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上船容易下船难

　　
　　那天夜里，爷爷走到一个十字路口时，才发现自己不知该到哪里去。他从来没有这样迷茫过，想不到世界之大，居然已经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地。他犹豫了很久，仍不知该走上哪条道路，索性坐了下来，不走了。这个时候，正是天亮前最黑暗的那个时刻，天正下着冰冷的雨，那雨刚刚落在地上，就被冻上了，形成了一层溜滑的油冰。他感到自己正在慢慢地冷却，从外到里，又从里到外，再也没有了一丝的暖意。好在他感到了危险正在向他逼近，容不得他再作片刻的停留。再在这里待下去，不能天亮前找到一个容身之所，即使不被冻僵，也只能是死路一条。他决定远走他乡，也许还可以趟开一条生路，也极有可能是有去无回。但只要还活着，就只能走下去。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还不能就这样离开，至少他还要去办一件必须由他来办的事情。
　　他在天亮之前找到了一个安身之处，在一家人的院子里找到了一个红薯窖。红薯窖深入地下，有地温可以保暖，里面又有红薯可以充饥，唯一的风险是，如果这家人刚好下去拿红薯的时候，就会撞见他，他就可能被人抓住。但他没有更好的选择，只能赌一把运气了。
　　他赢了。一直等到天黑，又等到夜深人静，他才爬出那个红薯窖，在天亮前赶到了外祖父的家里。外祖父一见爷爷，两人不由抱头痛哭。平静下来之后，外祖父一边吩咐给爷爷做饭，一边责怪爷爷上次不该不见他，都是自家人偏要那么见外。爷爷说，兄弟我如今混得人不人、鬼不鬼，还拖累大哥一家，实在是羞先人的。外祖父一听拉下脸来，亲家若再这样说，我可真的生气了。
　　吃过饭，爷爷支开家人，要和外祖父说话。外祖父说，你有啥想法，尽管说。我这家业，有一半都是你挣下的，都拿去我连眼也不眨。爷爷说哥啊，你误会了。外祖父说有啥说啊，甭叫我着急。爷爷张了几次嘴，终于说，你再给咱闺女再找个婆家吧。爷爷指的是母亲。
　　外祖父惊得半天合不上嘴，问爷爷，闺女有啥不是？爷爷说没有。外祖父又问我办事有啥不周？爷爷说没有。外祖父说我的闺女和你的闺女子一样，就是有啥不到的地方，该说就说，该骂就骂，该指教就指教，真要是不听指教，还有我和你嫂子呢，犯得着要休了？你叫她咋做人？让我的老脸往哪搁？
　　爷爷赶紧解释：“哥啊！你误会了，咱那娃子一走三年多了，一点音信都没有，如今兵荒马乱的，恐怕是凶多吉少。我担心白白耽误了咱闺女。实话对你说吧，我本来准备逃到外地去的，我这一走，恐怕是再也回不来了。别的我也没有啥担心的，就是这个事我放心不下，要不然我就不来见你了。我怕我死到外边回不来，耽误了咱闺女，对不起闺女，更对不起你老哥哥！”
　　外祖父掷地有声：“我话给你搁到这儿，不管娃子能不能回来，闺女都是你家的媳妇，活着是你家的人，死了是你家的鬼。只要不是犯下了什么大错，你就休想给我送回来！你也那都不准去，就在我这里，有我吃肉，就不会让你喝汤，就是逮个蚂蚱，咱弟俩一人一条大腿！我这里山高皇帝远，咱啥都不怕。你就安心待着！”
　　母亲后来说，她那天听到爷爷和外祖父的谈话，就已经准备好了绳子，只要决定要休了她，她就不会再活下去了。她这样做的原因并不是她对父亲有什么感情，而是她从小所受的教育不容她改节，她宁愿用自己的一生或者性命来换取一座贞节牌坊。
　　尽管外祖父这样说，爷爷还是只住了三天就走了。不是他不愿意留下，而是被人叫走了。
　　“出大事了。”四狗子见到爷爷，立即哭了起来。
　　原来，就在爷爷来到外祖父家的第三天，保安团打探到棉衣是被游击队抢走的，就清剿了小梁山。游击队被打散了，有三十多人被当场打死，邱长河书记和黄天寿队长被俘，被关进了大牢。四狗子上次随爷爷来过这里，所以带着逃出来的十二个人找来了。
　　爷爷立刻向外祖父辞行，外祖父说：“兄弟，听老哥一句话，咱都是本本分分的人家，别再趟那浑水，干那掉脑袋的事了！”爷爷说：“好我的哥啊，不是我想去救他们，我是怕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你说我这刚走，游击队就被人家端了，我若不去把他们救出来，肯定有人以为是我出卖了游击队！我不能披上这张贼皮啊！”
　　外祖父不好再阻拦，只好备了干粮，放爷爷他们离开。临别时，外祖父说，兄弟，在外边呆不下去了，就赶紧回来！
　　听到爷爷说要去劫狱，队员们一个个面面相觑。大家好不容易逃出来，本想让爷爷带着找个活命的地方，现在却要去以身犯险，自然都不愿去。爷爷说，现在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大家和我一起把老邱和老黄救出来，二是大家各走各的，我自己去大牢陪着他们死，换个清白。
　　当天夜里，看守王五家里的门闩被刀子拨开了，闯进几个人来，把王五按在了床上。王五本来还在反抗，当看清是爷爷、四狗子那几个从前的囚犯，一下像泄了气的皮球，蔫了下来。
　　“你们，是来杀我的？”王五想到从前自己对这些囚犯的的所做所为，感到万分的绝望。
　　爷爷摇摇头，扔下一包大洋，说：“给你两条路让你选，一是拿了这二百大洋，卖给我个人情。二是现在就杀了你全家。这几个弟兄可都和你有仇，杀了你也不过分，要死要活你看着办！”
　　“要活！”王五不假思索就应承下来，立刻又感到不是那么简单，“只是，我帮了你们，还不是死路一条？”
　　“这你放心，我敢来找你，就敢保准不给你留下啥麻烦，只要你全部按我说的做。我说到做到！”
　　“我信你。”
　　“不过，你老娘要跟我们走，你要是耍滑头，后果你知道……”
　　“我知道！我不敢！”王五虽然混蛋，但却是个出了名的孝子。
　　第二天晚上，牢里的看守们刚刚吃过晚饭，包括王五在内，一个个都倒下了。伙夫赵四吓得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查看以后，惊呼道：老天爷呀！这是吃了蒙汗药了啊！正在他吓得不知所措的时候，大牢的大门打开了，爷爷、四狗子几个人冲了进来，从牢里找出两个人来，背着离开了。爷爷临走的时候对他说：“这些人都被麻翻了，你能脱得了干系？还不赶紧跑，等死啊！”
　　第二天，全城贴满了捉拿共匪赵四的布告，罪名是他和共匪内外勾结，劫走了要犯。
　　爷爷的计策本来是天衣无缝的。他从王五那里配了大牢的钥匙，又让王五在看守们的饭锅里下了蒙汗药，嘱咐王五也吃了饭，一起被麻翻，又唆使伙夫赵四逃走，洗脱了王五的嫌疑。他成功地解救了老邱和老黄，带着人连夜逃走了。但是他还是留下了一个破绽，他不该亲自出马，还让里边的罪犯认出了他，知道是他劫走了人。因此就被一个人抓住了软肋。这个人就是冯天猫。
　　本来也不干冯天猫的事，他在陶朱镇上当他的代镇长，劫狱的事发生在县城里，并不在他的地盘上。偏偏就在那天，周杰觉得冯张氏长期在他那里住着，天长日久难免会有闲话，对他的官声不利。现在冯天猫已经安顿下来，再也没有了让冯张氏住下去的理由，就连哄带骗说服了冯张氏，并打电话让冯天猫到县城来接冯张氏和孩子。冯天猫得知爷爷劫狱的消息，立刻感到立功的机会来了。借机除掉爷爷这个死对头，就可以免得自己总是提心吊胆，可以说是一箭双雕。他立即向周杰请战，说他有找到爷爷、除掉共匪头子的办法。周杰一听大喜，就从保安团给他调拨了一个排，让他带着去抓爷爷。
　　他先打发了两个人送冯张氏回陶朱镇，自己带着其余兵丁，直扑外祖父家里，抓走了外祖父，带到镇公所里严刑拷打，逼问爷爷的下落，不料外祖父却不透出一个字来。
　　其实也不是外祖父不愿说，是他根本不知道爷爷的下落，不知道从何说起，就只好什么不说。他如果多说几句好话，让人觉得他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也就没什么大事了。但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让冯天猫认为是他知道，就是故意不说，所以就打得格外起劲。这一打却把外祖父的掘劲彻底打出来了，再不说一个字了。因此越不说越打，越打就越不说，成了恶性循环。
　　爷爷当晚就得到了消息，一下如雷轰顶，大脑里一片空白。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给自己的亲家招来了灾祸。他立即作出决定，马上前去救人。黄天寿坚决不同意，外祖父是地主，不是革命群众，不能为了救他拿着革命同志去冒险。爷爷怒不可遏，“去你大那蛋！老子的事老子一个人去处理，大不了我去把我亲家换回来！”
　　老邱连忙拦住爷爷，让爷爷先冷静一下，怎么个救法总得想好了才能行动。爷爷这才安静下来。黄天寿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爷爷刚刚救下了他和邱书记的命。在此之前，他还一直怀疑是爷爷出卖了游击队，心里正感到理亏。邱书记那么说，他就不再坚持，表示服从邱书记的命令。邱书记一面派人到镇上侦查，搞清关押外祖父的确切地点，一面和爷爷、黄天寿商量行动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