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花树（十一）

宋月没有回答男青年刚才的问话，可这对聪明的恋人却认定了她就是当年的植树人。临别时两人深深地向宋月鞠一躬说道：“您保重，老师。”
过去的二十多年宋月就是这样每年绒花开放的时节按时采制标本，书写当时的心情。记得有一天她发烧在医院打点滴，将随身携带的手提包落在家中，可能就是那次何壮偷看了她的标本。难怪何壮那天喝得酩酊大醉，晚上对她说：“我下辈子如果还是男人的话，我决不会再找一个没有爱的女人了。”当时宋月说：“我们分手吧，彼此也是个解脱。”何壮摇摇头，瞪着一双乞求的醉眼。
想到何壮那双乞求的眼睛和他临终前遗书上诚实的告白，这时，宋月似乎在可怜自己的同时对何壮也多了几分的同情和谅解。

（二）
江城的七月，骄阳如火，连江边的垂柳也热得失去了它平日里那份依依动人的摇曳和婀娜。放学后的宋月不想回到她那个让人烦躁和充满回忆的家，打着遮阳伞独自在江边踟蹰。
多日来，宋月的眼前晃动着的不只是李望林二十八年前的身影，同时还有何壮那矮小黑瘦近年来走起路一颠一拐的影子。
何壮给宋月的印象一直是个复杂体，她很难说清楚何壮是个什么类型的人。她既怨恨他又感激他。当年父母生病没有何壮的相助，宋月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宋月在县城中学任教的第三年，何壮又千方百计地将她调入江城中学，使她学业得以提高，一九八八年顺利地评为高级教师。另外，何壮没有揭露她和李望林的事情，也令宋月感激不已。
何壮从那次夺权武斗负伤后腿部便留下颠拐的毛病，最近几年好像又加重许多。她明显感觉到何壮身体每况愈下，夜间很少接近她。
宋月看得出何壮狡诈的另一面是他的精明能干。何壮曾当过三年兵，复员后分到一家街道小厂当上一名仓库保管员。在一次隔壁工厂失火殃及他们厂时，何壮奋勇当先扑灭了大火，得到领导的好评。不久，他就调到一家国营大厂当了一名工厂保卫人员。第二年又被借调到市工业局，当年工业局有一名派到乡下四清工作队的任务，大家都不涌跃。这时何壮自报奋勇愿意参加这一运动，又写决心书，又在大会上表态发言。当时何壮还是工人身份，工业局领导为了树立典型，就将何壮突击提干。由于何壮能吃苦耐劳，四清工作结束后他被安排到江城医科大学后勤处工作。作为省四清工作队队员的何壮一年的乡下工作认识不少省级单位的人，大学后勤处也为他奠定不少人事基础。文革时工宣队长和造反派的小头头更使何壮在江城有了很多关系户。因此，办宋月家的事和帮助基层有关的领导也就得心应手了。
何壮的精明之处主要表现在文革后期，他反戈一击，一方面避重就轻主动交待自己的错误，第一个上交手枪。一方面揭发造反派内部的事情，几个打砸抢的为首分子被绳之以法。虽然得罪一些人，但却保住了他的乌纱帽。在何茜读高中时，何壮利用别人的矛盾顺利的当上基建处副处长，负责学校基本建设。从此，何壮就经常出现在高档宾馆，大型酒店，歌舞厅夜总会之类的场合。在何茜考取托福出国那年，何壮感到身后像有一双眼睛在监视着自己。于是，他就立刻引退，以身体不适应当前工作为由而主动辞职，并且在宋月的威逼下退出部分违纪款，被免予处分。

（三）
何壮遗书里所说扣压宋月信件的事，宋月曾经有所察觉，因为她相信李望林不会不给自己来信的。当时还在江泉县中学任教时，宋月曾问过何壮是不是有她的信件，何壮支支吾吾的说没有。宋月去传达室问，收发室的郭老头说昨天还有一封信哩！可何壮说是他家的来信，只是报个平安，没有其他事就没再保存。其实那封信是李望林从西北第二次给宋月的来信，告诉她不久将出国的消息。
宋月得知李望林去了美国，相信李望林会再次从美国来信的。一个月后，宋月调到江城中学任教。李望林不知道宋月的工作单位，两次从美国的来信都是寄到何壮原来家庭的地址。而转来的信恰巧都被何壮收到，因为那段时间何壮经常在家写一些他所谓的检举揭发材料，而宋月却很少在家。多少年来，宋月一直没收到李望林的来信还以为李望林对她的结婚不能原谅呢。她曾经去李思宁家找过，可是那时李家已经被赶出领导的小四合院了。搬进来的人也不知李家新的住处。
宋月就这样在焦急地等待中一等就是二十多年。这次女儿何茜的归来给宋月带来李望林的消息，这些天宋月一直处于矛盾焦虑和猜测之中。昨天何茜从美国打来电话，只是说平安到达，又说董事长上个月去欧洲考察市场还没回来。宋月又不便多问，五十多岁的女人了，宋月不想在女儿面前流露出太多的心迹，更何况何壮死去不久，她不希望女儿误解自己。
烈日下，江水反射着白得刺眼的光。一艘下行的客轮鸣着长长的汽笛和一艘大型货轮相向而行。恰在这时，江面上隐隐约约飘过来毛宁演唱的《涛声依旧》“涛声依旧不见当初的夜晚，今天的你我怎样重复昨天的故事，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
宋月的心像一枚漂浮的绒花，忽上忽下无定处，一会沉没一会浮。目送着远去的客轮直到消失在天水之间，她的这叶心舟好像也随着那艘客轮在远航……

第八章

（一）
自从李望林将自己的半把木梳交给何茜寄出后，他才从惊诧中走出，认为何壮很可能就是自己的亲哥哥。那天爸爸说他的亲生父母可能是山西人，而何壮将“我”读作“俄”音，吃饭时还常常到伙房里要醋，这一切都说明他就是个地道的山西人。又听何茜支离破碎的述说的事情很多地方和养父李思宁讲的情节相吻合。李望林既希望这是真实的，可是，又存在一种排斥的心理，始终处于矛盾之中，希望能找到自己的亲生父母，可又不希望是何壮一家。无论如何他也无法将自己和那个讲话像喊口号，激动时吐沫星四溅，偶尔还会吐出两个脏字的何队长联系起来。可细细地回忆，何壮那挺挺的鼻梁，大大的嘴巴和自己真的一模一样。李望林曾设想过彼此见面时那种的尴尬场面和一桩桩痛苦的往事。尤其是何壮的妻子，自己当年的恋人又该如何面对呢？想那已过去的几十年自己朝思暮想远在万里的宋月，当她得知此事后又该是怎样的心情呢？她愿意和我见面吗？我们能重归于好吗？
木梳寄出一周后，何茜在参于一桩生意洽谈时，接到来自国内的电话，打电话的人说何茜妈妈有事脱不了身，又说家中出了一件大事要何茜必须马上回国。何茜心中一片迷朦恐慌。李望林心中一阵紧张，他担心宋月是否能接受这样的事实。
何茜归国后，李望林曾经安排总经理电话询问，可总经理给他的回答却让他难以接受。他不希望何壮是自己的亲哥哥。但是，他绝不希望事实上的哥哥因对自己的愧疚而寻了短见。哥哥选择这样的忏悔代价太大了！每每想起这件事李望林心里平添了一层负疚，一种怨天不公的忿懑。他曾经想给宋月打电话，可是又怎么安慰她呢？获悉宋月嫁给何壮后，李望林真的想与何壮拼个你死我活。可是，又有什么理由呢？对女性的追求他何壮和自己是平等的，更何况何壮大权在握，宋月信里一再嘱咐为了她不要冲动。李望林一度还怪罪宋月不该答应何壮。可是，自己又能给她什么帮助呢？宋月面对的是病榻上的父亲，催要结账的医院，心火攻心发病倒地的母亲，工作无着的现实，还有周围那看不见的压力。宋月的选择是无奈之举，她用牺牲自己的办法换取别人的平安。绒花树下的那个夜晚，也是宋月采取的一个中国女性对男人抱负的无奈之举啊！
李望林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这个一向做事果断的五十多岁的成功男人为了这件看来最最不值得思考的事一筹莫展。只能选择出国考察的回避办法，可是，他能回避了吗？
何茜回国前曾经向李望林说过她的祖父母相继去世，也就是说自己的亲生父母都不在人世了。一种难以割舍的血脉亲情也让李望林想起时就心痛不已。何茜说祖父母一生是如何的辛苦和善良：有一年冬天半夜时分来到江城，为了不影响儿子一家，两位老人竟在火车站蹲了一夜，冷得实在受不了时就在候车大厅里跑步，直到第二天才敲响何壮家的门。还有一次，为了来江城看孙女，又没足够的路费，老人竟选择卖血攒够了往返的花销，还给何茜买了一些食品。李望林想象中的亲生父母一定是位积德向善淳朴厚道的农民，一位宁让自己吃亏而绝不伤害别人的人。可他在何壮身上却一点也找不到这些高贵的品德。
李望林回忆何茜的音容相貌，那张椭圆脸形，眼睛耳朵和气质都看不到何壮的影子，有的只是宋月的靓丽。相反的，何茜的性格和某些地方倒有点和自己像相。李望林不禁一阵脸烧，他感到自己心里的那份自私和龌龊。
那个夏天的夜晚，那个刻骨铭心的约会。清冽的眉月，稀寥的晨星，朦朦的夜雾，低沉的莺啼，沙沙的林风，还有宋月嘤嘤的哭泣……想起这些李望林心中总是有一种不甘和难以原谅自己的愧疚。他无力保护心爱的人，他给宋月的只有痛苦和无边的思念。
几天来，李望林几乎无法入睡。二十八年前的往事像开锅的八宝粥，米粒、红豆、花生、百合、莲子、红枣、桂圆一起翻滚着。一件事还没理清又一件事浮了上来。失眠和食欲的迅速减少，让李望林日渐消瘦起来，真的应了那句“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的古语。
李望林决定改变一下环境，给自己找一个梳理情感的地方。于是，李望林来到欧洲。

（二）
二十四年前，李思宁夫妇将李望林送到机场后便立即向火车站奔去，因为李思宁的假期已经到了，他必须立即搭乘当天上午十时的火车才能在第二天的夜间赶到他被抽调的县医院，那位军管会的罗主任还在等他为其看病呢。
李望林第一次只身离家飞往异国他乡，前程未卜人地两生，心里空空的酸酸的，两眼蒙着泪花，透过飞机上圆圆的玻窗，他看到脚下长江像一条天上飘落下来的银色绸带将江城围绕着，又把江城分割为三块。飞机在轰鸣中升高远去，高大的楼群在缩小，宽阔的马路慢慢的变成一条条细线将无数幢建筑物扭结在一起。这时李望林才真正的感到江城的美丽可亲，父母友人同学的难舍。于是乎，一种离愁，两种牵挂浮上心头。离开故土的稠怅，对养父母的牵挂，还有对四年来不通音讯宋月的思念和牵挂交替着在李望林脑海中浮现。
飞机在中途降落稍事休息后便再次起飞，大约又过几小时后飞机平稳地降落在纽约国际机场。走出机场，李望林一眼就看到前来接机的姐姐李燕。在高速公路上李燕边开车边用生硬的汉语问道：“在国内学什么的？”“新闻，我想来这里学工商管理。”“很好，你愿住在姑妈家还是我家？”“谢谢姐姐，我想边打工边读书。”“好样的！你会成功的。”李燕用欣赏的眼光打量一下身旁的弟弟。“你真棒！一表人才。”李燕坦率的赞赏着这位弟弟。心里已经打算为弟弟在美国寻找一位弟媳了。
到美国的第一年，李望林边打工边补习英语。第二年顺利的考上纽约的一家大学工商管理专业。这一年里，李望林给宋月写过两封信。告诉她自己已去美国攻读工商管理学位，又简单写一些学校的环境。第一封信如泥牛入海，他又写了第二封。发出大概两个多月后收到何壮的回信，至今他还能记得信的内容。
李望林同志：你好！
来信我们收到了。国内形势一片大好，亿万革命群众正在反击右倾翻案风。我们生活得很好，我们的女儿已经三岁了，十分可爱。为了彼此的安宁，请你今后不要再来信了，因为你现在所在的国家也会对我们有影响的。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祝福你在美国找一位心仪的爱人。
祝你学习进步！
何壮
宋月
一九七二年五月十日
李望林不相信这封回信是宋月写的。他熟悉宋月娟秀的字体，宋月不会如此冷漠无情的。她一定会写很多离后她的生活，会写思念和牵挂，还会写绒花树的，会在信里放上几朵绒花。李望林猜测出他寄给宋月的信，宋月没收到。他担心因为他的来信宋月还会受到何壮的威胁，甚至会因他的来信给宋月带来政治上不利的影响。从此以后，李望林就没有向国内给宋月寄过信了。
到美国一年后，为了对宋月的思念李望林将望林改称望月，进入大学专心学习工商管理。李望林用五年的时间学完大学的课程又取得了博士学位。在姑妈和姐姐李燕的资助下用他的名字注册一家望月电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