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花树（九）

第六章

（一）
省立医院院长、江城医科大学教授李思宁两年前随着一批“牛鬼蛇神”来到西北一家农场，现在改名叫五七干校。这群人里有专家教授，司级领导，省文化艺术界知名的作家，文艺工作者。所谓干校就是一边劳动，一边学习改造。众多的“牛鬼蛇神”大都是年龄偏大，几百人的队伍里患心脑血管疾病的不占少数，心血管专家李思宁教授自然就派上用场了，成为干校医疗室的编外医生。
李思宁在国外攻读的是血液学，回国后一度还从事外科手术。后来又专攻心脑血管疾病的研究，又被江城医科大学聘为兼职教授。
当时，县军管会罗主任的儿子是干校校长，罗主任患有冠心病，经常出现心房疼痛。这样一来，李思宁自然还兼顾着罗主任的私人医生。有一天，李思宁正在为干校医生上课，县军管会的吉普车咔然一声停到医疗室门前。一位连长下车跑到李思宁面前告诉他罗主任突然晕倒在会场上，请他立刻前去救治。李思宁匆忙赶到紧急处理后人们将罗主任送进县医院，五天的精心治疗，罗主任恢复了健康。第二天，李思宁接到县军管会的通知又成了县医院的编外医生。报到的当天，这位罗主任为感谢李思宁的救命之恩破例的安排家宴招待。吃饭中，罗主任习惯性地问起了客人的过去。
李思宁祖居福建，少年时随父母下南洋，青年时就读于美国。取得医学博士学位后当地几家大医院争相聘用他。可是，李思宁父母终日思念故乡，李思宁也试图用医术救国，他谢绝了邀请，毅然回到祖国，在一家教会医院当了一名主治医师。李思宁原来的名字叫李修道，到美国后才改为思宁，李思宁的夫人是一名妇产科医生，自然也随他回国了。他们将女儿李燕留在美国跟随外祖母生活。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李思宁还受过中央领导的接见。不久，江城市向卫生部要求增派高级医疗人才，李思宁便被调到江城，同时出任省立医院院长。
罗主任听后不免说上几句鼓励的话，希望李思宁能扎根基层，安心工作。
李思宁调任县医院的第二个月，医院送来一位头部砸伤的病人。那个将他送来的小伙子一身尘土，汗水顺着脸颊向下不住的流淌着，将脸上厚厚的灰土犁开几道沟痕。小伙子绘声绘色地向人们讲述着伤者的事迹。
原来受伤的人是他们沟上生产队的队长，在开沟引水时为了救几位社员头部被落下的石块砸伤的。小伙子接过一杯开水一饮而尽，接着又是一块手帕从身后递过来。这时他才发现李思宁站在他的身后。“爸爸！是你？”李望林惊喜地喊道。
中午，李思宁在县城最好的一家饭店招待了儿子李望林。这时李思宁才知道宋月已成了别人家的媳妇。李思宁沉默片刻，安慰道：“我相信宋月是迫于无奈，她也是现实的牺牲品。天涯何处无芳草？好男儿志在四方，即以如此就不要因为儿女情长影响自己的前途和事业。”停了一下，李思宁继续说：“下个月有一个国际红十字会来这里访问，上级已经通知我参加，因为要有两场学术交流。名单上我看到有你外公和你姐姐的名字。你外公是国际知名的心脏外科专家，你姐姐可能是为照顾你外公而回国的。”李望林还是第一次听说外公和姐姐的事情，感到十分惊讶。“我想借这次他们来华的机会让你出国”，李思宁看着李望林的眼睛说。李望林抓了抓头发，喝了一口汤，皱了一下眉头，说道：“好，我去！”“我上个月被批准回家一次，你妈妈身体比原来好多了，但是我们搬了家。他们的理由是我不在院长的职位上，那个造反派上来的院长搬了进去。咳，屋宽不如心宽，你看你妈妈现在反而身体好些了，你说是吗？”李望林点点头，他知道爸爸既是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
李望林上个月在县人事局召开大学生座谈会时收到一封揉得皱巴巴的宋月的短信，是请人事局帮助查找李望林去向的，又说她曾经来这里找过自己。信很短，看一下落款日期整整迟到了半年。当时，李望林真是欲哭无泪，他怪谁呢？在这个非常时期。李望林立刻回了信，可是一个多月过去了，他没有接到宋月的消息。李望林决定最近回江城一次将不久可能要出国的消息告诉她。
国际红十字会考察团如期来到西北，真的是李望林的外公和姐姐李燕。在他们的帮助下，当然还有军管会罗主任的相助，李望林顺利地拿到了签证和护照。他第一个决定就是赶快回江城和妈妈告别，和宋月再见一面。

（二）
李望林将剩下的五十斤粮票以及被褥日用品送给房东队长，对他们表示感谢。临别时队长拉着他的手说：“我知道你早晚会走的，到国外后要学会照顾好自己，那里再好也是外国啊。以后有机会回到这里看看，这里是你第二故乡，这里的人们需要水，可是孩子们更需要老师啊！”这位五十多岁的已是满脸皱纹的队长竟是泣不成声。
三天后，李望林来到江城大学教职工宿舍。可是，何壮结婚的住房已经转交给别人了。新搬来的人家也不知道何壮的新住址。
李望林像掉了魂似的在校院内徘徊。已经有两年多的时间没见到宋月了，这一走真的不知道今生何时能够相见。心里充满着一种酸苦凄凉的惆怅。他想到绒花树，“啊！她现在会在那里吗？”李望林赛跑似的向江城大学的秋馨湖奔去。
时已进入中秋，远远看去，绒花树像两把张开的绿色的伞挺立在秋馨湖畔，树上已经看不到那浅淡毛绒的花朵了。一阵秋风吹过来，几片发黄的树叶吹落到湖水里，激起一圈圈涟漪，小小的叶片像一片片浮萍在湖面上任凭秋风吹浮着，可是，它们不一会就沉到湖底去了。湖面上留下的只是一圈圈小小的漩涡和水面的皱纹。
李望林绕着绒花树转了两圈，毕业时只有拳头粗细的绒花树现在已有碗口粗细了。像两个强壮的小伙子站立在湖畔，李望林知道不管狂风还是暴雨都奈何不了它们了。可是，我这个栽树的人却要背乡离井，远走异国他乡。李望林背靠着西边的绒花树，凝视着东边的绒花树，心里不免一阵凄凉。绒花树还在并肩站在这里，而他却是征程茫茫前途渺渺。绒花树啊，你们尚能朝夕相处，树枝厮磨，根盘交错。叶落在一起，花开在一块。一起迎接暴风雨，一起享受春阳秋雨，一起开花结果。“可我和宋月就要天各一方了，我们此生还能相见吗？”李望林喃喃地对着东面的绒花树自语着。
“你知道绒花树的学名叫什么？”宋月依偎着他，娇柔的问道。李望林仿佛又听到宋月的声音，回到那天晚上他和宋月在一起时的情景。依稀又看到宋月芊芊的身影和那会说话的双眼。如钩的新月在湖面上的倒影显得愈加朦胧，夜风中，绒花树相互摩擦的声音就像恋人们漫步时飒飒飒的脚步声。“回答啊！”宋月再次追问。“不知道，快告诉我。”李望林乞求道。“我告诉你，你要背我绕绒花树三圈。”宋月提出条件。李望林真的背着宋月绕着绒花树跑了三圈后说道；“我还要背着你走完这一生呢！”宋月幸福的将滚烫的脸贴在李望林的肩头上。他们并肩坐在木制的靠椅上，宋月习惯的依偎在他的胸前。“我查了资料，绒花树又叫合欢树。白天小叶张开，夜里它们又合在一起，所以林学家给它们命名为合欢。”“是啊，只有两人相合，两情相悦才能有欢快。我们今后毕业了，白天各自干自己的工作，每天晚上在一起合欢，哈哈哈……”“坏蛋！我打死你。”宋月用拳头轻轻地捶打着李望林的胸膛娇嗔地说。
一阵强劲的风卷着枯草落叶吹了过来。李望林从回忆里清醒过来。他叹了一口气，懵姗地向着家的方向踱去。他必须回家准备一下，李望林乘坐的是明天早上九点飞往美国的航班。
真是人生难测啊，李望林哪里知道，当时他与宋月异路擦肩而过。在他沿着学校大路急急的向秋馨湖走来时，宋月刚好带着女儿何茜从小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