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官殇》（52、53、54）

　　五十二、八字真诀
　　管教走后，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大金牙缓和下语气，笑道：行啊，老朱！你刚才的回话，挺合老子的心意！这样吧，今门儿爷们也都乏了，你的“过三关”这就算是过啦，今晚你就睡在地上吧，等有弟兄出去了，床上腾出空子来，你再顶上。咱们今后就是一家人啦。以后出去了，可别忘了金爷的洪福天恩。
　　众人都说：这位新来的福分可不浅，这么轻易就算过了关啦？还不赶快谢谢二头！原来大金牙是这间监室里的二把手。
　　大金牙，今门儿你身上是不是又痒痒了？东哥突然冷冰冰轻飘飘抛过来一句话，吓得大金牙大气都不敢喘，结结巴巴地说，东哥，小弟糊涂了，小弟一时犯浑，竟敢坏了监室的规矩，您老开恩，就当小弟刚才是狗放屁吧！众人也都瑟瑟发抖，监室里静寂得掉根钢针都能听到。
　　东哥坐在床上，不紧不慢掏出来一支烟，在手心里敲打着，有个胖小子赶紧撅着屁股头拱地趴地下吹着什么，不一会竟把一小团棉棍吹燃了，双手哆嗦着给东哥点上。在这种地方这小子居然还有烟吸，看来真是来头不小啊！
　　这“过三关”无论妇孺，不分老幼，是牢里千百年来传下来的规矩，谁要是破了它，阎王爷都不会答应，东哥一字一句地说，众人低头倾听，他眯缝着眼，狠吸了一口烟，接着说道：
　　这老爷子一进门，我就看出来他不是个善茬，也挺懂规矩，刚才他回答管教的话，你们听，多懂行呀？这么个明白人，咱们好意思给人家减免了规矩吗？刚才老二那句话只说对了一半，“坐沙发”那一关算是过了，接下来就是“三锤子”还有“喝香油”，老爷子，来吧您呐！
　　所谓“三锤子”，就是由人击上三拳或者踢上三脚，挨打的人必须站稳了，打倒的话归零再从头开始，前面几拳就算白挨了；所谓“喝香油”，实在下三滥，就是把尿桶里的尿液跟喝啤酒一样灌下去，剩下了一滴，都不算过关，这招一般是对付犯了“花活”的犯人使用的，犯人也有老婆也有闺女也有姐妹，平常最恨的就是脚丫子朝上的人，想不到这个东哥，这么卑鄙的手段，今天居然要用在老朱头上。
　　老朱轻蔑地笑道：不就是一百杀威棒吗？文化大革命那时候，老子在水寨镇就领教过，没啥了不起！那时候还有“坐飞机”呢，小子，恐怕你连听都没有听说过吧？告诉你，小子，老子没进来以前，在村里是大队书记，前几天刚在外头挨了一顿，那一顿不过瘾，今天你就伺候老子一顿过瘾的吧。
　　众人一听登时哗然，便攥紧了拳头纷纷向老朱围拢过来，大金牙骂道，我看你是活腻歪了，敢顶撞东哥！弟兄们，都动手吧，还愣着干什么？东哥大喝道：都他妈给老子住手！众人一愣，都退回了原地。
　　东哥问：你刚才说什么，水寨镇？你是水寨镇那里的大队书记？
　　老朱说：老子是水寨镇朱堡村党支部书记朱守岩！
　　东哥大叫一声：朱叔叔，您还认识我吗？
　　你是——老朱一下愣住。
　　我是卫东啊——保卫毛泽东的卫东！您不记得我了吗？我姐叫卫青——保卫江青，不，现在早改名叫卫萍啦。
　　啊，你是杨书记的老二！你是小东吗，真得是你吗，小东？老朱激动不已……两人的手紧紧抓在了一起。
　　刚才对不起呀朱叔叔！您大人不计孩子的过！要不，我让他们打我一顿给您解解气吧？卫东很过意不去。
　　你小子！真是你爸杨书记的儿子，可真是随你爸！无论到哪里都是一把手！老朱揍了卫东一拳头。
　　朱叔叔您可真会开玩笑！杨卫东羞涩地低下了头。这么心狠手辣地家伙，居然还知道羞涩！众人简直都看傻眼了。
　　你爸还好吧？
　　不好！在家等死呢。我这一出事，估计老头子……唉！不说了，卫东深深地叹口气。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卫东，你是为啥事进来的？老朱问道。
　　叔叔，您又是为啥事进来的？
　　我是为了钱。
　　哈哈哈……咱爷俩一个屌成色，我也是因为钱，卫东哈哈大笑，说，叔叔，你能认识到钱的重要性，说明您进步了，您与时俱进符合时代潮流，比我爸强，我爸倒是落伍了——对了，说老实话，您贪了多少钱？
　　这孩子说话，唉，你这一张嘴说话咋跟你爸当年一个德行？当初你爸来我家做我的工作，骂了我个狗血喷头！呵呵……我告诉你吧，一万七千块，你朱叔叔为党干了一辈子工作，还不值这一万七千块！老来老去成了个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的贪污犯。
　　什么？一万七？哈哈……卫东笑起来，朱叔叔，你这点钱，都不够我在外面一个月的花销！
　　说冤枉我也不算冤枉，可是，我花钱都是办得公事，怎么一转眼就成了罪犯？简直跟做梦一样，老朱唉声叹气，我进了这里，也不知组织上知道不知道。
　　放心吧，叔叔，不出三天，您就可以毫发无损的出去。卫东胸有成竹地说。
　　孩子，那你呢，你啥时候出去？老朱将信将疑地问。
　　至于我嘛，卫东仰天长叹，我们行长跑出去了，有本事的跑，有后台的调，我来这是异地关押，三千多万，总得有人出来背书站出来抵罪……我是形势头上的替罪羊，过半月我就要下湖田啦。哈哈……
　　可怜的孩子……老朱潸然泪下。
　　“胜者王侯败者寇”，没什么大不了。一本中国史，总结起来，就是鲁迅先生说得那俩字——吃人。叔叔，您不必为我难过，我是罪有应得，过不了几年，我很快就会出来，而且很快会官复原职！我替他们遭的罪，将来都会加倍还回来！
　　这孩子，真是房子倒了架子还不倒，老朱暗暗心想。这时卫东又说道，朱叔叔，我知道我有些话您不信，或者，您理解不了，这我能理解，咱们生活环境不同，不信没关系，但是有一句话您必须信，叔叔，您附耳上前——老朱凑过去，卫东贴着他耳朵说道：叔叔，不管您是真有事假有事，我就送您八个字：说了实话，诳了自家。切记！切记！！
　　卫东的八字真诀，老朱打死都不会信也不肯信，不过有一句话他还是信了，那就是三天以后，他果真被释放回了家。
　　五十三、风波
　　老朱傍晚悄悄回到了家。老朱刚回到家的第二天早上，就听到院子外边隐约传过来一阵喊声，仔细听去，原来是一群光腚小孩在街上传唱，这帮纯洁的孩子们齐声传唱着一段歌谣：
　　
　　朱堡村，真奇怪，
　　贪污分子掌印台；
　　朱守岩，不要脸，
　　晚节不保贪污款；
　　一共贪了一万七，
　　气得书记干瞪眼；
　　朱希望，是好汉，
　　群众心中的好党员；
　　以后跟着希望走，
　　百姓的日子不用愁；
　　坚决跟着希望走
　　必须跟着希望走哇，
　　跟着希望走！
　　
　　老朱听了哑然失笑，这帮小屁孩，唱得还蛮顺口。板儿说，老头子，我咋觉得风向有点不对劲呢？老朱笑笑，你啥时候上的气象学校？学会看风向啦，放心吧，天塌不下来。正说着，一群村人们就聚集在他家的门外，把个院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人们群情激奋，挥手高喊，下台！下台！大贪污犯，快滚下台！下台！下台！大贪污犯，快滚下台！领头挥舞着手臂高喊的，那不是朱希望是谁？他身后是前村委会主任朱强，承包湾崖的朱旺，还有朱强的儿子朱成军，巧玲的公公朱喜忠，也在他们的行列中……这时候，村人们开始往院子里扔砖头石块，噼噼啪啪声，犹如过年的爆竹，翠不顾一切地跑出来，赶紧关闭了大门，插上门栓，板儿紧紧抱着老朱，不让他出门，老朱大喊，把门打开，放他们进来！我倒要看看，他们有多大的本事！老头子，求求您啦，祖宗！咱别逞强了，瞧这阵势，他们能一口吞了你！板儿哭道。翠着急地说：妈，不要哭！这阵子，咱们都要坚强。让他们闹吧，由他们闹去！他们进不来，就算他们砸破门闯进来，也不敢把爹咋样……正说着话，“啪”一声响，房顶上的大喇叭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老朱挣脱了板儿，他走出房子，来到院子里，在房角有一架梯子，他沿着梯子往上爬去，爬到了院墙上。他仿佛站在天安门城楼上一般，俯视着门外站在地面上的人群。
　　朱希望，老侄子！领头的是你？老朱问希望。
　　没错！是我，老叔。朱希望用挑战的眼神瞅着老朱。
　　好，很好，你这泡脓包，终于自己挤出来啦，老朱叹口气，我真是老啦，有眼无珠，玩鹰的被小瞎雀啄了眼！这些年，我还以为你忠厚本分，看来还真是看走眼了，你隐藏得很深啊，希望！
　　现在看清了没有？再仔细瞅瞅。朱希望俏皮地说。
　　我把你当华国锋看待，想不到，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你不是忠厚老实的华国锋，你是阴奉阳违包藏祸心的林彪！老朱咬着牙说，他的脸颊剧烈地搐动着，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你们听听，这个骑在咱们头上拉屎撒尿、干了四十年大队书记的家伙，这个长期不发展党员、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厚颜无耻的家伙，这个爬寡妇墙溜寡妇门、最后还假惺惺给寡妇上坟的道德败坏的家伙，他的口气是多么地狂妄！他把别人比作华国锋，比作林彪，那他把他自己比作什么？莫非你把你自己比作伟大领袖毛主席吗？可惜，现在是改革开放啦，你的时代过去啦，愚蠢的老家伙！
　　朱希望真真地好一张利口。
　　希望，我就问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给我说实话！老朱盯着朱希望的眼睛。
　　问吧，我满足你一切要求。
　　写检举信的，是不是你？
　　跟腐败分子作斗争，是每个共产党员的权利和义务。老支书，对我的回答，您还满意吧？朱希望洋洋得意。
　　五十四、辞职
　　好，算你是条汉子！老朱支书显然得到了他想要得到的。
　　贪污犯，滚下台!朱强振臂高呼。
　　哈哈哈……今天我可算是开了眼了，如今就连这梁上的君子，也成了人物头啦？咱朱堡村可真是前途光明，好大地出息啊！老朱瞅着朱强惟妙惟肖的表演，轻蔑地说道。
　　他骂谁是贼？骂人揍他！村人们又开始扔瓦块，这时候，传来一阵刺耳的警笛声……镇党委副书记赵春带领派出所的公安干警和镇上抽调的几名机关干部赶了过来，看到身穿制服的公安，群众的激情一下子迸发了出来，你们来镇压群众吗？都给我滚出去！决不能包庇贪污犯！滚出去滚出去滚出去……叫喊声排山倒海，干警们临危不惧，组成一道人墙保护着赵春书记，群众涌上来，推搡着，有几个公安干警的大檐帽被推落在地上，老赵被失去了理智的群众一脚踢进了路边的污水沟里……老赵！老朱站在墙头上痛心疾首地大喊，眼里痛苦地流出了泪水……
　　新婚的苟鹏和娟赶了回来，娟大喊：你们谁敢欺负俺爹！老娘跟你们拼了！群众都冲着她喊，滚出去滚出去！朱强皮笑肉不笑地说：娟，不，现在该称你一声厂长太太啦，如今你改了嫁，严格地说，你现在已经不是咱朱堡村的人了，你再厉害，你再有钱，朱堡村的事情，也轮不着你搭腔！人们把她推了出来，苟鹏无奈，把哭喊的娟推进了小车，一溜烟地拉走了，毕竟，家里还有个残疾的朱长生需要她照顾……
　　秋生手持铁锨赶了过来，大吼：谁要敢动俺爹一根汗毛，老子就跟他拼啦！几位好心的群众把他拉在了一边，菊香悄悄地说：秋生，好兄弟，你就不要再火上浇油了，他们不敢把支书咋样，真想帮你爹，你就回家老实呆着去。秋生抹着眼泪被人们推走了……
　　老赵从水沟里爬出来，他甩了甩衣袖上的泥水，大声喊道：乡亲们，你们推倒我，我老赵不怪你们！但是，请大家一定保持冷静，一定要保持克制！请相信我们是有能力解决问题的，我代表党委政府过来，不是什么“官官相护”，就是为了帮助大家解决问题来了！大家都请回去吧，回去吧！他喊破了嗓子，聚集地人却越来越多，朱希望一脸媚笑地说：赵书记，你看这场面，您看您看，老支书这是众怒难犯，我也弹压不住呀！赵春冷笑道：恭喜你呀，朱希望书记！老支书推荐你任职的报告，镇上已经批复了，文件马上下达，你就等着走马上任吧！现在，我赵春，以党委的名义命令你——马上把群众给我解散！他的口气极其严厉，脸部的表情异常坚决，朱希望脸红到了脖子根，赵书记，您看……现在这局面，我也控制不了啦……赵副书记鄙视地瞧瞧他……
　　他的头，低垂下去，恐怕很难再抬得起来。
　　朱守岩同志，请你打开门。赵春书记大喊。
　　老朱打开门，老赵进门以后，老赵转身把大门栓插紧，俩人走进屋子，老赵说：我来晚啦，老朱同志，让你受惊了！
　　老朱笑笑：我给镇领导添麻烦啦。
　　不要这样说，老赵摆摆手，现在，咱俩商量商量，你看这事，该怎么办？”
　　老朱说：一群纸老虎，不过是看上去貌似强大……现在看来，我识人有误。虽然朱希望不仁不义，但我还是不改初衷，坚持我原来的意见，请镇领导任命希望吧，我甘愿让位。
　　老大哥，我也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人，关键时刻居然做出这种落井下石的动作来！现在看来，也只有按你说得办，不然眼下这局面无法收拾。不过，这可就让你受委屈了……老赵垂下泪来。
　　当初我干上村书记，就是当年公社杨书记逼着我干的，现在，我又被他们逼下了台，唉！今年我这步伐实在是太不顺了！看起来我这是……我的运数尽啦，儿子离了婚，闺女也离了婚，大儿子光离婚不算，还成了个残疾，老二秋生家两口子也不睦，我自己身陷囹圄……命运这东西真是捉弄人啊！老朱缓缓说着，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
　　老朱大哥，你也不要太难过了，人都有个沟沟坎坎的时候，要想开些！要相信党，要看到光明！等过个一年半载，我再想办法帮你挽回……老赵说道。
　　哈哈……说句心里话，赵书记，您别生气，我并不贪恋这个官位。村支书，无级无品，算什么官儿？上级领导看得起我，让我来干，作为一名共产党员，我无条件服从！多少年来，我就是抱着这么一个信念，靠我的党性，一直坚持到现在……我本想等着把路修好了，算是给党委交上了一份合格的答卷，给群众一个满意的交代，也给我自己划上个圆满的句号，然后就光荣退休。可惜啊，老天爷不作美，偏不让我体面地退出历史舞台。老朱挪揄道。
　　老大哥，你也不要太难过了，注意好自己的身体！那我现在出去，宣布对朱希望的任命啦？老赵问道。
　　宣布吧。我相信希望他能干好，而且我相信他会比我干得更好。老朱笑着说。
　　哼！做人品质都不够条件的人，他够条件当好一个村的支部书记？老赵显然不能接受，但是眼下他也不得不接受这严峻的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