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峡谷”蜜月“

　　红绳记忆中最大最圆的月亮，是“新世纪大峡谷”的月亮。那个月亮就像一个滚烫的火球，升在她记忆的最高处，那个月亮就像一个羞涩的绣球，藏在她记忆的最深处。
　　香港、澳门回归以后，内地曾刮起一股旅游风，仿佛一个人不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一辈子就算白活了。四象县的许多单位也以考察、学习为名，公一大半、私一小半筹集资金外出旅游。史文清所在的麒麟镇，也组织了“香港、澳门十日游”。他特意为红绳争取了一个名额，想双双出游，见识见识“港澳”风貌。可红绳与孟建新正在“热恋”之中，推托说：“我们买房子的借款还没有还完，添一个人又得多花好几千元，你一个人去吧，回来多带几张照片。”红绳的公公说：“机会难得，个人又贴不了多少钱，出去少买点东西不就得了？”婆婆也百般劝说。可巧，组织部王副部长打来电话，说他爱人想去。文清见红绳态度坚决，就做了个顺水人情。
　　自从有了那个浪漫的夜晚，红绳与孟建新进入了“热恋”阶段。因为都是有家庭、有身份的人，比不得那些没有约束的老百姓，所以他们在公众场合不得不压抑体内的热情，保持正常同事的样子。这就像一锅沸水盖上盖子想要它保持安静一样，其中的煎熬可想而知。孟建新是乡里的秘书，自然比红绳忙得多。有时红绳一整天见不到他的影子，就会找理由从她办公的三楼往二楼跑好几趟，焦躁的时候借故向同事打听孟秘书的行踪。爱情仿佛就是一口热锅，一向稳重的她，好像变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这也与红绳的工作清闲有关。在乡里妇联工作，红绳几乎没有什么事做。以前的妇女联合会，为了妇女的人权做了大量的工作。为了保护儿童妇女的合法权益，受侮辱、受欺负的妇女找到妇联就是找到了自己的娘家，娘家人一定会为了他们的事据理力争、打抱不平。如今社会体制变了，不要说不少妇女在家里的地位比男人还高，就是妇女受侮辱、儿童被拐卖，找到妇联能解决问题吗？“娘家人”会为你处心积虑、奔走相告寻求解决途径吗？红绳自从作为招聘干部来到这里，没有谁来找过她，她也没有为谁解决过任何问题。他们一年除了三八妇女节开开会，冬季征集几双拥军鞋垫，几乎没有事做。记得有一年为村里的妇联主任每人“福利”了一条秋裤，石窝村的新旧妇联主任争着领，结果又去多买了一条。
　　以往那些清闲的日子，她还织织毛衣、纳纳鞋垫，如今恋情冲淡了她的闲情逸致，把她带进了一个内心燃烧的世界。她常常为了一个拥抱，为了一个热吻，为了一次短暂的相聚，从早上等到深夜。她慢慢习惯了这些漫长的等待，因为等待换来的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甜蜜和幸福。她多么希望与孟建新过几天正常恋人的日子，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红绳的丈夫星期二一走，红绳就与孟建新商量这些日子怎么度过。商量的结果是，这两天准备准备，星期五晚上出发，到比较偏远的“新世纪大峡谷”玩两天。
　　星期五下班后，红绳带了女儿对公公婆婆说到娘家住两天，把小薇送到母亲那里又说，文清的一个亲戚家办喜事需要去帮忙。她匆忙走出来，直奔约定地点。那时候虽然已是二十一世纪初，这里的发展比起沿海以及发达地区依然落后一大截，不要说私家小轿车不多，县城里还没有出租车和公共汽车。孟建新从朋友那里借了一辆“面的”，说是亲戚家办喜事。红绳坐到了车上，孟建新就把她拥在怀里边喃喃低语：“我的新娘，新婚的旅途就要开始，请换一种心情，祝我们旅途平安，新婚快乐！”红绳搂着他挺拔的腰肢，额头抵在他温暖的嘴唇上，身体颤抖不已。这就是她少女时代朝思暮想的爱人呵。
　　当他们到达大峡谷的外围旅馆时，已经夜里十一点多了。明亮的月光悬在山峦烘托的空中，让红绳的心情格外激动。孟建新曾和乡里的领导来过这里，知道最豪华气派的就是红豆旅馆了。一打听，只剩一个标间了，孟建新心里十分不快。他把这次出行当成自己的新婚旅行，懊悔当初没有留下宾馆的一个电话，预定一个豪华房间。孟建新的秘书天赋，无论对领导还是对女人，知道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规格，什么样的事该上什么档次。红绳看着他不高兴的样子，安慰说：“我们住标间，一样新婚快乐。”年轻的女服务员也附和说：“对嘞，关键是心情好，祝你们新婚快乐！”听她们这么说，孟建新才去登记，交费，开房。
　　那个“新婚之夜”的洞房花烛，红绳至今回忆起来还激动不已。服务员一走，孟建新就紧紧抱住她：“亲爱的，你今天晚上必须听从我的安排，度过我们的洞房花烛之夜。”红绳还是抱着她的腰肢：“要耍什么鬼花样？”孟建新吻了吻她的额头：“大喜日子不许说不吉利的话，要调整最好的心情，服从老公安排。”红绳感觉自己的身体就要瘫软下来，柔柔“嗳”了一声。
　　孟建新松开红绳，整理了一下衣服，像主持庆典仪式似的：“第一项，新娘新郎沐浴更衣——”又换了一种随便的腔调，解释似的对红绳说：“你先去洗一洗，晚饭马上就好。”说完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件红色吊带睡裙，还有一双金丝软缎拖鞋。灯光下，红绳的脸灿若桃花，顺从地接过去，进了卫生间。当红绳从卫生间走出来，茶几上已经点燃了三排九支红蜡烛，杯盘酒菜已经摆好。
　　当孟建新从卫生间出来时，红绳已经把床上的被子当成褥子铺开，在上面铺上了大红绸，两个枕头也用红绸包裹了起来，红绸上绣着鸳鸯戏水图案。这都是他们提前准备的。孟建新也穿上了一件大红睡袍，刚出浴的他在红绳眼里更英俊了。他像一个成熟的绅士，吻了吻红绳的额头，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点燃了红蜡烛。孟建新拉起了红绳的手，拥着她站到了蜡烛前。
　　“二拜天地”，孟建新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颤抖，他们手拉着手，对着空空如也的沙发三鞠躬。
　　“夫妻入座”，红绳听起来有些不伦不类，想笑却没有笑出来，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孟建新牵着她的手，扶着她的肩膀，在沙发上坐下来。红绳靠在他的胸前，看着蜡烛跳动的火苗，感觉这才是真正的新婚之夜。
　　红绳不喜欢当地流行的那种婚礼形式。彩门，闹哄哄的人群，车流，简单的锣鼓音乐，穿着婚纱的新娘骑在新郎的肩头，被他的同伴们拉扯着，打着转儿，就像是一场街头杂耍。一个人一生重要的一件大事，就像耍猴似的在大街上表演，听凭人们杂七杂八的评论。这样的婚礼是给大家看的，与新郎新娘的内心世界并没有多大关系。她虽然不崇尚西方教堂式的婚礼，这里也没有那样的条件，但在“上帝“的眼皮底下，对着自己爱人的眼睛，承诺应该承担的责任和义务，明白夫妻无论贫富、健康生病、顺境逆境都相互尊重、相互关爱，这是一种心灵的呼唤。她喜欢那种普通老百姓能承受得起，又能让新娘新郎有一刻心灵相对的简单婚礼，起码自己应该明白，面对的是要和自己相伴一生的另一半。
　　“举案齐眉”，孟建新搂着红绳的腰肢说出这四个字时，红绳才从另一个境界中缓过神来，明白“婚礼”还没有结束。孟建新打开两小瓶红酒，一瓶放到了红绳的手里，右手拿着另一瓶胳膊绕过红绳的脖子送到红绳的唇边。他们并排坐着，红绳无法做相同的动作，就直接把手里的酒送到孟建新的唇边。他们每人喝了三口“交杯酒”，孟建新松开了红绳，用筷子夹起一块红绳喜欢吃的五香驴肉放到她嘴里。红绳的脸红扑扑的，也夹起一块猪肝放到了孟建新嘴里。他们又喝了一些酒，吃了一点菜，孟建新又轻声来了一句“送入洞房”，就扶着红绳的肩膀进了卧室。
　　那一晚，在红豆旅馆的一个简单房间，孟建新和红绳即兴来了一曲《蝶恋花》：来自心灵的舞蹈，在一朵花上跳跃，足尖踩着微风，从颤抖的花瓣间滑过，温暖的、流动着春天的感觉。擦着花蕊轻轻走过，就像蝴蝶舞蹈中最柔和的一个动作，花瓣缓缓舒展，带着微风拂面的那种感觉。一个灵动的转身，闪过一个优美的弧度，一个简单的动作，连着舞者心灵的默契。不要说，你爱我，把爱意用你颤栗的指尖传过，就像电流穿过灯丝，照亮心灵的爱无须诉说。来吧，牵着我的手，让我绕着你高速旋转，让花瓣的裙裾染亮你翅膀的颜色。来吧，拥着我的身躯，在峡谷的激流中冲浪，直到浪花把我们淹没……
　　第二天早上，当太阳照亮了旅馆的窗户，红绳还沉醉在孟建新的臂弯里酣睡。孟建新看到她娇憨的面孔，就忍不住想亲吻她。孟建新知道，他们只有一天时间，可以到大峡谷里走一走，明天上午就得往回赶，一切做的不动声色，才可以“长治久安”。想到大峡谷里那么多的景点，即使住在这里十天半月也看不遍、玩不完。可既然来了，不能在这里住两天就走，得让红绳到峡谷里转一转才不虚此行。他心里已想好了一条线路：沿着一条偏僻的山路，经“黄龙洞”到“唐僧寺”，跨过“天桥”到“情人谷”，那里山清水秀、环境优美，是情人们幽会的好地方。眼下，他必须让红绳从甜蜜的梦中慢慢苏醒。
　　红绳在梦中已经游历了大峡谷的许多地方。她穿着一件大红睡裙，没有吊带，束胸的那种，赤着脚在峡谷里游走。小路上的每一块石头都是光滑的，脚踩上去软绵绵的。路边的草绿的耀眼，荆棘、树木都像是一些水草，柔和、光滑，没有坚硬的躯干。小路，山坡，花草树木，仿佛都是熟悉的，那些红豆杉不就是她熟悉的“血腥子”吗？那些铃铛一样的紫色铃兰花，与姥姥家山坡上长得一模一样。还有那红叶树，不就是家对面山坡上的“黄根木”吗？一双非常华丽的蓝色蝴蝶，在她的面前走走停停，一会儿落到金黄色的锦针花上，一会儿落到了一株开着九朵红花的映山红上。按照爷爷的说法，这株映山红应该是九岁了。山路越来越陡，草木越来越茂盛，山坡上浓绿的草木突然化成一片瀑布倾泻下来，挡住了她的去路。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碧绿的瀑布，光滑的没有一丝皱纹，顺整的没有一点水花溅出来。她用手摸了摸，光滑，柔软，没有一点可以攀爬的辙痕。正当她一筹莫展的时候，孟建新笑嘻嘻地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狗尾草，轻轻碰她的左眼皮、右眼皮、鼻尖、嘴唇，她正想说：人家急死了，你还开这种玩笑？醒了。
　　红绳睁开眼，看见孟建新笑嘻嘻地看着她，知道他刚才又“作弄”自己了。但她喜欢这种被溺爱、被作弄的情调，就像小猫被喜欢的孩子逗弄，那是一种深层次的情感交流。在单位，他们即使用眼神交流情感，也带着一种慌乱的闪烁，特别是公众场合，那深情的一瞥，就像蛇信一闪，又迅速溜了回去。红绳现在才悟出，喜欢是情感的源泉。她和自己生活了七八年的丈夫，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情的早晨，没有过这样相爱着的感觉。看着孟建新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和她喜爱的脸型的轮廓，就像看到了一束鲜花，看到了一棵俊俏的树，看到了一只漂亮的小鸟……由衷喜爱之情不由自主从心头升起。红绳性格沉稳，从来不轻易表达自己的感情，即使在和丈夫的二人世界里，她也很少表露自己的温存。但面对孟建新，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在这个他们称为“新婚之夜”的早晨，红绳脸上带着“新婚”的娇羞，抱住孟建新不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