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几年之后，深秋。
　　村里也迎来了新农村建设的热潮。每家每户都动员着铺水泥路修砖楼房。也难见到几年前破旧木屋的光景了，但余万有家还是老样子，被四周的楼房挡住了秋寒里的暖阳，显得更加阴暗而破旧了。
　　汪蓉坐在椅子前，两眼上翻，像是在望着天边。
　　“娘，哥又在吃泥巴了，你快来呀！”一声灵巧的童声传入到汪蓉的耳朵里，跑来个模样长得水灵可爱，五岁大的小丫头来，冲汪蓉喊着。
　　“哦，好孝孝，娘知道，娘知道。”
　　“娘怎么都不管哥呢，哥是呆子，娘也是么？娘，可不能再让哥吃了，前些日子奶奶带着哥哥去做检查，哥哥的肠胃都出了老大的毛病呢。”
　　“娘知道，娘知道……”
　　孝孝见母亲还是这般痴呆模样，只得转身自己去制止了。
　　高兴抓起一把泥巴，口齿不清地对着走来的妹妹说：“你吃……泥。”
　　“我才不吃泥，哥，这东西不能吃，走，我带你去洗手。昨日里我瞧见爹爹还带来了好些饼干呢，你要是真饿了，就去拿饼吃。”
　　孝孝说着便领着高兴来到灶房，给哥哥洗好手。然而两人跑到了房间里翻弄着饼干吃。
　　傍晚时，余万有骑着自行车回了家，走进屋子里，冷得喊着要喝热水。
　　孝孝老早准备好了，端起碗，小脚丫的快步走到爹爹面前。
　　余万有接过碗大喝了一口，望了望坐在角落里发呆的汪蓉，便问孝孝：“你奶奶和哥呢？”
　　“奶奶去坡上砍柴火了，还没回来，每天都这样回来的晚，也够累着的。哥哥我刚会儿把他哄睡着了。”
　　余万有点了点头，走到灶房里吃起了孝孝做好的饭。
　　“你娘吃过了吗？”余万有嚼着饭说道。
　　“还没呢，我们都等你再吃。”
　　“你来给娘盛点饭菜喂她去。”
　　孝孝迈着小脚丫步盛好饭给汪蓉细喂了起来。
　　“喂完了再把你哥唤醒，给他也喂着，别养成一到吃饭就睡觉的习惯。”
　　孝孝应了一声，喂完母亲，便又跑到屋里去唤醒了高兴。
　　高兴爬起床，也不随孝孝往门外走，只爬到桌子上翻弄着饼干吃。孝孝走了去，那一袋子的饼干散了一桌子，被高兴身子压的大都碎断了。急忙将哥哥拉下桌子，生怕父亲发现而责骂，便慌忙地把饼干子装入袋子里。
　　余万有却已经走到了房间里，见着满桌子的碎饼干，看了看高兴满嘴子屑渣子憨笑，又见着孝孝在慌慌张张地收弄着。本是心情有些不大好的，便气忿拉起孝孝的胳膊，提出了门外。高兴憨憨地跟了出来。
　　“混账小东西，又是你教唆高兴乱扒东西的不是，贼了眼！好生的东西都被糟蹋了，翅膀没长硬就在屋里捣鬼，还有没有点安歇劲，日后指待你孝敬我，还不如指待着家养的鸡鸭！”余万有揪着孝孝的胳膊摇晃地吼着。
　　孝孝虽常日被余万有吼惯了，也经不住余万有这使劲地摇晃，吓得大哭着说：“爹别骂我，我知错了。我看哥哥吃泥巴，又好几餐不得吃饭。就是想让哥哥吃点饱肚子的食物。”
　　“家里的东西也许你乱碰了，爹没教过你吗！”
　　“我知道错了，爹别凶我了，我不敢了。”孝孝愈发哭得大声了。
　　那高兴似乎是懂了一点儿似的，也替妹妹伤心了起来，眼睛里淌了泪水，从地上抠出些泥巴，伸向妹妹说：“妹妹不哭，给你泥…吃。”
　　余万有皱着眉，猛地一挥手，将高兴连手带人打的转了一圈，骂道：“一个个的来气我，一个不中留的丫头是这样，连体已的儿子更是不中用。都给我跪在地上，不许哭，再哭两个一块儿打！”
　　孝孝见着哥哥挨了打，更加害怕了起来，跑去抱紧大声嚎哭地高兴，安抚着哥哥。自己跪在地上，不敢出声，却是不停地哆嗦。
　　“儿不哭，儿不哭。”汪蓉坐在墙角上，轻轻地拍着手哄着。
　　余万有有些愧疚，便抱起了高兴，看了看被打中的手。便让高兴的另一手打还给自己的手，高兴也就不再哭，憨笑地吃起了抠过泥巴的手指。余万有将高兴带到了房里，让他在床上自己玩，自己走了出来，看了一眼跪在地上低头不敢作声的孝孝，便继续盛着饭吃。
　　过了一会儿，余母从菜地里回来，见着孝孝跪在了地上，便忙去扶了起来，一面安慰起孝孝为了什么事，一面责骂起余万有。
　　晚上，两个孩子都睡了，高兴随着余万有和汪蓉睡，孝孝随着余母睡。余母见着孝孝睡熟，便来到余万有这处，汪蓉和高兴抱在一块憨睡着。见余万有没睡，开起了灯。说着：“今天你又抽什么疯！”
　　“我能抽什么疯，天冷了，你去睡吧，别来烦唠我。”
　　“天底下，尽都是你这样的人才会落得讨饭都活不成。五年了，一点儿血不沾，亲倒是也和的起啊。”
　　余万有不说话，侧着身背对着余母。
　　“如今你也清楚，汪蓉的病是好不起来，高兴又是这么个痴样，我死了，你日后还能靠谁？还不是靠孝孝那丫头，虽说她是孽种，但总归是欠了你的债来还你的债。你现在不疼点她，她长大了，还能记住你什么好呢。老大不小的人了，也要看得久远些呀。不论她的好处，倒是这五年来，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不沾血却也是亲人了。她又生的俊俏，脑瓜子聪明，性子又孝顺听话。你这样待她，又何必幸苦地养活了她。弄得大家都受苦。”
　　“我实在是没那个心境去好生看待她。娘只顾着外面怎么说，也想不着我的心是哪儿戳到的痛。”
　　“娘知道你的心病，可是事情都过去这么久，过去过不去不都活到现在了么。现在你也能干点活挣着生活的钱，就尽心地好好待养着孝孝，也不就是再过个十来年，她嫁了好人家，你不也享清福了么。只要能盼着你这样，我也甘心死了。”
　　“人都死的差不多了，你又提什么死。你快去睡吧，这些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余万有说完便起身将灯关上。
　　余母叹了口气，又唠叨了几句，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余万有同一家子人吃过了饭，准备着要去做工。孝孝还向往日里一样，将中午余万有要吃的饭菜装好，收拾妥当了一些如常的杂碎，便交到了余万有的跟前。余母抱着高兴站在了门口，汪蓉也向往常一样搬起凳子坐在屋门外发呆。余万有接过眼前递给的饭菜，看了看孝孝，半会才说着：“那袋子的饼干，你拿着，同你哥哥两人一人一半吃了吧。”
　　孝孝以为爹又是要拿饼干的事来责怪自己，忙地央求着：“爹，我不敢了，日后再怎么也不乱碰家里的东西了。”
　　余母走到孝孝跟前，抚着孝孝的脑袋，对着余万有责道：“瞧你这个当爹的，长时间的把自己闺女唬成小老鼠的模样了，见着一点猫影子就浑身哆嗦的。”又笑着对孝孝说：“傻孩子，你爹不会唬你，他以往都担心你调皮任性子，所以才对你管教的严。如今你这么懂事，你爹也想宽松宽松，他心里有许多的疼你呢。你尽管去拿饼干吃，没了奶奶还给你买。”
　　余万有只是微微地笑了笑，也就骑着单车出了门。
　　孝孝不敢相信地目送着父亲离去。她仰起那稚嫩的小脸蛋，临着寒凉清晨的那最初一缕暖阳，穿过闪闪的黑眼珠子，散乱的头发也要跳起舞一般欢快。
　　她牵着哥哥的手走进了屋，看着娘坐在角落里。便跑到娘怀里，哭了一阵子。余母诧异了一会儿，也笑着叹了叹气，又是悲这丫头不是亲生的，又是喜这丫头聪明懂事。汪蓉轻轻地拍着孝孝的背，嘴里微弱地哼着儿谣：
　　绿树的叶儿在嬉闹
　　地上的花儿在鼓掌
　　还有那水流里的鱼
　　它们在自由的游荡
　　我亲爱的孩子
　　不要伤心
　　不要害怕
　　月亮会一直照耀
　　星星会一直陪伴
　　哄着我们睡着
　　“呀，妈妈在唱歌呀！”孝孝抹去眼泪，乐的随着母亲的调子鼓起掌。
　　余母见着这画面，望着汪蓉那依然痴呆的模样，不免地掉下了泪。五年来，这个家也是一步一步艰难地走过来了，汪蓉的病也跑了许多地方，没有什么疗效。高兴也是无法指望，能养活就算是减少了心中的愧疚了。
　　余家的那另外的三个儿子都在遥远的外面立了家，并不大怎么来往，每年的年底都会寄些小钱过来。余母也不求这几个人能如何孝敬自己，各自过的平平安安就算是老天照顾。汪蓉这边的亲戚更是不用说，汪强将老家的土地卖给了别人后，彻底的同汪蓉断了亲人关系，五年来一点儿消息也听不到了。
　　余母端出一锅温白粥，唤着孝孝来吃。孝孝盛好先是给母亲喂好，再又给高兴去喂。余母笑着说：“孝孝呀，奶奶问你几件事，你要从心里实实地回答奶奶。”
　　“奶奶说就是了，孝孝心里想着什么就说什么。”
　　“那好，奶奶问你，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我要做一个大老板，挣很多的钱。”
　　“你才多大的人呢，就能想着挣很多的钱。也是，你也是个三分钟热度，上次我问你的时候，你还说想当个医生呢。”
　　“医生挣不着几个钱，养活不了奶奶和爸爸妈妈，哥以后又不能挣钱，我要是真去当医生，那么一家人还得像现在这样挨饿了。”
　　“哟，孝孝真懂事。”余母开心抱住孝孝，亲了个脸蛋。又说：“你爸爸对你好不好？你怨不怨你爸爸？”
　　“我不知道……”
　　余母放下了孝孝，郁了一会儿脸，说：“你爸爸也是没办法，管严一点你，是怕你任性子，日后不懂事。”
　　孝孝见着奶奶不高兴，只得低着头不敢说话。
　　余母叹了口气，摸了摸孝孝的脑袋，说着：“不管他对你怎么样，总究都是你的爸爸，世上只有一个爸爸，没了爸爸，你想想，那不就是很可怜的小孩了么。有爸爸才好，是不是？”
　　孝孝点了点头。
　　“你爸爸昨夜里，还对奶奶说，说昨天错怪了你，不该那样对你。他一晚上都睡不好觉，很心疼你呢。”
　　“其实在这个世界上，也就只有你爸爸最疼你了，他还说了，日后再也不凶你了，他知道孝孝已经长大懂事了，是个好女儿了。想来，你爸爸他也是个可怜人，妈妈是这个样子，哥哥也是这个样子，他的心也时常是不好受的，他不指望你还能指望谁呢。你要是怨他，他会很难过的，他以后老了，还能靠谁呢，多可怜的爸爸。”余母说。
　　孝孝虽很难理解完余母的这一些话，但她也能听得懂一些。在她早熟的思想里，爸爸这个形象时常是不清晰和疑惑的，她无法感受到其他同龄人在父亲面前得到的欢乐，那是不曾有过的，她一直认为那种欢乐是不存在的，假想的，是自己的眼睛里出现的幻觉，也是每一个孩子眼前的幻觉。对于爸爸，欢乐是不存在的，唯有听从，孝顺爸爸，被爸爸喝斥，得到爸爸满脸的严肃才是她所认知的存在。
　　她或多是出于常惯性的本能，压抑住心中那片黑暗无光的阴郁情绪，只露出该有的亲情式的热衷，仰起脸，那黑亮闪闪地眼珠子清澈无比。她说着：“不管爸爸对我怎么样，我都会好好孝顺爸爸，孝顺奶奶和妈妈，还要照顾好哥哥。”
　　余母听着孝孝这句话，又是高兴地将孝孝抱住，仿佛心中压住的石头瓦解了一般。余母说：“你喜不喜欢读书？”
　　“当然喜欢啦！我真的很想读书！”孝孝听着奶奶主动问，激动地回答着。
　　“奶奶知道你聪明，要是读书，定能考上大学。但奶奶真是怕你读了又不想读，废了钱还没事，让你爸爸失望了多不是滋味。”
　　“奶奶放一百个心，孝孝从来都不会轻易放弃想做的事。我想读书都快想疯了，奶奶……”孝孝拉着奶奶地摇晃着，又生怕奶奶突然改了主意。
　　“孝孝要记住，我们家就这样的条件，能让你去读书，可不是个小数目，你爹幸幸苦苦做了几年的工，也都是留着以后给你的。你要读，就得认真读，不能贪玩了。”
　　“孝孝一定好好读书。”
　　“那你亲奶奶一口。等你爹回来，我就让他带你去学校。你这么聪明，插班也能在班上数第一。”
　　“奶奶真好。”孝孝兴奋地亲了一口余母的脸蛋，她简直都要疯了般一会站在妈妈跟前，一会又拉着哥哥，乱蹦乱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