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山轶事（十五、尾声）

　　十五
　　日起月落，云卷云舒。不觉间几个月的时光眨眼而过。
　　当麦青的几次逃跑均以失败告终以后，她渐渐地跑不动了。她的肚子一天天地鼓起来。这个不该属于她的小生命以这种独特的方式在她肚子里蠕动，日渐长大，使得她的行动日渐迟缓起来。此刻，她美丽的大眼睛失去了往日明澈的光泽，两根明滑透亮的大辫子早已剪掉，变成了毛糟糟的一堆，那张曾经青春的脸也是一片暗淡，整个身子像是刻出来一样清癯，瘦弱得几乎有一片羽毛掉到她头上就能将她击倒。拴狗——那个所谓的丈夫——整天守在她身边，一脸憨态，傻愣愣地看着她，生怕因她的走远自己受到老爹的毒打。
　　田野里又到了忙乎的时候，看着那些大牲口来回走动的身影，麦青不禁想起去年在莲花村种玉米的情景来。
　　那是一段美好的令人难忘的时光。可世事叵测，如今自己身处异乡，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瞧着那个傻瓜“丈夫”，她恶心得要吐；想起那个可恨的表姨，她恨不得将那害人精碎尸万段，油炸火烤，方解心头之恨。
　　她整天坐在门前的大青石上，遥望远天。这个地方一马平川，看起来视野很宽阔，不像自己的莲花村一样，一抬头就是山呀山的。这样想来就让她生出一股酸酸的味道来，那山那水那人那事，一切都是那样的亲切。她的眼角不知不觉地挂上了泪珠，眼前一片朦胧。她仿佛看到了莲花山顶峰飘逸的白云，仿佛嗅到了莲花山特有的花香，耳畔仿佛响起了老爹破锣嗓子的民歌：
　　对畔畔那个圪梁梁上那是一个谁
　　那就是咱那个要命的二妹妹
　　你在你的那个圪梁梁上哥哥我在那沟
　　看中了哥哥妹妹你就招一招手
　　白领领的布衫杉穿在妹妹的身
　　哥哥要出门想你见不上个人
　　你在你的那个圪梁梁上哥哥我在那沟
　　看中了哥哥妹妹你就招一招手
　　满天天的那个星星一颗颗明
　　有两颗颗最明那就是咱二人
　　你在你的那个圪梁梁上哥哥我在那沟
　　看中了那个哥哥妹妹你就招一招手
　　麦青禁不住悲从中来，泪水山泉一般哗哗地流下来。傻丈夫呆头呆脑地在一边不知该怎办才好。哎，不对呀，明明有人在唱那首山歌的呀，这声音那样熟悉，分明是山娃的嗓子嘛。麦青停下了流泪，支棱起耳朵细听起来。唉，怎么可能呢？山娃怎么会在这里呢？这是个山娃八辈子也找不到的鬼地方呀。麦青失望起来，可那熟悉的歌声还是一遍遍传来，真切地敲击着她的耳鼓。她自失地站起来，寻声听去。不会错的，是山娃的声音，是山娃的声音。她激动了，脸上一片潮红，双眼放出了动人的光彩，她用只有莲花村人才有的口音高声喊道：“山娃！俺知道你来了！俺在这儿！快来救俺呀！”
　　很快，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出现在麦青跟前。这是山娃吗？这是麦青吗？他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难道，这是就他们互相思念的人儿？短暂的沉默后，麦青扑向山娃哭喊道：“山娃，咱们快走！”
　　山娃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抽搐着，一把扶过麦青，爱怜地说：“麦青，俺可找到你了！咱们回家。”
　　拴狗跑上来，一把拉住麦青的衣服，惊恐地看山娃说：“俺爹说不让她走。”
　　山娃迎面就是一拳：“俺是你爷！”
　　拴狗跌翻在地，狼一般地嚎叫着。山娃又上去补了几脚，麦青拉住他说：“山娃，咱们快走吧，待会儿下地的人们就回来了。”山娃朝拴狗啐口唾沫，骂道：“以后再跟你算账。”回头又对麦青说：“麦青，俺把你背回去……”
　　十六
　　二狗子领着一个光眉滑眼的姑娘回村的时候已是三年后的一天了。大家像看西洋镜一样涌进二狗子的小院落，三没牙在一边打场子：“咋样？俺的眼神还能有错？当初俺就说这小子有后劲，这下应了吧。你说这小子小时候撒尿都跟一般人不一样，怕尿湿裤子，站在墙头上撒哩。现今怎样，不说自个儿考了大学，还把老婆引了回来。”大家哄笑起来，有人打断他的话说：“人家叫对象，不叫老婆。”三没牙毫无赧色，继续说道：“啥对象不对象的，一块儿过日子不叫老婆叫对象，好不麻烦。”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二狗子娘拍着身上的沙土，很不好意思地说：“你看这娃，也不打个招呼就登门回家，给人个不及手。俺也没来得及收拾一下家，你看这乱的，都不成个样儿了。”
　　二狗子说：“人家来咱们这儿只是看看，不住的，山下有小车子等着哩。”
　　众人都惊讶起来：“小车子？待会儿咱可得下去看看呢。”
　　二狗子娘嗔怪道：“咋？不吃饭不住宿就走？这说的是哪门子理呢？”
　　有人起哄道：“是哩，咋说也得在家里睡一夜吧。”
　　二狗子也懒得理这些人，对娘说：“娘，她是听俺说这里的风景不错，来逛山的，顺便来看看您和俺爹。等俺有空了就回来多住几天孝敬您二老。”
　　老人一听，呵呵地笑起来，说：“不就是一片山嘛，还说是什么风景。你们念书人跟俺们就是不一样。”
　　那姑娘这一回真是大饱了眼福。这可是天地造化的一番福地洞天啊。那山，那水，那一草一木，那一蜂一蝶……都仿佛是为他们定做的一样，直冒冒地散发着灿烂的生命的气息。两个年轻人痴迷了，不觉在这花香鸟语之地临风而舞。他们在城里度过自己的大学时代，现代化的大都市有村里无可比拟的软硬件，但在自然风光面前可就逊色多了。两个年轻人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欣赏着迷人的景色，都说干脆在莲花村生活一辈子算了。
　　他们翻过一座座山头，直奔莲花峰而去。二狗子给姑娘讲着莲花山的神话传说。姑娘谛听着，专注地欣赏着，生怕有点滴露掉的地方。
　　就在他们爬上莲花峰的时候，姑娘对二狗子说：“看，好漂亮的小茅屋呀！”
　　二狗子顺着她的手势看去，只见莲花峰不远处的树丛间有一间小茅屋，看起来很是破旧的样子。二狗子绞尽脑汁也想不起来谁在这儿盖过屋子，于是对姑娘说：“走，过去看看。”
　　一个傻乎乎的小姑娘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就从茅屋里走出来。她的脸很很明净，眼睛里满是光亮，就像早晨里的星星。
　　“你是谁的娃子？”二狗子问道。
　　“这不是二狗子嘛。”不远处有人说道。
　　那个姑娘笑得前仰后合：“你小名叫二狗子，真逗人。”
　　“噢，山娃，你咋在这儿盖房子？”二狗子问道。
　　山娃将一根“处处红”递过来，说：“都两三年了。你啥时回来的？”
　　一个天之骄子，一个下里巴人，在这个莲花山最为神圣的地方拉起了家常。于是，二狗子也就知道了这段时间里莲花村发生的一切。他愤愤地将一块山石扔下去，骂道：“啥年月了，还会有这样的事！”
　　山娃抽着闷烟，很苍老的样子：“俺爹不让俺领麦青回家，说她肚子里怀了野种，进门要坏门风，惹祖宗生气。俺争了半天没个结果，就奔莲花峰来。人不要俺，菩萨收留俺哩。”
　　沉默。
　　好大一会儿二狗子又问道：“仙花呢？她的孩子呢？二后生也不管？”
　　“有啥法子呢，都是人家自家的事，别人还能怎样。要不是众人拦着，二后生怕也被铁匠揍扁了。”末了又说：“仙花的孩子给铁匠卖了，她还不是给她二哥换亲了？你大胳膊再粗也拧不过小腿吧。”
　　二狗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些文盲法盲，咋这样做事哩。也没人去告铁匠的违法行为？他可是在干涉女儿的婚姻呀。”
　　“告？公家才不管哩，这都是家里的事。”
　　二狗子没法说下去了，他的胸腔里憋得好难受，就像点燃的炮仗瞬间就会爆炸一样。
　　“进来喝口水吧，你看俺这死相的。”山娃站起来，一脸歉意。
　　二狗子忙说：“不了，不了，还得下山呢。”
　　山娃说：“那就不留你了，看俺这破屋子，会脏了你们的衣服。”
　　二狗子带着沉重的心情和山娃告别。作为一个读书人，一个当代的大学生，他实在难以接受眼前的现实，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当真去告铁匠吗？那样的话，全村人不仅不领他的情，反而会认为他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不告呢，难道就让这样的事在莲花村重演？再出一个“铁匠”和仙花吗？
　　二狗子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他在书报上看到不少报道，说某些大学生为了改变一些地方落后面貌而自愿到偏远落后地区投资建学当老师，可效果往往不是怎么如意，一年半载后都无功而返了。
　　二狗子莫非也要步他们的后尘吗？回自己的莲花村当小学老师，当法律老师，从而提高孩子们的学识，提高人们的法律意识。这可能吗？村民们能按照他的想法去学吗？而他自己又能耐得住山里的孤寂生活吗？况且，这样下去即使有收获了，也只是一个莲花村有进步了，其它村子呢？谁又去提高其它村人的文化水平和法律意识呢？一个人的力量毕竟太小了呀！
　　二狗子忽然觉得自己无用起来，当初高人一头的感觉就此没有了，他感觉自己渺小得很：既然连自己家乡的这些小事都做不好，那自己还能做什么呢？
　　他忽而想到了政府，政府难道就没有责任了吗？政府难道就不该为此负责吗？改革也好，开放也罢，政府怎么说也不该忘掉这些虽小但一样养育生命的地方呀！他觉得他应该将这些事以书面的形式提出来，以引起社会各界的重视，从而达到提高全民文化水平和法律意识的目的。
　　二狗子心思重重地下山了，但他的心留在莲花村，留在所有落后的小村子里。
　　尾声
　　盛夏的莲花山别有一番景致，那儿的天格外地蓝起来，蓝得只有童话世界里才有；云彩别样地洁白起来，白得几乎要透明了；泉子清澈透亮，淙淙地，欢快地向山下流过；山树郁郁葱葱，遮天蔽目，青翠得迷人；山花一团团一簇簇，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晃着淘气的小脸，洋溢着灿烂的色彩；彩蝶翩翩起舞，似与山花争艳斗奇；山雀吱吱喳喳地叫个不停，成双成对地飞过草丛，又箭一样射进山林……
　　串子（山间小路，当地人叫串子）上，山娃腰间别着镰刀，怀里抱着女儿，抑扬顿挫地唱着山歌：
　　哥勒哥我在山顶以上，
　　手拿镰刀嘶喽顺喽，割莜麦，
　　小妹妹你，白格胳膊银手镯镯，
　　手拿铲铲格丢格嘣刨山药亲亲。
　　哥勒哥我在山顶以上，
　　手拿镰刀嘶喽顺喽，割莜麦，
　　小妹妹你走在那些山里、洼里沟里岔里对坝坝那圪梁梁上，
　　你白格胳膊银手镯镯，
　　手拿铲铲，
　　格丢格嘣刨山药，
　　哎嗬啦亲亲。
　　麦青偎依在山娃身边，聆听着丈夫并不怎么好听的歌，仰着日渐丰满的小脸儿，幸福地夸他说：“山娃，你的歌真好听哩！”
　　山娃停了唱歌，说：“你唱得才好呢，今天也唱一段给俺听吧。”
　　麦青凝视着山娃的眼，说：“俺今天就唱段给你听，唱不好可不许笑话俺啊。”
　　山娃笑着说：“咋会呢。”
　　麦青将自己渐已长长的大辫子捋顺了，清清嗓门唱道：
　　初一到十五
　　十五的月儿高
　　那春风摆动杨呀杨柳梢
　　三月桃花开
　　情人捎书来
　　捎书书
　　带信信
　　要一个荷包袋
　　一绣一只船
　　船上撑着帆
　　里面的意思
　　郎呀你去猜
　　二绣鸳鸯鸟
　　栖息在河边
　　你依依我靠靠
　　永远不分开
　　郎是年轻汉
　　妹如花初开
　　收到这荷包袋
　　郎你要早回来
　　山娃说：“俺还想听，你就再唱一首吧。”
　　麦青亲妮地捶了他一下，说：“好听俺就再唱给你听。”
　　山娃说：“你唱吧，俺听着哩。”
　　麦青弯下腰来，轻盈地摘了一朵红艳艳的山丹丹花别在女儿黄嫩嫩的头发上，又唱起来：
　　青天蓝天紫格英英的天，
　　站在那个高山了哥哥，
　　十里里山路九道道弯，
　　看哥哥看得我眼发酸。
　　当川里忽地刮来一阵风，
　　山路上我看见个人影影动。
　　方脸膛红来浓眉毛黑，
　　那不是我哥哥那是谁。
　　三人那同行你走在当中，
　　我有心叫哥哥喊不出声，
　　喊不出声。
　　不远的地方，传来三没牙苍老的声音：“山娃，麦青姨被公安局扣了。你爹捎话来让你回家呢。”
　　山娃没有回答他，而是开玩笑地说：“三爷，看看明年年景怎样？”
　　三没牙笑得一脸褶子：“这娃子，少大没小的，又拿老头子取笑了。”
　　两头都传来开心的笑声。
　　山歌渐渐远去了，就跟远处的山峰一样，隐隐约约，一起一伏。
　　活着是一种心情，生命是一种感受，我们每一个人何尝不是这样呢？既然如此，就让我们真诚地祝福每一个善良的人，一路好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