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往事（三十）

报上这样登过一则消息，有一位从内地来找工的大学生，找了一个月也没找到适合自己的工作，每去一家公司都被不同的理由拒绝出了门。按道理这人是要学历有学历，要经验有经验，几千块钱的盘缠花得所剩无几。意冷心灰的时候被快餐店的老板一语点破迷津。于是那大学生把身上所剩的钱全部拿去换了一身行头，第二天西装革服的手提公文包，如同焕然一新，顺顺利利就把工作搞定了。

毛毛为了自己的另一半和下半生的幸福，把那身行头穿上，真是让人别开生面。回来后，毛毛没有再放回箱子里去，毛毛认为穿都穿过了，旧的东西再放回去也没必要。更重要的是，穿名牌的感觉比穿中山装的感觉体面，就如同泥菩萨塑了金身，身价倍增，让人刮目相看。

人可以一直过艰苦的生活，但决不能过上了好的生活再回到艰苦的生活中去。毛毛就深有感触，以前穿中山装惯了，就不会想名牌西装的好，现在穿名牌西装惯了就不想再穿回原来的中山装。说什么？谁艰苦朴素？那都不是天生的，其实每个人的骨子里都有优越感的血液在流。很多看上去的东西？并不一定真实，毛毛觉得自己以前也是不真实的自己。

毛毛以前穿的中山装，经常的在办公室里的人面前晃，看习惯了就那样。毛毛突然西装革服的出现在办公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一起，仿佛看希奇古怪一样的从上到下的看，看一眼不够还看第二眼？看了还不够，于是又想，各想各的，每个人的看法不一样，每个人的想法也不一样。一夜之间，毛毛变了个人一样，甚么事能让一个人的变化如此大？又是甚么事能让毛毛如此隆重？又是甚么事能让一个勤俭节约的人变得如此奢侈？又是……又是……想甚么的都有。全部停工的人的时间，加起来决不是一个小数目？把老板都看迷糊了。

没过几天老陈带给毛毛带了个消息，可说得上是可喜可贺的消息。说公司决定把毛毛调去业务部门，管成品仓库，毛毛不相信。说那是出几十个国家的东西，上面全是英文怕拿不下来，自己连中文都没学好，还跳出国门去玩洋文？那不行，怕出错。老陈说毛毛：“你都上过高中，至少比我们这些老头好吧”？毛毛既不敢说实情，也不敢说假话。什么叫难为情？那种情况才叫难为情！毛毛恨不得已经办好辞工手续，马上就要离厂了。

毛毛半天没发话，老陈也弄不清毛毛到底在想些什么？“弄了半天？就一个去还是不去？这么简单的事？去？就一个字？不去？就两个字，还想半天？”老陈说，老陈真有些气毛毛。

“还是不去了，我怕拿不下来？到时跟你丢人”？毛毛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是真不想去，想想熬饴糖一样的熬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有那个料？谁会说不去的？毛毛实在是没办法，肚子里没东西。

“跟我丢什么脸？关我甚么事？你以为是我叫你去的呀？我还没那个权？是老板亲自点的将，点的你这员大将！”老陈这么说把毛毛搞得更没有办法。

“你还是跟老板转告一声，就说我毛毛谢谢了，怕误了大事，担不起那个责，让他另外找人吧”？毛毛这时的心情是真正体会到没文化的亏吃得太大了。

“要说你自己跟老板说去？老板看你这人正直，有胆识，肚子里有点墨水，看上你了，想用你，那是你的机会来了，你以为机会人人都有？遍地都是啊？这一回你不去，你就别想以后了，你再想在公司干？就去，不去？你也乘早别在这个公司干了，以后你也不会有什么机会了”。老陈怒不可遏地甩下一堆话走的。

临走时还跟毛毛丢下一句：“叫毛毛好好考虑考虑，再给两天时间，过了再没机会了”。因为两天过后又是星期一，星期一开生产早会，老陈就要将这事汇报，公司也好确定人选。

毛毛以前在家里见过枪毙人，那是一个深山的峡谷里，叫鸭蛋沟。几个年轻人没见过枪毙人和被枪毙的人是什么样子。有一回法院把枪毙人的布告一贴，毛毛就跟几个哥们早早地去法场等，碰巧一个犯人遇上了一个新兵，一声枪响，子弹从犯人的左胸膛穿过。犯人没死，按理说一枪打在心脏上，犯人会很快死去，不会有太多痛苦。但犯人却半天不死，五指都插进了地里，狼一样地嚎叫，做作垂死的挣扎。经法医鉴定，一枪打偏了心脏，后来经过允许又补了一枪，犯人才完成了最后挣扎。那是一个快死的人挣扎，毛毛没有见过活着的人挣扎，以前老是听人说某某又是在痛苦中挣扎？某某又是在什么什么中挣扎？毛毛亲自在老陈带给他那可喜可贺？又可悲的好消息中苦苦挣扎，并且挣扎了两天，是一个多么漫长的两天！这也算是命中了毛毛的要害，差的就是死的感觉，因为人死了是没有感觉的。毛毛只能是在生与死之间挣扎着，这种好事恐怕好多人都遇不上，但这种好事造成的痛苦也恐怕再没有人经历过？

那两天，毛毛满脑子都是去，不去？不去？去？去了怎么办？不去以后又怎么办？毛毛把一个去和一个不去，比十万个为什么问得还多。毛毛想起小时候父亲叫他拿点东西，毛毛总是找得出不同的借口说这不行那不行，结果父亲一烟杆打下来说“和尚都是人做的，不是不行，是懒。人不会？可以学？一辈子不学？就一辈子不会？”。毛毛顶上一句嘴“看来是骑驴难下，也只有去了”！“是骑虎难下”。毛毛父亲又吼上一句。“人家怕吗，骑驴不行呀”？“管你骑驴？骑虎？骑骡子？骑马？都得去”。这回毛毛也是不管骑什么？同样没得选择？就是上刑场也要走一遭

三十一、（职别习惯）

毛毛同意去了，毛毛认为无论如何丢不起那人，还没去就认输？也太让人瞧不起？今后肯定抬不起头，没法在公司混，更没法在弟兄们面前混。不去的话？会把自己苦苦建立起来的那点威望，一扫而光，真正的目的当然毛毛不会跟老陈讲。老陈听见毛毛讲去，也笑容可掬，“这才像是真正的毛毛吗？”老陈一边夸，巴掌一掌接一掌地直往毛毛肩膀上拍。毛毛心想还有另一个毛毛你还不清楚呢！做你那个真正的毛毛，你以为容易吗？

毛毛被人事部叫去重新办了手续，那手续办得，一年多办几次都可以，因为办一次，一个月要多出几百块，想必傻瓜都愿意，世上还没有跟钱过不去的人？毛毛见了秘书见文员，一个一个水灵，一个一个性感，一个一个风华正茂。以前被她们抓犯人一样的抓，毛毛连正眼都不敢看。如今真是老天有眼，老天也真会捉弄人。偏偏让他毛毛还近距离地接触，算是大饱眼福，不去管那劳什子成品仓库也值了。更捉弄人的是一个一个趾高气扬？也有为他毛毛鞍前马后的时候，毛毛嫉妒，毛毛觉得那是一种报复。不管怎样？毛毛只觉得当时的心里舒服，毛毛说：“一个字‘爽’”。

光说待遇不一样，连住的都不一样，上升了一个挡次，以前是八个人挤，现要去和四个人挤了。人事部的文员更是笑容可掬，耐心热情，这是毛毛从没享受过的，也是很多人享受不到的待遇，不知道跟老板亲自点将有没有关系，想必这人还没这么势利？毛毛不清楚，只是猜。

进厂要三个月的实习，这管个仓库也要实习。毛毛被带到二楼交给业务部主管那里实习去了。实习并一定都是坏事？当然这节骨眼上的实习，对毛毛来说坏事变好事了。毛毛还巴不得实习个一年半载才好。但那是不可能的，工厂不比学校，学校是交钱给别人，工厂是要倒拿钱出来的。所以不可能给一个人学习那么长的时间。主管是个妇女，结过婚，孩子都上幼儿园了。毛毛始终有些感到美中不足，考虑到自己是来学习的，又不是来谈恋爱的，管她什么人？男人先以事业为重，不能再去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但脑子里总是秘书、文员、主管的影子，不用去想，自然就对比鲜明。让毛毛花好长时间才慢慢淡忘下来。

主管很和蔼的一个人，做事细心，待人耐心，一脚一手地教毛毛怎样做帐。毛毛高兴的事，是跟以前做统计时做帐没太大差别。出库，入库都一样。只是分内出，外出，多了个退货而以，不管怎样，万变不离其宗，只要帐物相符，收支平衡就行了，不同的收支项目不同的格式，其实也好简单的。做帐？毛毛是有基础，毛毛有优势，人家也早想到了，只是毛毛没想到。

其二是开单据，根据不同的客户、产品名称、颜色、数量，日期都要一个不少地开清楚，毛毛认为这也不难，只要做事细心，做好记录，开单不成问题。

其三是练脑，头一天必须要把第二天要发的货备齐，几千平米的地方，哪一箱货在哪里？哪一箱里装的什么东西？装的数量多少都必须清楚？这是一个难题，不过毛毛做统计的时候还是具备了相关的职场练习，必须把自己的大脑分成若干个版图，每块版图上都要标得很清楚，他就是一个仓库，仓库就是他？几年过后毛毛还伤感，说那钱才叫真的难挣。真叫剖开脑壳干？

毛毛不懂英语，只识得英文字母。这是毛毛最为担心的事。业务主管问毛毛对英语怎么样？毛毛说在学校学的那点，出来后一直没用，早还跟老师了。毛毛认为这是最好不过的回答，要是业务主管说他不行就算了。哪知柳暗花明又一村，业务主管说，只要有基础，忘记了也不要紧，就管个货物，又不是跟客人交流，一定要听、说、读、写过四级、六级才行。出哪个国家的货，纸箱上的唛头都标得有，只要拿原始订单照着对，大写小写，标点符号对得上就可以了。毛毛一听，哪句话都没有这句话中听，受用，对他毛毛来说太受用了。毛毛心想：“我的乖乖，太下竟然有这等好事，那真是谢天谢地？既保住了乌纱也保住了面子，回去一定喝酒庆贺……”

主管交待了要领，就把毛毛甩给了下面的仓管员，毛毛就那样脚跟脚地跟着仓管员跑。仓管员走到哪里？毛毛就到哪里，仓管员做什么毛毛就做什么，土话叫跟人家背包包，在公司实习的一星期叫跟班。毛毛想跟班就跟班，这两天你们把我当跟班的看，过几天另起炉灶，自己操刀？主刀的时候？你们就不那么认为了。毛毛知道自己是唐僧，是去取经的，必须得把仓管员招呼好。反正一个月比原来要多好几百块，先拿点出来请仓管员喝点水，吃顿饭，就当是先垫付，当前期投资，后期收获。

仓管员也是吃五谷杂粮的，根本没经得住毛毛的诱惑。古话说得好，接人手软，吃人嘴软，这一招百试百灵。毛毛也在仓管那里取得不少的真经。毛毛不知道有没有用，但那人是被他搞定，人家拍着胸部打保票说，只要毛毛按他的方法去做肯定没问题的，有问题的话，称做兄弟的全包，否则是做兄弟的不丈义。话到这份上？毛毛也算是有七八分的把握和底气。

在南油的天安工业城，老板又新增了五条上百人的生产线。毛毛说那时的货一天几千箱，什么玩具都有，飞机、气车、摩托车、琴、机器人、还有一种贵簇玩的，叫什么电子宠物狗，卖疯了。每天，天一亮出门，深更半夜回去，回去就不想再冲凉，冲完凉就不想洗衣服，经常把衣服堆四五天，没得穿的了才洗。往往去洗，衣服在水里泡臭了，累得不想动了就用脚踩，养成了习惯，没讨老婆没买洗衣机之前都习惯用脚踩。后来去学校还被同室的老师看到，真是难堪，两人都不好意思，好久找不到话说。这是打工打出来的最深刻的职业习惯，至今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