绒花树(八)
作品名称:绒花树 作者:冬之凌 发布时间:2009-08-25 10:11:31 字数:4498
(二)
时节已进入秋天的深处,宋月还是穿着一身学生装,唯独与往日不同的是她用李望林送她的那块丝织手帕将头发从脑后扎起来,显得格外的俊俏活波。开往江泉县的公共汽车沿着江滨大道行驶着,车上的乘客显得特别兴奋,大家几乎都在议论着同一个话题,就是昨夜的枪声和两派夺权的传闻。
“听说在省委大楼上工革派还架着几挺机枪,红革派还有人敢往上冲呢,真是不要命。”“我听说他们将省委机要室的大门都砸开了,为了抢公章。”“可能有不少人受伤了,不知道可有人被打死。”“是的,刚才我上车时听医院的一位医生对另一个人说,有人的肺部被穿个洞,还有个人下身挨了一枪,如果是真的,那他就会失去了生殖能力。”“我也听说了,那人是红革司的,听说还是个小头头。”
听到这里,宋月浑身打了一个颤。他偏过头看看刚才说话的人,问道:“你知道那人叫什么?”“谁去问这事呢?”“是哪单位的你可知道?”“不知道”。
宋月这时自己也弄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甚至脑海里忽然有咒诅何壮的念头一闪,随后却是一阵脸红。
宋月很快在县人事局换了介绍信,下午就住进县中学的单身宿舍。宋月知道他所工作的学校是几百个接收单位中条件比较好的,那时国家要求大学生要到最基层去锻炼。这一定是何壮为她安排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还要感谢何壮的,可她心里却是一种怨恨多于感激。
说是复课闹革命,可县中有一小半的学生串联没回来,即使在家的学生往往是上课的还没逃学的多。有时课堂上还会突然响起打倒某某老师的口号来。这样一来,就变成时停时上,有师无生或是有生无师的局面。上了今天的课,下次该讲什么有时连老师也不知道。不少学生连课本都丢了,白卷英雄和那股“不学ABC照样闹革命”的风暴将还没成气候的复课风压了下去,县中学再次陷入停课状态。
外地教师几乎都回家去了,本地的教师基本不来上班,一来是无课可上,二来是老师害怕曾经批评过的学生纠集校外的人骚扰自己。空旷的校园内除去风中飘舞大字报的残骸外,每天晃动着的就是宋月踟蹰的身影。
寂寞和无聊让宋月决定冒险去找李望林。她向县教育局造反派头头请十天假说回家看望重病的父亲,那人听说宋月讲起父亲名字后,竟说半个月也行。后来才知道那人是爸爸的学生。
路上辗转了四天才到西北李望林所分配的县城。宋月去县人事局打听李望林锻炼的生产队,谁曾想县人事局管档案的老头是个热情的聋子,平常听不清又不愿再问,凭想象和人对话,往往是所答非所问,他听到宋月问李望林后,亲切的说:“你找汪林呐?一周前他回家去了。”
第二天,宋月又急急忙忙地赶回江城。宋月认为和何壮结婚无颜面对李望林父母,因此,她觉得不便直接去他家打听,在李望林家门前等候很长时间才看到李家的邻居出现,那邻居说望林从毕业后就没回来过。宋月一颗焦急的心又添上十分的牵挂。她不愿回何壮的家,还怕何壮去学校找她。到江城的第二天又回到学校。这时,学校看大门的老刘告诉她几天前江城有人打来电话找她。我说你回家看望病人去了。宋月这时才想起应该回去看看爸爸妈妈,同时也好向何壮交待这些天的去向。在家住了三天,宋月决定回一趟她和何壮的家。到家后她才得知何壮住院一个月了。
宋月又向爸爸的那个在教育局工作的学生续了假,半个月来宋月往返于医院和家的路上。有一天夜里醒来,想起她最后一次和李望林在一起的往事时,宋月突然想起自己已经两个多月没来例假了。宋月不免有些紧张,她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一种庆幸和担心天天纠缠着她,一个已婚而没有新婚之夜的女人。
宋月抱着一种负疚的心理耐心而热情的照顾何壮半个多月,不仅使何壮心满意足,而且还赢得医生护士们的赞扬。还有一个病友说:“我要有这样漂亮又贤惠的老婆,再挨一次枪子也愿意。”
原来,新婚那天夜里何壮带领的造反队冲进省委大楼后,对方又组织千余人将大楼反包围起来,他们手持大刀木棍,见人不砍就打。何壮眼看着寡不敌众鸣枪撤退,刚刚撤出大院门口,一颗流弹从他右大腿根穿过。血流不止,何壮被送到江城医院。这时,宋月才得以验证那天汽车上人们说话的真实性。
何壮出院一周后,宋月又回到江泉中学。她计划在学校没有正常复课前安心读完国外的八大名著。
(三)
时光在蹉跎中流失,两年多的时间里宋月最大的收获就是女儿已经一岁多了。何壮为女儿起名叫文革,宋月坚决反对说那是男孩子的名字。其实,在宋月看来文革是一个伤痛的记忆。爸爸和李伯伯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批斗,李伯伯还不知现在何处,自己的白马王子被发配到西北,而自己无可奈何的嫁给一个没有共同语言,没有一点感情却要终生厮守的人。她背着何壮给女儿户口簿填上何茜,宋月之所以让女儿叫茜,茜由草西组成,其含意是记住那个被发配到西北的人和两年前那个刻骨铭心的夜晚,秋馨湖边那个青草如毯的地方。那里有他们付出的爱和绒花的馨香。再者她也希望女儿生命像草那样顽强,正如白居易诗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那样。
女儿的出生何壮着实高兴了一阵子,看着女儿白白的绒嘟嘟的小脸,晶莹的眼睛里黑葡萄似的眼珠,何壮高兴地对宋月说:“等女儿会走路时我们回山西老家,让奶奶爷爷看看他们漂亮的小孙女。再过几年你为我们老何家生一个大胖小子,那时儿女双全你可是大功一件啊!”那天,何壮为女儿买了小推车和几件玩具。一个周末的下午,宋月推着女儿去公园,何壮也要相陪。一家三人漫步在公园的林荫道上,宋月想着心思,幻觉里身边的人就是失去联系的李望林。忽然听到擦身而过的一对年轻人说:“他们在诠释着什么叫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的含义。”宋月看看和自己并肩的何壮这时才发现他竟比自己还矮几公分。一向自以为是的何壮此时也羞得满脸通红。她又想起前几天他们去家具店购买沙发时营业员瞪着一双大眼,连续问了两遍:“你们真是一家的吗?”当他们得到确切回答后,那位营业员又从上到下的打量一遍正在挑拣沙发的何壮,撇了一下薄薄的嘴唇。当他们离开时,只听刚才那营业员对另外一人说:“一个绝顶的伴娘!”。事后她才会意到那是营业员说何壮被她衬托得更丑,或者说何壮将她衬托的更漂亮。自从公园回来后何壮再也不与宋月一起外出了,宋月也落得心理上的轻松。
女儿两周岁时何壮的父母多次来信催促他们带女儿回老家一趟,可是,何壮总是推托没有时间,而且对待她和女儿的态度也变得冷淡了,当时的宋月还不清楚什么原因。看到何壮给自己的遗书后方才醒悟过来。这些天来,宋月对已去的何壮似乎有一种歉疚和感激。昨天她在何壮的遗像上面打了一个黑纱绣球。
宋月揩擦着何壮遗像镜框的玻璃,想起何壮父亲重病时向他们说起的往事:在何壮四岁那年,山西连年大旱颗粒不收,饿殍遍野,草根挖完,树皮吃光,连观音土也被吃尽。有的人家走西口,闯山东,也有的下江南,奔宁沪。我带着何壮母子一家三口穿越中原大地,一路乞讨来到皖豫交界的一个村子,一边给人家打零工,一边寻找住处,打算长期住下来,因为你们的妈妈再有两个月就要临产了。谁知道就在那年秋季我打零工的地方遭受一场蝗灾。蝗虫遮天盖日,遍地的庄稼一夜之间就会被蝗虫吃个精光,当地再也找不到零工可干了。我们一家又只好随着逃荒的人流向南京奔去,又有谁想到南京外流人口早已暴满,我们三口好不容易走到南京时,当地正组织有关方面劝说和阻止外流人口进入当时的京城。我们就没有过去长江,无奈又随着流浪大军向上海方向乞讨而去。千辛万苦来到上海后,逃难的人也是遍地,实在难以活下去。正是中秋节那天,天气渐渐的凉了下来。记得那天我们要的饭是最多的一次,两个半馒头,一大碗剩饭,又排队得到两碗慈善人家施舍的稀粥。很长时间何壮没吃过饱饭,那天我和你妈妈看着何壮吃饱后高兴的样子,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抬头看着刚刚从东天升起的圆月,想起老家那两间破旧的窑洞,看看周围和自己一样的难民,真不知明天又是如何啊!偏偏是屋漏又逢连阴雨,就在这时,你妈妈突然肚子痛起来,她满头大汗的在地上打滚。我跪在一家教会医院门前求他们救救你妈妈。可是,那么多的过路人只有几个人丢下点钱,很多人摇摇头就走开了。那时啊,真是求天天不应,告地地不灵。你妈妈脸色发白,一个劲地出虚汗,后来连叫的声音也渐渐微弱了,眼看你妈妈就要断气了。这时,一位高高的个子穿着一身洋服,带着礼帽和眼镜的人走过来,翻翻你妈妈的眼皮说:“还有救,把她抬到手术室里。”一会过来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将你妈妈推走了。后来听说那个救命的恩人是从国外回来的博士。
第二天,我看到你妈妈时她正在喝牛奶,面前还有几个鸡蛋和面包。你妈妈为你们又生一个小弟弟。那孩子皮包骨又小又瘦,几个月里你妈妈没吃过一顿饱饭呐。看着这个像瘦猫一样的孩子,我心想,这生下来和死都是一样的,谁能抱养就好了。我只好再求那位恩人了,恩人犹豫一会说:“好吧,既然上帝给了他生命,他就有生的权利。”又说,“你们一家在外终非长久之计,我这里有点钱,你们还是回家吧。”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还有两块银元,那是我第一次拿着银元啊!交给我后,我给他磕头,他慌忙将我扶起。要知道那是救命钱啊,我们一家三口又是一路乞讨省吃俭用,一直到大年三十才回到山西老家。后来又用恩人给我们的钱买了种子和一头小牛。灾后的第二年有一个好收成,我们就邀了一些乡亲帮助挖了三间窑洞。我和你妈妈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烧香都为恩人和你弟弟祷告,求老天保佑他们。儿子啊,你谁都能忘记,就是不能忘记这位救命恩人呐!常言道,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啊!可是,他们在哪里呢?何书田瞪着一双昏花的老眼凝视着天花板陷入深深的追忆中。
重病中的老人又是一阵猛咳……
两天后,何壮的父亲把何壮和宋月叫到面前,从内衣袋里摸出半把木梳,递给何壮说道:“这是当年我和你妈妈离开上海时你妈妈将她随身带的木梳折成两半,我们留一半,另一半交给那恩人了,作为日后相认的凭证。你抽空去上海找找你那个可怜的弟弟吧,也好好的谢谢咱们的救命恩人。”
在何书田回光返照的当天,他又突然想起一件事,断断续续地说道:“那是文革时的事了,那年我被公社将贫协主席撸掉后,就在大队赶马车,那年冬天特别冷。有一天我到邻近公社拉救济粮,正赶上一场暴风雪。昏天黑地的前面几乎啥都看不到。顶着大风雪我艰难的赶着马车。忽然,马停了下来,任我怎么吆喝它们也不动。我只好从车上下来,到前面一看,我的天哪!路上躺着一个人,背着一个药箱子冻昏过去了。我想这人不是公社卫生院的就是附近五七大学的医生。好不容易将那人抱到马车上,送到公社帮他熬一碗姜汤,慢慢的那人醒了过来。因为怕你妈妈挂念我就急急忙忙地回家了,夜里醒来回忆那人就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我对你妈妈说那人高高的个子,是个医生。你妈妈随便说,不会是那年救我们的医生吧?当时我想是不是你妈妈想报恩和想你弟弟的原因说的胡话。后来一想,那五七大学不是有很多大城市来的人吗。第二天我跑到公社,那人不见了,又到五七干校,一打听他们那里昨天没有医生出诊。这件事一直在我心里放不下,也是我挺后悔的事情。”
就在何书田讲完这件事情的当天夜里他就撒手西去了。后来何壮曾去上海寻找,可是那家教会医院早已不复存在了。何壮也曾托人打听过那个县里下来的医生,但是都没有下落,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