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余万有一大早便起了床，他正忙于收拾着行李，今天便要出远门了。余母还是比余万有更早些，像往常一样蹲坐在炉灶旁看着柴火，正准备着最后一天里的早饭。
　　又是同样的夏季，烟雾早早地在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升起，清晨的阳光像是还没醒来一样挂在天空，只发出着微微的淡色金光。
　　“万有啊，该收拾的我都给收拾好了，你再去睡会儿吧，车子还早了呢。”余母起身搅了搅铁锅里的米粥，说道。
　　“我如今的时间可宝贵了呢，睡不了，我倒宁愿清醒的时候长些。”
　　“说的这是什么话，人不睡是要当神仙了吗，你还要坐车，你看外面太阳还没起来，都还早着。”
　　“反正都起来了，也不差那么一会儿睡了，时间还算充足。汪蓉和高兴还在睡着，现在才五点多，让他们多睡会儿吧。我就去外面散会儿步吧，我都好久没有好好地呼吸着我们村子的新鲜空气呢。”余万有边说边抬起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时钟，随即又十分神往地感叹起了屋外的空气来了。
　　“那你去走会儿就回来，粥快熟了。”余母叮嘱着。
　　“嗯，知道了。我走了。”说完余万有便大步地走出了屋门，来到了街路上。路上没有行人，只看得见许多家户的烟囱吐着烟雾。余万有自由自在地游荡着每一条小街小巷里，想最后一次感受着这儿的种种气息和风味。泥巴是香醇的，叶子是翠绿的，河水是活灵的，鸟儿是可爱的。他仿佛又回到了曾经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了，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时光，没有雷雨的鞭打，没有冷风的嘲弄，也没有爱恨的纠怨。然而人总是要成长，这个世界处处都埋伏着悲难，在成长的道路上，难免是要踩到这样或那样的悲难。而我们还是得要微笑，得要感谢所谓的“生活”，因为它毕竟让我们活着，让我们感觉得到肉体与思想的存在。即使在一些深邃一点儿的头脑中会闪现出人的末路是何等的悲哀，而又无法改变的恐惧时，我们还是要对这个世界强颜欢笑着，因为别人也都在欢笑着。如果能听清亿万个欢笑声中掩藏下的心灵的剧痛声时，那么便能切身地体会到什么是“人间地狱”了。
　　余万有在狱中曾一度地陷在了对死亡恐惧的思潮中，然而此刻美好的事物已然将那黑暗的、病态的折磨全然抛开烟霄云外了。即使有这么一刻，他又想到了人总将死去的噩梦，他也只会淡淡地笑着，随后便有一把子的念头充溢着他的脑袋里。这些健康的而又激奋人心的念头占据了他思想的主导地位，驱驶着他走向正轨的人生。他走到了后村的街道上，不由地将这些繁杂地思想隐没脑后了，他眺望着那一道铁门、那一道围墙、那一只怎么也老不死的狼狗，直到无法再望到里面时，一股旧时的情绪悄然升起，他不禁地落下了泪，那不知是什么味儿的泪水划过了清瘦的脸庞。
　　午时，余万有和汪蓉背着行李便是要出门了，余母抱着孩子一路送到了后村的马路边上。一些村里的人也相续来瞧着这一对“可怜”的年轻人。这样的情景，谁也不再带有偏见和冷眼了，他们都心甘情愿地花费着心思去祝福着这一对人，希望他们在外面能够挣着钱养家糊口。他们不时地喊着余万有和汪蓉，像亲人长辈一样叮嘱着两人在外面万事当着心。余万有似乎又回想起了父亲曾经将自己挂在屋檐上鞭打时的情景，在生起绝望的痛恶时，却有一种比晨时的太阳更加温和的光环围在了他的身边，使得怨恨缓缓地平息。他一一对这些祝福着他的村邻父老们点头示谢。汪蓉正抓紧着最后的时间好好地抱着孩子亲个不停，好像这一次的分别是天长地久似的，她的泪水已经湿透了婴儿的头发。没过十来分钟，开往火车站的班车已经来了，余万有与汪蓉上了车，车子不容停缓地发动了，虚胖的余母抱着孩子跟着车子跑了起来，一路不停地对余万有喊着：“孩子，出门要当心，别再惹事了，要好好做事，好好做人啊！”
　　余万有打开窗户，探出了头。望着已经白了头发的母亲，她正抱着孩子在太阳下挥汗奔跑着。一股难言的愧疚迫使热泪涌淌而下，他挥了挥手，便不再探出头了。
　　火车驶来，载着满车的梦想又将行驶去未知的将来。人总将美好寄托于未来，好像未来是比浩瀚无际的大海还要能包容一切似的。
　　他们目不暇接地望着火车的窗外，在他们的眼底，世界是那么的大，那一座座高攀伏起的群山上，冒着迷迷蒙蒙的雾霭。树林密布在山峦的腰间，远处望去，犹如一个个原始巨人静静地凝望着来自异方的过客。
　　天昏了下来，火车还在疾驰地行驶着，不知穿过了多少个隧道，那隧道里的灯光总让人不觉间颇为感伤了起来，余万有感觉到自身正离着家乡越来越远了。余万有睡不着，他脑子里全都是一些杂乱的思绪，也说不出个什么由然来。他只是感觉到内心十分忐忑不安，原本的自信却已被一种莫名的情绪淡化了许多，也许是在胡思乱想，也许是情感的薄弱所致，兴许在他的心里，正形成一种原因不详的孤陌感，如秋凉的寒风一样侵入他的心围。可能是念家了吧。汪蓉睡着了，她也的确是太累了，可她在梦中还在念着儿子的名字，在火车上，她流了一天的眼泪，断断续续。现在也还是一样，那眼泪在闭合的眼角滑落下来。
　　不管你抱有什么梦想，是否与现实关联。终将有一双无形的巨手在推行着你往现实的大道里走去，那条大道就如这列火车一样拥挤不堪，男女老少在不停地吵杂，在黑夜或是疲惫降临，即使有一段地清静，那也绝不是来自精神上的。
　　天刚刚亮，余万有从恍惚地睡意中醒来，他感觉到火车的速度越来越缓慢了下来，一名列车员正走到车厢内喊着：“D市站到了，到站的旅客收拾好行李，钱包等贵重物品不要落下。”
　　余万有便快速地收拾好行李，此时汪蓉也醒了。火车停了下来，车厢里的些许人动身走了出来，往下车口走去。余万有和汪蓉此刻褪去了伤怀的情绪，一种激动兴奋的情绪流窜在了他们的每一处血管内，他们抱着新奇激动的心情走下了车，又匆忙地出了火车站。清晨还带着些许凉意，空气中弥漫着浓浓地烟雾，仿佛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季节，从雾气中走出几个男子和妇女来，他们凑到余万有和汪蓉身前，问要住宿还是要去哪？余万有就对其中一个说了要去的地址，那人认路，商定好了价钱后，便引着余万有和汪蓉上了车。等到他们到达时，雾气已然散去，晨光洒下了暖意。
　　这儿是离市街不远的村区，余万有和汪蓉下了车，往村口里面走去，路边上早早的摆满了早点小吃摊，卖煎饼油条的、卖面条水饺的、卖包子馒头的……让整个还未彻底醒来的村区老早的便酝酿着一壶醇酒。
　　余万有携着汪蓉按照地址找到了吴光奇的住处，那是一所三层楼的排租房，一层有十几间房屋。吴光奇便是住在二层楼的最右方。但他人不在，余万有和汪蓉显得有些焦虑了起来，他们担心吴光奇早就搬走了，但不会儿邻处的人告诉他，现在里面住的是叫吴光奇，但白天一般都不在家，只有很晚才会回来。
　　余万有便没多问别的，心里多少稳妥了许多。他和汪蓉便就下了楼找到旅馆住了下来。
　　天完全黑了，但这里的黑又不同于余万有所看过的黑，这儿的黑是五颜六色的，黑是主体，各色的灯光就像是一位美艳姑娘身上的彩衣，就连一向皎洁俊亮的星星也显得黯然失色了。余万有同汪蓉倚在了旅馆房间的窗户上，他们共用望着窗外的市景，望到远处灯高虹亮的市空，那仿佛就是真真切切的梦想，此刻在他们心中，原来梦想也是如此的真实。离他们心中的梦想是如此的近了，还有这样一个世界，夜晚如白天一样热闹，听那楼下的街道，一排排卖着各式样的玩意儿，下班后人们拥挤的喧哗声。更何况那远处的中心地带呢，兴许比这儿要热闹好几倍吧。余万有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般的新生，就好像置身于另一个世界，一个与梦最为接近的世界。那封闭的、落后的、迷信的、无知的旧世界仿佛在他的意识中消成了碎片，他怀抱着一颗热切的，欣喜万分的心情想要去拥抱这一新的生活，也许还是有许许多多的困难，而在他的心中也早就为之无惧了。
　　第二天的早晨，余万有和汪蓉便又再次地前往吴光奇的处所，因为他们迫切地需要一个稳定的工作，还有一个稳定的住所。这个时候，正好吴光奇在家，当吴光奇看见两人时，特别是用一种注视地目光瞧着余万有时，他的脑袋里忽然闪了一下，便高兴地喊了起来：“是万有啊，你来了，你真的来了！”
　　“当然，我说过我会来。怎么，你不会不欢迎我了吧？”
　　“哈，怎么可能，我日夜盼着你来呢。她便是你的老婆吧？哦，你好，我是余万有狱中的好兄弟，现在自然也是好兄弟。我高兴你们能来我这，快进屋里来坐吧。”
　　余万有和汪蓉进了屋，这是一间俩室的屋子，里面是厨房和小浴间，而外面一间则是吴光奇睡觉的地方。
　　“随便坐吧，就把这儿当自个儿的地方。你们现在在哪儿住着？”吴光奇问着。
　　“暂时还住在旅馆。”余万有牵着汪蓉坐在了凳子上，回答着。
　　“那就好，我生怕你会找着房子，因为这栋楼正好有一间房子，空着，你们可以住着，而且不用缴房租。就在楼上，里面和我这儿一样，有做饭的地儿。”
　　“有这么好的事儿，你给我说说怎么回事？”
　　“我当时在监狱里跟你说过，我来这先稳住脚，到时候你来这尽可以来投靠我。现在你来了，工作的事儿我自然会帮你弄好，你就跟我一块儿吧，这屋子是老板免费给我们住的。你要知道啊，现在像这样的房子要花上几十块钱的月租费，如果不是老板提供着，兴许我现在还是住在不远的小木房里呢。”
　　“这工作好做吗？做什么的？”余万有高兴地问着。
　　“好做，像你这样的个头和身手也差不多。就是晚上可能很晚才回得家睡。不过白天就没什么事儿了。夜总会你知道吗？就唱歌跳舞喝酒的地方，那儿都是有钱挥霍的主儿，而我们呢主要是负责那儿的安全，也就是保安啦。”
　　余万有点了点头，回头看了看汪蓉，便又问着：“一个月能挣到多少钱？”
　　“二千块！怎么样？”
　　“什么？这么高？”
　　“我告诉你，在我们那儿，二千块算不了什么高的，五六千的都有人拿过。那可是个掉黄金的地儿。”吴光奇认真地比划着手，毫不夸张的说道。
　　“那要人的话，就带我去看看吧？”
　　“放心，只要有熟人介绍，会要的。”
　　“那什么时候去看看？”
　　“今天晚上五点钟吧，等你去看了，你就知道那儿有多好了。你老婆也要去吗？”吴光奇看了看汪蓉，便对着余万有问道。
　　“那儿有我做的活儿吗？”没待余万有回答，汪蓉便问着。
　　吴光奇思量了一会儿，便说：“还是到了那儿在说你的活吧。不过我还是说吧，你去那儿不是太好，虽然工资比其他工作要高出很多，但你们也知道，那儿都是拿钱消遣图乐的主儿，你去那做事有些不太方便。”
　　余万有似乎是明白了吴光奇所说的意思，便对汪蓉说：“你只陪我去看看，如果我可以在那做事，你就待在家里帮我做饭就行了。二千块钱够我们寄钱回家了。”
　　汪蓉也明白了过来，正因为这样，她倒是有些不愿让余万有去那儿看工作了，但她还没有和余万有说出自己的担忧，她开始一副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