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孤雁南飞 第八章
作品名称:激浪归舟 作者:耕石 发布时间:2013-09-24 16:50:01 字数:5129
“说句心里话,我是被你吸引了,”在耿石的寝室里周卓英继续说,“你的仪表你的为人,你的工作你的讲话都使很多人着迷,可是我绝不是因为认识了你才想甩掉陈秉华的。那时我实在太小,才八岁,我爸爸和他爸爸都在囤船上工作,我爸爸是厨师,他爸爸是水手。因为我经常到船上去玩儿,他爸爸很喜欢我……
“那一年的夏天,我爸爸接他爸爸到家里来吃饭,把陈秉华也带了来。那年他十六岁,上高中,说他高中毕业要上大学。我说:‘你上大学上二学关我屁事!’他说:‘等我上完大学就把你接到我家去。’我还以为他接我到他家去玩儿呢,谁知道我爸爸就和他爸爸把我们的亲事定下来,和我什么都没说。”
“接着两年他都到我家里来拜年,每次来都带很多东西。后来他参了军,转业后分配到重庆港务局,他爸爸也跟着调到重庆。临走的那年他爸爸和他都到我家来,送了很多东西,有绸缎有布,据说还给了我爸爸四百块钱,说这是‘聘礼’,我才明白这就叫‘订婚’。
“我为此哭了几天几夜,哭着闹着一定让爸爸把东西给人家送去。我爸爸说:‘他们现在已经去了重庆,怎么好送呢?先摆着,等以后他们来了再说。’两年以后陈秉华一个人来了一趟,那年我上初三,他对我说:‘我没上大学,将来我要培养你上大学,现在我赚钱了,从现在起就开始为你存钱。’我说:‘你胡说些什么呀!谁让你培养我上大学?有几个臭钱蛮大个不得了!’他说;‘我们已经订婚了啊!’我一下子懵了,几年前的话还当真了。
“我本来学习成绩很好,那年考高中我故意不答题,在卷子上乱画,初中毕业就在家里玩。
“我有一个姐姐叫周卓兰,比我大四岁,经常劝我:‘你想开点吧,陈秉华人不错,长的又好,对你很殷勤,又小意又大方,说话总是轻言细语的……’姐姐的话没说完,我就跟他闹起来,说:‘你说他好你嫁给他,反正我不答应!’姐姐说:‘这是什么话?人家看上的是你!有文化,人长得又好,姐姐算什么?只知道每天洗洗涮涮给你们弄饭吃。’”两姐妹大哭了一场,从此姐姐再不提了。
“去年过春节他又给我爸妈来拜年,买了两张电影票,说是要跟我一起去看电影,我心想老这么憋着也不是事,不如把话跟他挑明白,就跟他去了,回家的路上我对他说:‘收回你的想法吧,我跟你不合适,你想的是大学生,我连高中都没上。再说我比你小八岁,在你面前还是个小孩子。’他说:‘越比你大越会心疼你,别说你没上高中,就你是个文盲,是个讨米要饭的我也会娶你。’我说:‘话说到这里来就好办了,你只把我当个讨米要饭的,我爸爸不是接受了你的彩礼吗?明年我找个工作,等我存够钱一定如数还给你。’”
说到这里周卓英再也说不下去了,她已经泣不成声。夜更沉寂,要不是机房机器声轰鸣,整个屋子都会凝固。外面的雪越下越大,雪花停留在窗棂上,玻璃上的汽水在流动。
耿石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同情她,但是不能安慰她。正像前面是河,后面是崖,他处在窄道上,进退维谷。他知道自己的那些表现会对女孩子有影响,所以他在她们面前格外谨慎,幸好厂里的女孩寥寥无几,要不是新来了这批学员,也只有三个,都称得上是姐姐,除了工作,他和她们没有任何接触。在一个办公室里面对面工作就不好说了,此时此刻他知道,劝周卓英回心转意是不可能的了,顺着她说岂不等于火上浇油?他感到左右为难,比那次处理事故还要揪心。发电机不来电他可以使它起死回生,一百多人的技术课他敢讲,二十年解决不了的技术难关他闯得过来;甚至在学校里六千人的报考他敢做,再难的思想工作他没有失败过……可是现在他束手无策了。
屋子里的温度降了下来,火盆里的燃炭蒙上了一层灰,耿石俯下身去准备用火钳扒去炭灰,周卓英接过了火钳把底下掏空,然后夹起燃炭磕了磕,立即火盆里又燃起了蓝色的火苗。
“你晚上吃饭了没有?”耿石终于打破了沉寂。
“只吃了几口菜。”
“我们团年的饭菜还没吃完,有的还没动,现成的火和小锅,倒点开水热一热吃好吗?”
说着他就准备起身去拿饭菜,周卓英摁住他的膝盖让他坐着别动,过了一会儿耿石说,
“你自己来好吗?”周卓英轻轻摇了摇头:
“不想吃,一点儿也不饿。”
“无论如何饭总得吃啊。”
“你想吃吗?要想吃我来给你热。”
“我刚才在街上吃了一碗热干面。”
“那就别管我了,现在我好多了,难怪有那么多人都喜欢到你这里来聊天。”
“你怎么平时不来坐坐呢?”
“几次都想来,可是一迈出门槛儿我的腿就软了。现在我还悟不过来,感情这东西怎么就这么奇怪?我从来没有过这总感觉——”停了一会周卓英继续说,“人们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也老大不小了,和一个从来没有感情的人在一起你说合适吗?至于你,不知为什么?你一时不在办公室我就觉得心里是空的。上次你去拗口,回去以后我好失悔好失悔,那天晚上怎么就不说来陪陪你?替你收拾收拾东西也好啊。又不知道你要去几天,十天半月也说不定,第二天早上我才想起来,工地上可能没菜吃,现抓了两瓶菜,没想到你们第二天下午就回来了,全厂人谁不为你惊讶!也不知为什么,现在和你坐一起,我的心里就觉得踏实……”
耿石的脸上就觉得有无数颗小针在扎,“不能再讲下去了,”他心里想,“再讲下去麻烦就来了。”既然话不能说,又能做什么呢?就这么坐到天亮?天亮以后又会怎样呢?——不,一定要把她打发走,想法让她先睡一会儿,可是又怎么睡呢?外面下那么大的雪,只有值班休息的女寝室,王小曼在那里常住,现在又值夜班,深更半夜的又怎好去敲门?要是让她自己去他肯定不去……
耿石的脑子可以在短时间里转出几个问题,甚至十几个问题,可是现在他脑子里是一片空白……他忽然想起了王小曼,还是得请她帮忙。
“你先自己坐一会儿,我得想办法让你睡会儿觉。”耿石对周卓英说。
“我想你没办法。”
汽轮机齿轮的尖叫声震人心魄,但很平稳也很悦耳,听惯了反而像一首永不停歇的催眠曲。耿石走进机房,见屋里明净而安详,迎面墙上挂着横幅标语,上面写着“力争安全发电五百天,确保一九五七年开门红!”下面的安全记录是“432天”。见耿石走进来,大家都很尊敬,汽机值班长陈不楚多远就向他举手打招呼,电气值班长王树成走过来说:
“你也熬夜啊,这个时候了还不休息?”
王树成河北人,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八路”,七八岁上和爸爸在白洋淀打游击,后来参加了二万五千里长征,小树成就跟着拖,直到电厂成立了党支部,他爸爸当了第一任书记,就把树成带了来,后来他爸爸调到市委任纪委书记,赵慧林接任了第二任书记兼厂长。这时耿石对他说:
“王师傅,我有件为难的事想请王小曼帮点忙,要出去一下。”
王树成听说“有件为难的事”,也没问什么事,走到王小曼的身后对她说了几句什么话,王小曼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配电柜上的仪表,听说耿石要找她走过来说:
“我就知道你要找我。”
“怎么知道我要找你?”
“检查我的表现呗,今天我表现的很好,不信你问王师傅,一点瞌睡都没打。”
“谁说我检查你的表现来的?我有一件为难的事想请你帮个忙。”
“你还有为难的事啊?我的天!什么事难得倒你?”
“少说两句,在值班,跟我出来一下。”
“有什么事在这儿说不行吗?外面下这么大的雪。”说着她就给耿石掸肩上的落雪。
“就是这场雪把我难住了……”说着他们走出机房,耿石继续说,“周卓英现在还在我屋里,她的心里不痛快……”他的话还没说完,王小曼大叫起来:
“她的心里还不痛快?我的妈呀!要是我坐在她那个位置上,准会高兴得蹦起来!”
“别开玩笑,王小曼,我跟你说正事,周卓英为了个人问题很伤心……”
“逃婚哪!她算找对了地方。”她反应得特别快。
“正经点好吗?”
“我说的都是正经话啊,没有半点玩笑。”
“她昨天晚上就来了,一直坐到现在,我得想办法让她找个地方睡觉。”
“就跟你睡不好吗?”
“你真的想挨打了是不是?我很为难,信任你才找你,我想让她到你们寝室里去睡,可是我不好敲你们的门,让她自己去她肯定不去,你说我能陪她坐到天亮吗?”
“哦,明白了,是这么回事,你想打发她走,她不走,她想跟你睡你又不睡,所以打起了我的主意。我还在值班哪,要是不值班就好办了,我去陪她,和她七拉八扯地两个人就上床了,我准保把她哄睡着。你找李铎民去混一会儿天就亮了,万一你屋里来个人,见屋里是两个女的怎么都好说。可是现在我在值班,寝室里只有汽机的田姐田月秀,他才下了中班,见下雪了没回去,两张床还是空的。我说你的脑袋瓜子怎么就有这么好使?你地方找对了,人也找对了。”
“要不然我怎么一直护着你呢?”
“这话倒不假,不过有句话你要对我说明白,你到底对她有没有一点意思,哪怕是一丁点,要是有一丁点,这事我就不管了。”
“你们来厂都快一年了,这话要让你自己说。”
“那好吧,我看不如这么着,我们三个人一起回机房,那里墙上挂的,桌子上摆的都是她一手一脚搞的,她还没有正儿八经地在机房坐一会儿,到了机房你引她到处看看,就作为配电车间的领导给师傅们拜年,大家也都欢喜。然后我让她陪我值班,反正也是坐着,五点多钟有一个特别难熬的时候,我见她坐不来了,就跟王师傅扯个谎,说我头疼,再带她一起去睡。王师傅对你特别好,你事先跟他打个招呼,随便说些什么都行,反正你的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活了,要做的没有一点破绽。”
“行,小曼,今天我算服了你了。”
“明天天一亮你就把我给忘了。”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耿石寝室的楼上,一见房门大开,周卓英不知到哪儿去了。王小曼到厕所去了一趟,没见人,她推开了女寝室的门也不在,她会到哪去呢?
耿石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要是平时来玩也没什么,可是今天她是来诉苦的啊!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见了呢?这大冷的天,雪越下越大,她又正在伤心难过,深更半夜的她该不会……
他不敢再多想,急忙跑到厂门口,询问门房值班的廖师傅。廖师傅是一位退休的老工人,无儿无女,常年值夜班,这时他正在小锅里煮菜,准备喝酒。耿石问道:
“廖师傅,您看见周卓英出去了吗?”
廖师傅说:“他进来的时候我知道,没看见她出去……”
耿石立即想起了水塔和屋顶。他顺着梯子先爬上屋顶,雪光反照,他看得很清楚,没有脚印子。他一转身爬上了水塔,也没有。他又想到了锅炉的烟囱,那是全市最高的建筑。他抬头看了看,由于天黑看不清楚。他下了水塔又爬上烟囱。一步一步爬得满头大汗,他失望了,下来时几乎摊在了地上。他不能回机房,那会惊动很多人,扰乱了值班。他想先到门房坐一会儿,向廖师傅说说这件事情。他回到了门房,廖师傅对他说:
“你看看我的小门,闩子打开了没有?要是没打开就在院里,要是打开了就出去了。”
“啊!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上面来呢?”
耿石走向大门口,看见小门的门闩是开着的,他拉开小门,首先想到的是江边。那是一条无穷无尽的江水,他一来到小城就听说过那里曾吞噬过无数的生命。这时江水退得很远,江边上隐约可见三五渔火,宽阔的沙滩上铺着白雪,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下游走去。他只知道周卓英住在离江边不远的地方,但不知道具体的地址,他盲目地找寻着,大约走出了五六里路,心想她每天上班来去要不了多少时间,绝不会走这么远。他怏怏地往回走,走过厂门看见锦春饭店的门紧闭着。“该不会听我说了热干面跑到解放路去吃热干面了吧?”他又找到解放路,反而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了。他又怏怏地返回来,推开了小门天快亮了。他没有和廖师傅打招呼,这事不好说。他必须立即向领导汇报,因为周卓英是在他屋里不见的。
年三十值班的领导是工会主席李庆云,四十岁左右的年龄,为人很和善,厂工会不在厂部办公楼里,在线务股的楼上,是一栋较小的两层楼,各有一大一小两间房子。楼下的大房子是营业柜台,门朝怀远路开,平时可以进出厂后院,旁边的小房是值班工人的休息室。楼上的大房是线务股办公的地方,旁边的小房便是工会办公室。
耿石走进工会办公室,李主席正在台灯底下看一本杂志,见耿石进来一脸的沮丧,惊异地站起来打招呼:
“耿技术员,你这是怎么啦?这么早就起来了?”
耿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李主席,首先说明我现在不是来给您拜年的,我一夜没睡,遇到了一个很大的麻烦……”
他把事情的经过来龙去脉向李主席做了详细的汇报……
听了汇报李主席安慰他说:“你先别着急,他的家总会有人知道,万一这两天不来人也会通过搞人事的查到,你就别管了,我们来替你找。至于她是从你屋里出去的,一不是你喊她来的,二不是你把她赶出去的,你们之间又没有发生争吵,廖师傅和王小曼都看到了,万一她有个什么好歹,与你毫无关系。不过她是我们厂的职工,又是你的助手,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领导上会关心。时间不早了,你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我这就把王小曼找来,天亮了给吴承南打个电话,由他张罗着去办你看好吗?”
耿石走出工会办公室,李主席的一番话使他感到很大安慰,但周卓英毕竟是他的同事,从某种程度上讲又是他的徒弟,他怎么就能把心放下呢?
下了工会办公室的楼,他在地上狠狠地跺了一下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去年春节安静的要死,今年春节就折腾的这么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