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爱的磁场

红绳记得丈夫从香港旅游回来，为父母和女儿小薇象征性地买了点礼物，唯独为她买了一条金项链。那天晚上，回到他们的二人世界，丈夫让她闭上眼睛为她戴金项链时，红绳恍惚是孟建新为她戴定情信物。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丈夫也不会把她的身子转过来，看着她说：“真漂亮！”或者把她拥在怀里，情不自禁地吻她，说些想念的话。或者拉着她的手，把她拽到床上，演绎“小别胜新婚”的浪漫。
　　这不是丈夫的风格！七年的夫妻生活，红绳已经能够明确这一点。他可以在夫妻双双出门时，焦躁地等着妻子化妆；他可以去买菜、买粮、买其他东西；他可以做家里的杂务，打扫卫生、洗锅洗碗；他可以像父母关心孩子一样关心你……但永远不会做那些让女人觉得浪漫的举动。仿佛全世界的眼睛都在监督着他，说你是一个国家干部啊，和妻子在一起也不能放浪形骸，轻浮的行为可是有损形象的。
　　恋爱的时候，红绳就觉得文清不敢看自己的眼睛，仿佛那是两只强光探照灯，为了自己的眼睛不受伤害，只能避开。后来她观察丈夫看其他女人的眼神，即使面对面说话，他的眼睛也不看着人家的脸，更不会四目相对。不知是没有底气呢，还是经不住诱惑，他的眼睛不会放电，更经不住女人眼睛的电击。有时红绳故意盯着他的眼睛看，他不断眨眼，然后垂下眼睑，收缩成两座堡垒。
　　红绳后来在网络上看过一部外国电影《不要向下看》，影片中的男主人公因为父亲去世患了梦游症，一天晚上梦游从楼顶的天窗跌落到了女主人公埃尔维拉的床上,开始了他们梦幻般的的爱情之旅。她记得艾尔维拉的奶奶看着埃洛的表情，艾尔维拉对埃洛解释说“奶奶在看你的气场”“那是什么?”埃洛问。奶奶解释说，“它是存在于任何物质周围的能量图，是围绕在人身体外围的光。”艾尔维拉问奶奶埃洛的气场，奶奶笑眯眯地说，“蓝色，靛蓝”。看似极平常的一幕，红绳却从中悟出了一些情感信息。有些人一生努力改变自己，他（她）与生俱来的一些品质却无法改变，那就是从骨髓中、丛神经末梢透露出来的一些东西。怪不得阴阳八卦先生，能从人的面相、气质中扑捉到与众不同的东西，那是一个人无论如何包装都无法改变的。
　　结婚七年来，红绳觉得自己气质中的许多东西没有改变，丈夫气质中的许多东西也没有改变。难道自己的气场真的是蓝色的，像蓝天、大海一样充满梦幻？而丈夫的气场是绿色的，像大地、像山峦一样朴实无华？
　　丈夫在卫生间洗澡的时候，红绳在思考着怎么打发这个无聊的夜晚。她解下了脖子上的金项链，重新把它放到了盒子里，下意识地摸着左手无名指上的金戒指。这个戒指是在石头岭上的月光下，孟建新单腿跪在她的面前，亲手戴在她手上的。他说，这就是我的心，不管你走到哪里，它都会追随着你。红绳觉得带着这样一颗心和丈夫睡在一起，简直就是犯罪。
　　卫生间流水的声音，让红绳想起了和孟建新在一起洗澡的情景，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用一朵粉红色的纱花，撒上浴液轻轻为她擦洗身体，从她的脖颈、背部、腋窝……一直到她的脚踝、脚趾，就像一只蜜蜂在花间流恋。她的呼吸，她血液的流动，仿佛都随着纱花运动。纱花停下来的时候，她的呼吸和血液流动仿佛都停止了，纱花移动的时候，她的呼吸和血液才跟着运动起来。她闭着眼睛都能感受到爱情的滋味……
　　卫生间的流水声停止了，红绳还沉浸在美好的想象中。
　　“还不睡吗？”听到丈夫的声音，红绳才从沉思中清醒过来。红绳不想让丈夫看出自己失态，说，“我等你洗完了去洗洗。”然后起身去了卫生间。
　　打开洗手池的开关，红绳从镜子中看到自己的脸上烧起了两片红晕。他不是担心丈夫看到她无名指上的戒指，他一向不关心这些细节。结婚时，婆婆送了她一双银手镯，又拿出一块银元让走街串巷的银匠铸了两枚戒指。手镯和戒指都是她自己戴在手上的。她从来不记得丈夫送过她什么礼物，哪怕是一件衣服，一方手帕，一块纱巾，一束野花。没有过生日礼物，没有过祝福，没有牵手的时光，没有浪漫的回忆。红绳觉得自己的婚姻生活，就像没有色彩的黑白画，版刻的，规整、单调而且乏味。她穿什么、带什么，丈夫从来没有关心过。她没想到丈夫这次出游为她买了金项链，而她正把心思用在别的男人身上，让她有些难为情。
　　卫生间的水哗哗地流着，红绳却没有心思洗漱。她记得丈夫在这里为她搓背，范围就是背上那一块长方形，仿佛超出这一片面积就是蓄意侵占别人家的责任田，是一种不道德的行为，还有可能引发邻里纠纷。他不会做那些让一个漂亮女人感觉自豪的举动，更不会别出心裁开身体的玩笑，仿佛他深谙世间男女之间的游戏规则，而他的自制力足以克制自己不去犯规。红绳从镜子里看着丈夫一本正经的脸，就像戴着面罩的清洁工在打扫辖区卫生，看不出任何异样的表情。一个漂亮女人，一个活色生香的裸体女人，其诱惑力在这双面孔下几乎丧失殆尽。
　　她知道回到卧室千篇一律的程序，一千零一夜，就像没有星星、没有微风的春天的晚上，没有一个晚上是不相同的。
　　红绳好久才回到卧室，熄灯后俯到丈夫身边，用非常柔和的声调说：“不好意思，突然有身子了。”文清右手扶着红绳的肩膀，本来要起身上去，听她这么一说，马上躺成了一个规矩的姿势。红绳让他讲讲港澳之行的见闻，他粗枝大叶讲了一下香港的“艳舞”，澳门的赌场，不久，两个人就背对背睡过去了。
　　睡梦中，红绳跟着爷爷到地里去。爷爷在山坳的地里干活，她就在周围摘野花、扑蝴蝶，挽狗尾草编狗狗，循着土窝窝捉地灵……
　　大地是那么神奇，石多土少的山坡上，随着天气变暖，突然会长出那么多的小花小草。各种花草形状不同，颜色也不同：豆瓣型的，针形的，圆形的，铃铛似的，筒裙状的，青色的，紫红色的，蓝色的，黄色的，豆青色的……真是多姿多彩。
　　蝴蝶就像一个美容师，在各种花草之间选择颜色、提取色彩，绘制翅膀的梦想。
　　狗尾草就像小狗的尾巴。她很小就学会了编织小狗。祖母教他编织小狗时，用的都是狗尾草，小狗的四条腿用狗尾草代替，耳朵也用狗尾草代替。她觉得不像小狗。他用马耳朵草做小狗的耳朵，用纺花车的茎做小狗的四条腿，在茎的中间和底部留一些细碎的花，装饰小狗的膝和脚。可是像小狗头部的材料实在不好找，爷爷找了几种上宽下尖的叶子组装，红绳总觉得不像。为此，她几乎跑遍了家乡的山山岭岭。
　　山坡上还有一种神奇的小动物——地灵，红绳想不出它们是怎样用细碎的土做成了那样美丽的旋窝。长大后，她才觉得地灵都是跳华尔兹的高手，只是因为环境的原因，它们只能用那些细碎的土做成潇洒的裙子。
　　她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和那些小花小草、蝴蝶、地灵一样的环境里。当她还是一个漂亮小姑娘时，爷爷奶奶喜欢她，爸爸妈妈宠着她，几个哥哥们也都呵护她。学会编辫子后，她总喜欢摘一些鲜艳的小花别在自己头上，小时候家里人都叫她花花。上学时爷爷说，你们看俺娃儿多水灵，就叫红绳吧。红绳从此就成了它的名字。
　　她当时不知道爷爷为什么为自己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以为就像“文革”期间那些名字中带“红”的孩子一样，红江、红建、红伟、红苏、红艳……然后倒过来又成了另一些人的名字，江红、建红、伟红、苏红、艳红……那是一种时代的潮流。有一次她和爷爷到地里去，看到堰畔的奶秧上缠绕着一些青红色的嫩茎，就像小女孩系在头上的红头绳一样鲜艳。爷爷说，那是小鸟红头绳，它缠绕在什么植物上，就随着什么植物生长。植物长得越繁茂，小鸟红头绳就长得越长，越丰满，越鲜艳。雨水充沛的季节，它随着植物一起成长，它那灵动的细丝一样的头分叉后，看上去就像一朵鲜艳的小红花。红绳上高中时，才知道它是一种寄生的植物，离开了攀附的植物就不能生存。没有考上大学回到了村子里，她就预感自己的生命有一种寄生、依附的宿命。
　　“红绳，快走，要迟到了。”这是一个男孩子的声音。一个格式古老的院子里，住着两户人家，那是“土改”瓜分地主老财的家产形成的格局。东厢房出来的一个男孩子，站在院子里叫。
　　“哎，”红绳打开了了西厢房的门，一边扎着一条辫子。
　　男孩子叫牛进田，长得眉清目秀，家里人叫他牛儿，和他熟识的长辈戏称他“妞儿”。红绳从小学到初中，他们几乎每天相跟着去上学。初中时因为恢复了中考，开始上早晚自习，晚自习回家有时很晚了，走进那些狭窄、漆黑的胡同里，红绳就悄悄拽着牛儿的衣角。
　　牛儿的成绩一向比红红好，星期天在家做作业的时候，红红总是向牛儿讨教。他们家的院子中间有一个方一米左右的石头桌子，四面有四个形状像鼓一样的石凳，他们就坐在那里一起做作业。红绳喜欢牛儿思考时细眉微蹙的神态，仿佛他因此就会进入红绳进入不了的世界。红绳有时看见牛儿嘴角留着一颗饭粒，趁他思考的时候，轻轻拂在食指上。两个人看着饭粒，会心地笑了。有时牛儿也骂红绳笨，当红绳流出眼泪的时候，牛儿也会用手指轻轻为她拭去。
　　牛儿考中了，戴上了一顶叫做中专的帽子（八十年代版的），从此他们就成了两个圈子里的人。红绳一直想弄清那顶帽子的形状和颜色,它比博士、硕士、学士的帽子尺寸要小，颜色要浅，做工要粗。它比古往今来的那些官帽、王冠更是不值一提。就是比起后来的那些星帽、款帽……也算不上什么。但它比百姓这顶帽子，却又高雅一些。原来每一个人长大以后，都是戴着不同的帽子生活的，就像菩萨头顶的光环，名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超声波，官僚脸上透露出来的霸气……这顶帽子，增强了他们身体外围发出来的光。原本帽子与爱情是没有关系的，可你如果不是生活在世外桃源，而是生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你的头上也会有一顶“自己为是”的帽子，而这顶帽子的光环会妨碍你对爱情的判断。
　　仿佛是一部电影的特写镜头：开满了五颜六色小花的山坡上，红绳头上别满了鲜花，脖子上围着一个花环，在山坡上跑着。一个戴着“公字帽”的男孩，他就是牛儿，不，他是孟建新，手中举着一束风铃草，在后面追着。爽朗的笑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男孩子终于追上了她，在红绳的面前单腿跪下来，高举起手中的风铃草说,只要世界上还有风，我就要听到你风铃一般的笑声。
　　红绳看着他头上的帽子说，你母亲真的不再为在我们家水盆里淹死的两只小鸡耿耿于怀了吗？你的父亲不再因为前途，劝说你娶林业局长那位又黄又瘦的千金了吗？如果说婚姻是人们编织起来的陷阱，那纷纷跳下去的人不都是自愿的吗？
　　牛儿笑容满面地说，我是娶了一个丑千金，可我很快换了三顶帽子，又把丑婆娘换成了一位美人，我的爱情已经升值了啊！
　　红绳羞涩地说，我也换了一顶帽子，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如果我们……
　　没有如果，牛儿说，我一生最讨厌的就是这个词。一个人生活在如果中，就永远没有未来。
　　可我觉得如果就像是人心头的一片云彩，就像蓝天下形状不同、颜色不同的云彩。没有云彩的天空是乏味的。
　　牛儿一脸不屑地说，你已经品尝到爱情的滋味了？
　　红绳想着埃洛和艾尔维拉刚接过吻的表情，说，他的唾液中一定含有什么特殊的化学成分。她的眼前浮出艾尔维拉一边嘴角上翘，意味深长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