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车到山前总有路
作品名称:路的尽头 作者:子弋 发布时间:2013-10-16 20:27:52 字数:4389
月儿本来是追不上父亲的,偏偏有个人鬼使神差地帮了她的忙。那就是父亲的克星蒋排长。
蒋排长这时已经是蒋连副了。本来他在小李村战役中立了大功,连长升成了营长,其他的排长也都随之升任连长,而他却因为恶名在外,没有得到任何升迁。要不是营长向上司据理力争,他就连这个连副也当不上了。
原来,父亲经过一夜的思考,再次感到走投无路了。他当初看到李别子的死,一心只想着杀几个鬼子,给李别子和乡亲们报仇,但营长却让他当了勤务兵。再后来开始唱戏,使他得到了施展才艺的空间,觉得营长待他不薄,暗暗发誓绝不辜负营长的期望,一定把戏唱好。现在突然出现了和月儿的事情,更为可怕的是,他也喜欢月儿。在他看来,这绝对是大逆不道的。喜欢上了别人的老婆,而这个人又有恩于自己,这是万万不可以发生的。他深知如果再和月儿呆下去,他会陷得更深,最终无以自拔,到头来害人害己。自己必须离开,不能对不住营长,更不能让月儿受到他的连累。他知道,逃跑是杀头之罪。但继续待下去,同样是死路一条,还会害死月儿。两害相权取其轻,逃跑可能还有一线生机。万一事情败露,那也只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于是他再次制订了逃跑方案,决定在天亮之后,大摇大摆地走出军营,踏上回家的路。
他因为有了上次的经验教训,这次逃跑时已经是个熟练工了。现在他因为多次演出,已经是个名人,打着给太太买行头的幌子,自然一路畅通无阻。可偏偏人算不如天算,他又一次意外地遇上了蒋连副。就在他将要走出防区的时候,和查岗的蒋连副撞了个正着。这次虽是有备而来,但他还是怔了一下。
“站住!”
父亲站下,已经冷静了许多。
“干什么去?”
“太太让我去买行头。”
父亲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事,蒋连副就来气。他本来就不喜欢父亲,而且父亲还有逃跑的前科,更是让他讨厌。无奈有营长护着,蒋连副也只好罢手。本来是眼不见心不烦,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可父亲却到处去唱戏。他平生又极不喜欢戏子,这就让他更加不能容忍。再加上因为唱戏,父亲一个小小的逃兵,居然人模狗样起来,看着自然是气上加气。现在父亲提起这事,刚好撞到了枪口上。
“哦!”蒋连副来了精神,回头对手下一声令下,“给我搜!”
父亲身上只有几个铜板,那是他的饷银。
蒋连副得到证据,立即得意起来:“买行头就带这几个钱?把老子当傻瓜啊!我看你这是逃跑!”
父亲可能是演戏有了经验,反倒出奇的冷静:“太太说我一个人带着钱她不放心,让我先去看看货色,她随后再来付钱。你不信可以去问太太。”
父亲的话入情入理,让蒋连副一时摸不清虚实。他不愿就这么放了父亲,但又不想得罪了太太,就下令把人关起来,等问清楚再说。
父亲本来是想表演地理直气壮,才让蒋连副去问太太,以便蒙混过关,却没想到没能唬住蒋连副,蒋连副还真的要去核实,不由得暗暗叫苦。看来,这次的确是在劫难逃了!谎言很快就会被揭穿,肯定不会再像上次那样走运了。
他没想到,月儿会主动追了上来。
面对蒋连副的询问,月儿毫不含糊地为他圆了谎,并说这是营长吩咐的事情。
蒋连副无话可说了,只有放行。
不到十分钟,营长的马就赶到了,询问是否看到了太太。蒋连副立即报告,太太和父亲奉了营长的命令,已前往县城购买行头去了,两人刚刚离开。
这一说不打紧,营长的脸一下变得铁青,纵马而去,接着便拔出手枪,推弹上膛。
父亲和月儿过了最后一个哨卡,走出所有人的视线,立即拐进了路边的一个土包后面。由于紧张慌乱,月儿的纱巾落在地上也没有察觉,像是有意给谁留下的路标。
一翻过土包,月儿立刻扑向他,抱着呜呜大哭,接着抡起粉拳,捶打起来:“你个狠心贼!就这么跑了!连你也不管我了,你让我怎么办!”
父亲早已是面红耳赤,手脚找不到放置的地方。他好想抱着月儿,一起大哭一场,但试了几试,终于没能抬起双臂来。
他的无动于衷,很快被月儿察觉了。月儿极力克制自己,慢慢抽泣着平静下来,迅速清理着自己的思路。
“你要走也行,带我一起走!”
“不,不能!”父亲颤巍巍的。
“怎么?你,难道,不喜欢我?”月儿紧追不舍。
“不是的!”
“那为什么?”
“营长……不能对不起……”
月儿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可我,只喜欢你!我离不开你!”
“我,有媳妇的。”
月儿沉默了。她早就发下誓愿,绝不给人当小的。但是——
“只要你对我好,做小的,也行!”
父亲不由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可我,我,我不能。”
“为什么?”
父亲抬手擦去泪水:“我也不是不想,可我做不到!我这次还不知道能不能逃出去,要是被抓回去,就必死无疑。即使不被抓住,我离家几千里地,一路上兵荒马乱,能不能活着回去,连我都不知道!我哪里能保护了你,养得活你啊!”
“我不管!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怎么都行!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父亲从来没有这样感动过,但他清醒地知道,让月儿跟上他,只能害了月儿。他终于狠下心来:“姐啊!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也喜欢姐姐!只恨我自己没能耐,不能好好待你。要是和你一起走,就只会害了你的!你也好好想想,现在这样的世道,只有营长这样的人,才能保护得了你的,我不配和你在一起的!我再和你在一起,迟早要让营长知道,这样只能害了你呀!要不是怕连累了你,我就不跑了!姐,就算兄弟这辈子对不住你了,你就放我走吧!要是能活着回去,就能孝敬我的老娘,等我父亲出狱,还有,对得起我媳妇……你,好好和营长过日子吧!他是个好人!我们,就认命吧!”
月儿还想说什么,但没能说出来,不住的抽泣着。
“你们好大的胆!出来!”
突然传来了营长的声音。
两人一下大惊失色,月儿不禁扑到了父亲的怀里。
父亲一定神,用力推来月儿,冲了出来:“这都是我的错,与太太无关!”
父亲的话音刚落,已经被月儿挡在了前面:“不!是我的错,我让他……”
“住口!”营长立即打断了月儿的话,“你们太大胆了!要买行头,办戏班子,这么大的事,不和我商量,就敢擅自做主!”
父亲和月儿都愣住了。
营长走到月儿面前,把手中的纱巾围在月儿脖子上,抱起月儿,放在了马上,回头对发呆的父亲说:“还愣着干什么!走啊!我们一起去看行头!”
营长牵着马,月儿骑在马上,父亲跟在后面,向县城方向走去。
营长这一意想不到的举动,让父亲成了丈二和尚,一下子摸不着头脑。
还是月儿反应得快,看到营长走在前边,便偷偷的向父亲递了个眼色,让他不要做声。确信父亲明白了她的意思,才幽幽地对营长说:“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怕和你说你不同意,就想先买好了行头,再给你说。”
营长像是已经消了火气,声音也柔和了下来:“不说这个了!我们这就去买些行头、器乐,回来就成立个戏班子,你们两个好好把戏班子给我办好了!”
“好,好!”月儿立即答应着,回头看看父亲,说:“还不谢谢营长!”
父亲得到指令,连忙应声:“谢谢营长!”
营长沉吟了一阵儿,回头问道:“我看,你们两个很有缘分,不如你们结拜为姐弟,今后也不会有,有什么不便。这样就成了一家人了,同心协力,办好戏班子!你们觉得如何?”
父亲看看月儿,月儿看看父亲,都说不出话来。
“怎么?你们不愿意?”
“不是……”父亲支吾着。
“那不就成了!”营长很是兴奋,回头看着月儿,“你呢?愿意吗?”
月儿眼圈一红,强忍着没让泪水流出来,还是点了点头。
营长更加高兴了:“既然你们都同意,我看不如现在在这里结拜好了,我来给你们做个见证。”说着抱下月儿,就让两人见礼,草草举行了个仪式。父亲因为是弟弟,就再次跪下,给月儿磕头。月儿的泪水夺眶而出,伸手扶起父亲:“想不到,我居然,有了弟弟了……”
“我也有内弟了!”营长远比月儿高兴得多,拉着父亲的手,“还不叫姐姐!”
“是!营长!”
“嗳!今后没有外人,就叫我姐夫!”
“是!营,姐,姐夫!”
父亲解下脖子上“长命百岁”的银锁,当做礼物送给月儿。月儿因为身无长物,就许诺到了城里再给补上。
三日后,营长宣布成立戏班子,父亲破格晋升为少尉,担任戏班教官,开始从全营挑选演员。
父亲得到了更大的用武之地,立刻忙活起来,先是挑演员,后是教戏,唱念做打一一传授,丝毫也不敢马虎。
这可苦了父亲。那些演员都没有学过什么戏,尽管也有几个功底不错,但来学戏的大多都是不想上战场打仗的,在此图个安全自在,并不是真心喜欢戏剧,这让他大伤脑筋。好在他现在已经是鸟枪换炮,有职有权,又有营长撑腰,那些人怕被送到战场去,也自然惟命是从了。
只是戏剧是个巨大的艺术宝库,其中的学问深奥无底,学习起来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光是角色,就有“生旦净丑”四种。按一般的分法是四生、四旦、四花脸。戏班组织也是按照“四生四旦四花脸,四兵四将四丫环;八个场面两箱官,外加四个杂役”。“四生”即老生、大红脸(红生)、二红脸(武生)、小生;“四旦”即正旦(青衣)、小旦(花旦、闺门旦)、老旦、刀马旦;“四花脸”是黑头(副净)、大花脸、二花脸、三花脸(丑)。演员一般都有自己专工行当,也有一些演员则一专多能,工一行外,兼演他行。
剧目是以“外八角”(四生四花脸)的戏为主,生行戏占重要地位。生行的大红脸和二红脸的界限很严,大红脸专演关羽;二红脸专演赵匡胤、秦琼、康茂才等类角色,主要是武功戏。小生行一般有文武之分,也有的演员文武兼备,武功戏较出色。大净主要以唱工取胜,三花脸除表演诙谐风趣外,武功戏也有“盘绳”、“吊水桶”、“空中还原”、“探海”、“元宝顶”、“大翻身”等不少绝招。各行当都有自己的表演要诀,如手势要诀是“花脸过项,红脸齐眉,小生齐唇,小旦齐胸”,武打戏的短打要诀是“身如蛇形眼似电,拳如流星,腿似钻;稳如重舟急似箭,猛、勇、急、快、坐、站稳如山”,在枪路上,有“走丝”、“连九枪”、“十三枪”、“九个鼻”、“八杆”、“单倒”等路数。青衣中闺门旦的表演要诀是“上场伸手似撵鹅,回手水袖搭手脖;飘飘下拜如抱子,跪下不能露脚脖”,“说话不看人,走路不踢裙,男女不挽手,坐下看衣襟”。彩旦的表演要诀是“斜眼偷看人,说话咬嘴唇;一扭浑身动,走路摔汗巾”。小旦的出场式是“出门按鬓角,双手掖领窝,弯腰提绣鞋,再整衣裳角”。小生的表演要诀是“清、净、冲”。“清”是清秀,唱词吐字清,神态秀气;“净”是动作干净利落,恰到好处;“冲”是武打勇猛,精神振奋。
说到具体各种行当的表演就更是复杂,就连最简单的扇扇子,就要求不同的角色有不同的扇法,父亲就教了整整一个下午。“文扇胸,武扇腹,小丑扇胯扇屁股,奴才扇的是头顶,教书先生扇板凳。”文士扇胸,扇的是儒雅和潇洒;武夫扇腹,扇的是威武和气势;小丑扇胯扇屁股,扇的是轻佻和滑稽;奴才扇的是低媚和谦恭,教书先生扇的是落魄和低调。这些学问一一教来,确实费尽了心血。好在有月儿帮忙,老旦青衣花旦都有她顶着,父亲才省下了不少力气。不到三月,戏班子已经有模有样的演出了第一出戏《二进宫》。父亲和月儿,分别在戏里饰演了徐彦召和李艳妃,其他角色,都由他们的徒弟来演了。
就这样,父亲和他的戏班子,得以留守后方。六年来,抗战后期和国共两党决战的烽火,都没能烧到他们身上。若不是他们的部队被解放军打垮,父亲的戏还会这样一直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