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心 零一

　　引子
　　风铃
　　池清的窗前，挂着一挂风铃，朴素，精致。
　　不像一般的风铃，铜的，铁的，玻璃的。它是贝壳串成的。这种贝壳很普通，普通到走在海滩上，稍不留神就会硌着脚。
　　不像一般的风铃，色彩缤纷，光怪陆离。它是一色的白。白的让人心疼，惹人怜爱。素朴，完美无瑕。
　　不像一般的风铃，声音清脆。它的声音微微沉闷。风小的时候，发出的声音，犹如呜呜的哭声。
　　然而，它有个特别之处。在它的筋骨里，透着丝丝缕缕海的味道。这味道时而清淡，时而浓郁。闻之，令人如痴如醉，浮想联翩。
　　这样的风铃，叶晓薇也有，就挂在她的卧室里。
　　风铃本是一对。
　　池清爱海。叔叔到连云港出差，他百般央求，央他买贝壳的风铃。他知道，那里多的是贝壳。之所以是一对，因为不久，就是叶晓薇十六岁的生日。
　　叶晓薇，池清的好朋友。池叶两家是邻居。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池清只管她叫叶儿，别人都不知道。叶儿很欢喜，觉得这名字有诗意。后来她读泰戈尔的诗，里面有一句：生如春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叶儿欢喜地告诉池清，她就是一片静美的小叶子。
　　十六岁上，池清捡出一串风铃，送了叶儿做礼物。叶儿却哭了。池清问她为什么哭。她说是因为欢喜。
　　以后，两串一模一样的风铃，便挂在了各自的卧室里。
　　焦家
　　焦家只是宏城的一个小村庄。
　　宏城只是座小镇，所以焦家也小，只有十几户人家。
　　这里一面临水，一面是水田，一面连着张家庄，剩下一面是通向外面的堤道。池清从小就听大人讲：清朝的时候，这里出了一位了不得的大人物。姓焦，是个大学者。焦大学者的家族，世代在此生息繁衍。后来人多了，成了小村庄。所以，就用了他的姓作名字，叫做“焦家庄”。池家虽不是焦姓，但是和焦家颇有渊源。池清爸爸小的时候，焦大学者的曾孙还健在，管他叫焦山公公。
　　池清还听说，那个焦大学者的墓就在庄子边上。不过当他还在妈妈肚里的时候，焦家人都已经迁到了别处。那座墓因长年无人祭扫，生了许多杂草。后来，焦家有人回来过一次，扫了墓。扫完就走，没再回来。
　　有一回，庄上一帮小孩约好了，要一块去找焦学者的墓。叶儿想跟着去。几个男孩就吓唬她，说那里有鬼。叶儿一听有鬼，再不敢去。池清见叶儿怕了，就对她说：“我带你去。”说完拉着她就走。虽然池清在身边，叶儿心里还是害怕，一双眼睛不停地往周围张望，两只手死死地攥着他的手。
　　其实哪会有鬼。他们发现的，就只一座颓废的生了杂草的墓。墓碑顶上裂了一道口子，一丛草和一棵小树从里边蔓出来。碑后面刻着墓志铭，密密麻麻的，他们自然看不懂。叶儿跟着池清绕墓走了一圈，才如释重负地说：“没有鬼。”池清告诉她：“他们本来就是唬你的。”刚说完，那几个男孩急冲冲跑了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那边有……有……棺材……的……烂板……”叶儿听得毛骨悚然，连忙躲到池清背后。池清不知真假，见叶儿害怕，便带她回家了。
　　后来池清长大了些，真的在墓南边见到了男孩说的棺材板，早就烂掉了。他怕吓着叶儿，就没告诉她。
　　　　　　　　　　　　　　　　　　　　 杉树林
　　庄子水田的边上有一小片杉树林子。
　　林子的旁边有个水塘，不深，养了鹅。水塘边上蹲着几棵老柳树。春天，老柳树嫩绿的枝子能垂到水面上，随着风轻轻摇曳。两只喜鹊在一棵树上安了个窝。庄上调皮的男孩都想爬到树上掏喜鹊窝，又怕掉进塘里，回去挨一顿骂。
　　池清爬过一回，差点跌进塘里，吓得他以后再不敢爬。喜鹊窝掏不到，他们就爬到矮点的柳树上，折下枝子编柳条帽儿。每次池清一上树，叶儿准会站在树底下，接住他丢下的枝子。叶儿心灵手巧，那些不起眼的柳条子到她的手上，不一会儿准能变成一个顶呱呱的柳条帽子。叶儿从来就只给池清编，不给他们编。他们以前唬她，她不喜欢他们。
　　杉树林子里也有鸟窝。可杉树又直又高，爬不上去，池清叶儿就坐在树底下听鸟叫。头顶上有好多他们不知道名字的小鸟，蹦蹦跳跳，唧唧喳喳。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有一次叶儿突发奇想，给每个鸟都起了个名字。这个叫杜鹃，那个叫月季，还有蔷薇。池清听得直想笑，她给它们安了个花的名字。不好看的就叫泥鳅。还有一种鸟，身上花花绿绿的，最是好看，叶儿起了个名字叫做“彩虹”。池清“嗯”了一声，“这个好听。”
　　从此以后，这个小杉树林子，就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乐园，想听鸟叫来这里，疯得累了来这里，挨了大人骂来这里，淘气逃学了也来这里。
　　　　　　　　　　　　　　　　　　　　　　 东河
　　庄子东边的河连着一个大湖。
　　听人说，那个湖很大很大，湖里养着各种各样的鱼螃蟹虾子，还种了荷藕。夏天一到，荷花的叶子像大锅盖一样把水面都盖住，到处都是碧绿的颜色。池清听得心驰神往，可惜那大湖离庄子很远。后来他才知道，那湖叫做邵伯湖。
　　东河里也种了菱角水莲，以前种过荷藕，荷叶子也是大锅盖一样的。河边上住着一户人家，养了好多鹅，还有一条破旧的小水泥船。池清和别的男孩，常常和主人家的小孩一起撑到河里摘菱角。池清不会水，上船就晕，不敢坐在船弦上。好在河靠着庄子的一边不深，水少的时候，才漫过膝盖。
　　河的另一边是一条水道。水道尽头有个小码头，外边来船把沙子石灰什么的运来，在码头卸货，休息一气又再回去装货。每当有船来时，小船就晃得厉害，池清坐在船里一阵一阵的眩晕。别人却不怕，他们都是会水的。池爸爸从前教过他，他没学会。
　　叶儿才不敢跟着上船，她只站在岸边上远远地瞧着。有时候心里痒的很了，才赤了脚下到浅水里摘菱角摘莲叶子玩。
　　　　　　　　　　　　　　　　　　　　　　 保送
　　保送生每年都会有。
　　可是这几年，宏城中学分配到的名额越来越少。上边只会拿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搪塞。可谁都明白，往年宏城中学的中考成绩一直不理想。市里教育局一直都想减少名额。只是校长据理力争，才可怜巴巴地保留了几个。池清深孚众望，脱颖而出，又一举通过了单独考试，成了那年中考的佼佼者。
　　池清被保送进了省重点——邗中，全家都喜气洋洋的。在焦家，这件事几乎家喻户晓。只是，这里有一家“怪人”。他们行为怪异，很少在庄上走动，几近隔绝。池爸爸倒不介意，至少大部分的人都知道，这就够了。
　　池清进了省重点，池爸爸脸上焕然一新。谁见了他，都要先畅想一下未来，把池清夸赞一番。然后或者谈正事，或者就此结束。说的对不对，真不真，没人会在意。池爸爸也不介意，谁叫池清是他的儿子呢？这事儿不仅给池爸爸长了脸，连庄上人也跟着沾光。就为这个，焦家人在哪儿都觉得比别庄人有面子。
　　毕竟是破天荒的头一回！
　　池爸爸一高兴，就多喝了两杯。迷迷糊糊的，就说要把那些老师都请到家里。谁叫他们是他儿子的老师呢？培养出这样的好苗子，不请一请，喝上两杯，实在说不过去。池清和妈妈对视一眼，又看看他，好像真喝多了。
　　第二天事就定了。
　　那天，池清的老师都来了，挤挤一堂。家里桌子不够，池爸爸就到叶家借了几张。客厅嫌小，他就把桌子摆到院子里。离吃饭还有一会儿，老师们不甘寂寞，兴高采烈地天南地北聊着。
　　开席后，池爸爸先代表池清发言，都是些“辛苦”“感谢”云云的客套话。发言甫毕，他一抄酒杯，就向老师们敬酒。老师们都端起酒杯，在脸上洋溢醉人的笑容的同时，把满杯的酒灌进了肚里。随后，池清跟着池爸爸一桌一桌地敬酒，大家频频举杯。满耳都是碰杯的声音，满嘴都是浓郁的酒气，满眼都闪着赞许的目光——觥筹交错，笑声不断。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结婚呢！
　　在这样的小村庄上，怕也只有结婚才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吧。
　　　　　　　　　　　　　　　　　　　　　　 临行
　　过了一个几十年未遇的酷暑，在爸爸的悉心调教下，池清依然没学会游泳。不过不要紧，邗中的大门已经向他敞开。
　　临走之前，叶儿才告诉他，风铃让她爸爸收走了。
　　叶儿没有池清那样的好运气，没能考上重点中学。叶爸爸原对她期望颇高，受不了打击，狠狠骂了她一顿。叶儿悄悄地哭了，躲在卧室里，对着那串风铃。叶儿哭了一会儿，眼睛红红的，对着窗户发呆。一时又想起池清老是讲笑话给她听，把她逗得欢喜，揩揩眼泪，痴痴地对着风铃出神。
　　叶爸爸早就怀疑了。
　　这种风铃，不是哪儿都能买得到。加上中考失利，他就疑心叶儿是交了朋友，学习没上心。于是就问她，风铃是哪里来的。叶儿当然不会说是池清送的，只说朋友送的。叶爸爸见她不打自招，不问青红皂白，把她一顿骂。骂完走到窗前，摘了风铃，说：“我先收着。”说完嘭的带上房门。窗台上一只“彩虹”受了惊，忽然扑腾着翅膀，飞走了。叶儿瞧着，心也跟着飞了。
　　说完她背过脸，怕池清怪她，又偷偷扭头瞧了一眼。只见池清绕到她面前，扮个了鬼脸，然后转身跑了，边跑边说：“你在这儿等我，我一会就回来。”叶儿怔怔地望着飞跑的池清，心想，他马上就会回来的。
　　这是他们小时候常常玩耍的那片杉树林。小小一片林子，沉淀着他们太多太多的记忆，和童年的斑斓的时光。一起躺在落满枯叶的草地上听鸟叫，给鸟儿起这个那个名字。挨了大人的骂，赌气跑到这里哭，听池清讲笑话。然后，在蓝天底下放声大笑。告诉天边飘过的白云，她是最快乐的……
　　叶儿徜徉在回忆里，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她全都不想。想那些做什么？可是，池清去哪儿了呢，怎么还不回来？一想到还有这件事儿，叶儿赶紧把眼睛睁开。刚掀开一条细缝，池清就出现在她的眼前，正冲她憨笑。
　　叶儿惊地往后倒退了两步才站住。池清要她把眼睛闭上。叶儿怔了怔，顺从地闭上眼睛，心说，一定有什么惊喜。叶儿猜得不错，池清叫她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就看到了池清手里的风铃，和池清送给她的一模一样。她定定地望着风铃。池清盯着她清灵的眼睛，笑着说：“要走了，这个给你吧。”叶儿驯良得绵羊一样，点头“嗯”了一声，但是犹豫了几秒钟，才从池清的手里接过沉甸甸的风铃。又问他：“你把你的给了我，你怎么办？”她还是有点担心。池清哈哈大笑说，“没关系啊，我还嫌我保管不好呢，你可得帮我好好保管！”叶儿听了他的话，拼命地点头。
　　叶儿回家以后，生怕又被爸爸没收，就把风铃藏在一个精致的盒子里。又小心翼翼地把它塞进书包里，这样谁也不会发现。叶儿很高兴，这是池清给她的，她要好好保管！

　　　　　　　　　　　　　　　　　　　　　　　　　　　　　　　　 9.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