们单位的情况后，都怂恿他说，树挪死，人挪活，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现在的社会，到处都可以打工挣钱，思想应该解放了。单于飞总认为单位才是终生的依靠，他舍不得离开。再说，他的组织关系、档案等都在局里，如果外出打工，这一切都将终结，那么，这些年的拼搏都会化为云烟，比较保守的单于飞在思想上一时转不过弯。可是，社会在飞速发展，改革的大潮风起云涌，如果墨守成规，前途真是一片渺茫。单位的青年人越来越少了，那个常常与经理闹矛盾的小王，前几天请了假，南下深圳闯荡去了。面对越来越不景气的经营状态，单于飞感觉也应该离开单位，寻找自己的出路。
　　办公室前面有几棵生长旺盛的梧桐树，此时枝叶茂密，遮住了灿烂的骄阳。时光飞逝，转眼又是一秋。单于飞来到这个单位已经五年了，五年来他尽心尽职，任劳任怨，从普通职工到经理、局长，对他的评价都非常好。可是，这个社会，老实本分，爱岗敬业的人往往吃不饱饭，没有钱别人看不起，老婆孩子都跟着受罪。先进工作者，职工标兵的荣誉证书他得了几个，有什么用？单位真的垮了，还不是下岗的命运。单于飞思考着自己的前途，漫不经心地锁上办公室的门，来到自己的单人宿舍。
　　昨天，在北京打工的老乡打来电话说，他可以帮助单于飞找到工作。管吃管住，挣的钱还比在家里领的工资高。单于飞动心了，他想了一夜，决心向经理请假，到北京闯荡一番。挣钱是一方面，见识一下外面的大世界也很重要。北京是他向往已久的地方，那里是祖国的文化政治中心，对热爱学习的单于飞来说，有很大的吸引力。
　　可是，当面对处处看重自己的王经理时，单于飞又犹豫了。单位人员少，工作忙，他真的不好意思向经理提出辞职。他不仅是营业员，主管库存、开票，还兼管装、卸液化气的技术工作，八小时外的值班等，如果他辞职了，单位无疑将陷入困境。
　　“嘀——嘀——”突然，大门外传来几声汽笛的鸣叫，单于飞转身向大门望去，原来是送液化气的汽车来了。
　　“早不来，晚不来，单等到下班的时间来送气！”单于飞不耐烦地走出宿舍，来到大门旁，赵大爷拿着钥匙正想开门。
　　“小单，经理刚打来电话，让你把这车液化气接收了，看来咱爷俩今天中午的饭又不能吃安生了。”赵大爷无可奈何地说。
　　“唉，明天我就找经理去，他不给我们加班费，我就不干了。”单于飞牢骚满腹地说。
　　大门打开了，装载液化气的汽车进来后，开到压缩机房前，停下。汽车司机从驾驶室里跳下来，操着浓重的陕北口音说：“师傅，又麻烦你了，快连上管道，卸完气后我请你吃饭。”
　　“吃饭就不必了，以后你能不能在上班的时候来啊。”单于飞苦笑着说。
　　“不好意思，你不知道我们送一趟液化气有多难啊，高速路上有雾，进入市区又堵车……唉，我们也想早点完成任务，回家搂老婆睡觉多舒服！”司机掏出一盒包装精致的香烟，递给单于飞。单于飞礼貌地摆摆手，不顾司机的啰嗦，接上管道，匆匆来到压缩机的操作房，熟练地打开进气阀门，关闭出气阀门。然后跑到最北部的储存罐区，打开进气开关，再回到压缩机房，启动压缩机。他看到压力表一切正常后，才放心下来。本来专有一名技术员负责装、卸气的工作，只是他常常与经理闹别扭，三天两头请假，经理只好让单于飞暂时接管。单于飞胆大，心细，责任心强，很快就学会了全部操作程序。
　　“师傅，你们这个充气站不如县城西那个站销售量大啊。”司机看到单于飞忙完了，一边抽着香烟一边闲聊起来。
　　“那个充气站是私人开办的，他们不仅低价销售，还送货上门，现在人们都讲究实惠。”单于飞懒懒地回答。
　　“你们也可以像私人那样做嘛，当今是市场经济，谁抢到了用户，谁就抢到了金钱。”
　　“我们是企业单位，事业管理，大家都清闲惯了，谁愿意去送货？”
　　“你一个月能领多少钱？”那位司机问道。
　　单于飞不好意思说出实际领的工资数，把基本工资说了出来。
　　“这么少啊，那你在这里上班有什么意思！”司机说，“现在的社会，能挣到钱才是真理，到大城市打工，随便干点什么每月也能挣到一千元钱。”
　　说的倒轻松，单于飞心想，人是多么复杂的动物，千丝万缕的关系束缚着他，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想走就走？
　　按照操作规程，压缩机工作时，技术人员不能离开。单于飞不再与司机闲聊，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仪表盘，仪表盘上的指针一直在合理的范围里摆动。一小时后，从仪表上看出，汽车内的液化气已经卸完。单于飞又紧张地进行了一番逆操作，卸开管道与汽车的连接，这次接收液化气的工作终于完成。
　　送走汽车，赵大爷关上大门，空荡荡的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单于飞来到液化气的储存罐区，再一次检查了各个阀门的状态，才放心下来。在储存罐与院墙之间，有四、五米宽的空旷区，本来长满了荒草，现在却成菜园了，这是闲不住的单于飞和赵大爷一起开发的。每天下班之后，闲着也无聊，单于飞就找来锄头、铁锹，又挖又平，除草、捡石子、瓦块，种上萝卜、小白菜、韭菜等。这些菜虽说到菜市买也花不了几个钱，但是，这里位于县城的最东部，到菜市来回要花一个多小时，太费时。自己种的菜，想什么吃就吃，即新鲜，又放心。大红袍萝卜没有长成宣传画说的那样大，只有胡萝卜一样粗细，但单于飞吃着特别甜。小白菜长势很好，只是有些小虫子，把部分菜叶咬烂了。韭菜不生害虫，也不苛求生长环境，割了一次又很快发出新的菜叶，很方便。韭菜可以做饺子馅，卷菜馍，切碎与面糊拌在一起摊饼……单于飞蹲在菜地旁，想了很多。如果他请假走了，这些菜地说不定又会荒芜，或者被后来者接着种也有可能。他拔了几颗小白菜，准备中午拌点面疙瘩，放点青菜就算一顿饭了。
　　吃过午饭，离上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心事重重的单于飞没有一点睡意，他躺在床上，随便拿起一本诗集，漫不经心地读了起来。一位同事知道单于飞喜欢文学，就送给他一本诗集。这本诗集是三十二开本，只有二百多页，听说是本县一位青年诗人的作品集。诗歌写的不出色，因为是老乡之作，读起来显得亲切罢了。听同事说，这位诗人高中毕业后，就四处打工，体验生活，并坚持不懈地写作，发表过几百首诗歌呢。诗集中有一首诗这样写道：
　　
　　我是一朵飘泊的云
　　在广阔无垠的天空
　　身不由已
　　他乡在眼前
　　梦里是故乡
　　
　　眼前，高楼林立
　　车辆如流
　　广告、人群、夕阳
　　拥挤不堪
　　冷漠迷茫
　　梦里，麦田飘香
　　紫燕飞翔
　　桃花、杏花、梨花
　　竞相争艳
　　散发芬芳……
　　
　　三年多的部队生活，让单于飞饱尝了思乡的滋味。他曾经想过，退伍回家后，再也不会离开家乡了。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十年之后，他将不得不再一次离开家乡谋求生存。投身于广阔的社会，思索写作，也是一件有意义的事，就像那位诗人老乡一样。单于飞喜欢写散文，随笔之类的文章，至于诗歌，偶尔写点，自己也不太满意，总感觉没有诗意。每天晚上，他除了读喜欢的文学和社会科学之类的书，就是写日记，写点感想。听说现在的作家都用电脑写作了，他也渴望用电脑打字，只是几千元，甚至上万元的电脑，他根本买不起。后来，他买了一台学习机，找一台旧的黑白电视，连接上练习打字，全当练习电脑写作吧。
　　“小单，还在睡觉？到上班时间了！”一阵敲门声打断了单于飞的思路，是会计老刘的声音。老刘虽然年近五十，但玩心不减当年，上班没有事，他就缠着单于飞等同事打“八十分”。老刘所谓的上班时间，就是开始打扑克牌了。
　　单于飞匆匆洗了一下脸，来到办公室。果然，老刘、小邓，还有主任老张都坐在办公桌前，两付扑克牌放在桌子上。
　　“中午又来送气了？辛苦你了。”张主任微笑着对单于飞说。
　　“是的，忙得我中午饭都没有吃好。”单于飞苦笑了一声。
　　“我给经理说，以后下班时间送气，必须给我们小单加班费。”能言会道的老刘说，“现在我们先干正事，开始打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