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山轶事(十三、十四)
作品名称:莲花山轶事 作者:徐永红 发布时间:2013-08-09 07:36:09 字数:5419
仙花再次回到莲花村的时候,已经是一个一岁孩子的母亲了。
当初,她带着凄惶的心情离开了这个养育了她二十多年的家,那种矛盾的心情除了自己以外又有哪一个人理解得了呢?在她离开家门的刹那间,她就知道自己无家可归了,她很难过,因为那会儿她忽地想到了含辛茹苦的爹娘,想到了将要茕茕一生的二哥。她的心情很乱:自己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吗?爹娘养活自己这么多年何其艰难呀,难道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甩手走了,什么也不管了吗?甚至偷鸡摸狗一般连个招呼也不打?自己不该为爹娘再做点什么吗?细想起来,她也曾驴马一样跟老爹田里地里没命地受过。从正月里冰雪融化后的那阵子,她一个女娃子就开始掏茅厕,翻大粪,赶着小平车地里家里来回地跑,一直跑到颗粒归仓,冬雪复下。自从她能下地以来,她把整个身心交给这个家,要说没有付出,那真是冤枉我们的仙花了。可是,谁又想到,爹娘不仅要她通过劳动来料理这个家,还要用她去给二哥换亲。唉,不换吧,你忘恩负义;换吧,自己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这可是拿一辈子的幸福做代价的呀。这一切让她的心痛苦不已。都是因为穷呀,仙花说不出物质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话,但她隐约觉得,要是自己家里再有一些钱的话,二哥还有必要用自己换亲吗?那样的话,自己的婚事不也就正大光明了吗?何苦这样鬼鬼祟祟呢?
眼见的生米做成熟饭的时候了,我们的仙花毅然选择了后者。她带着对爹娘二哥的愧疚,愤恨与不解,义无反顾地踏上了私奔之路。那时候的她再也没有想过哪一天还要回老家,她觉得,人这一辈子,说话就该掷地有声,拖拖沓沓不是她仙花本色。可现实又是多么的残酷呀,当他们东躺西藏地过了一段非人的生活后才发现,他们当初的选择是多么的幼稚。他们虽说是二十大几的人了,可对过日子一点准备也没有,后来又添了一个小崽子,这更让他们艰难不已。此刻的他们才想起了那句老话:“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要是那阵子好好跟亲戚们商量一下,让众人出个两全的主意,也许现在也就不至于如此了。
二后生确实很爱仙花,处处怕她受了委曲,可他又不是那种有本事的人。当初那些小打小闹不过是一个鲁莽小伙子的本能而已,当他真正面临生活的时候,他竟显得那样的无所适从。我们亲爱的读者可能会说,天地这么宽,就没有他们小俩口的生存之地?这只能说是我们对这俩个可怜人儿的同情,如果能设身处地想一想,我们就会知道,这两个出自封闭山村的年轻人,能从父母包办的婚姻中突围而出已属不易,在外闯荡就更不可思议了。是的,咱们伟大的祖国的改革开放已几十年了,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多少贫穷落后的地方受到了改革开放以来带来的实惠,可差距总是有的,就像莲花村这样的小山村就是其中的一个实例。她就像一架笨重的牛车一样,踽踽独行在一段封闭的时空里,任外界的春风乱得再欢,就是不去吐发新嫩的绿芽。
万般无奈的二后生不得已和仙花商量,还是回莲花村吧,那里毕竟是自己的家乡,有自己的亲人,一人帮扶一把,也就度过这难关了。
仙花想到了自己的老爹,那是个“铁匠”呀,他能放得过他们吗?
二后生说:“当初的事是荒唐了点儿,可咋说虎毒不食子哩。如今咱们又有了小宝娃,想来你爹也不会忒生硬心了吧?”
仙花思来想去还是不放心,她吃透了老爹的脾气,明白老爹不是个头脑灵活的种儿,特别是自己的私奔,给他老人家的心灵上的伤害更是难以愈合的,他怎么会轻易地饶过她呢!
二后生想想也对,一筹莫展,不知所措。
可人毕竟得生活呀。三番五次之后,小俩口还是决定冒险回一次家看看再说。而她们万万没有想到,当她们回去之后,第一个告密者竟是仙花的公公——顺子。这个软弱的山民想想铁匠的刀子就害怕,他让老婆在家好好招待自己儿子儿媳的时候,忙不迭地将一切告诉了铁匠。
铁匠听了,胸腔里咕噜了好一阵子,忽而发出一声怒吼,好似晴空响个炸雷。这两个小冤家,你们这一回来还不如在老子脖子上痛痛快快地抹一刀子哩!
那些看客不知何时也得到了信息,呼啦一下集中过来,嚷嚷着看热闹。
莲花村于是又一次轰动起来。他们纷纷簇拥着铁匠,就像去年上顺子家看红火一样,浩浩荡荡一窝蜂向前奔去。三没牙跟旧时县官出衙时鸣锣开道的衙役一样,挥舞着麻杆似的胳膊,鼓动着干瘪的腮帮子,一边驱赶着那帮愣头青,一边声嘶力竭地喊道:“让开,让开,铁匠找女儿哩。”
仙花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没有一个人能拦得住疯子一般的铁匠。当二后生出门看情况的时候,不提防被铁匠一闷棍击倒在地。
那些本家叔叔大伯发现事情闹大了,生怕出了人命,于是拼命地拉铁匠。铁匠此时发挥了他身体里的所有能量,两膀子左右一扒拉,众人就跟残枝败叶一般纷纷倒向两边。只见铁匠冲进顺子家,一把拉过仙花,红头黑脑地要说什么,可昏过头的他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恼羞成怒地举起有力的巴掌,结实地向女儿挥去,只听“啪啪”两声脆响,仙花随之倒在地上。
后面有人扑上来,要阻止铁匠的暴行。铁匠的拳头一下子就将阻止他的人击倒了,随后将仙花拖到门外,涨着猪肝似的脸威胁劝说的人:“这是俺家的事,谁再拉俺,俺跟谁没完。”
仙花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猛地扎脱老爹的手,一边哭喊一边骂:“你这也叫爹吗?和牲口有啥两样?”她扑到孩子身边,一把搂住这个吓呆了的小家伙,以母性最伟大的亲昵之态护住他,安慰他。
失去理智的铁匠这会儿哪里管得了这些,他又要打仙花,但被几个人拼命拉住了。一旁几个人都在劝说仙花,说啥事也有个头尾,先跟老爹回家再说,免得这里打出毛病来。
铁匠哪里容得下女儿一丝喘息,他冲出重围,又将仙花拖出来,因为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抓得更牢。仙花在这个力大无比的老爹手里就似一只弱小的鸡崽落在强壮的鹰爪下一样,身不由己向家里飘去……
三没牙简直成了一个胜利的预言家,他一脸得意地说:“俺早说村里要出事,你们就是不信。想想去年的天气吧,老天爷早就警告咱们了。这下怎样,麦青几个娃子没了音信,仙花被逼换亲,小宝娃也让铁匠给卖了,山娃更是年前就不知去向,咱莲花村多少年了,啥时出过这样没头脑的事。”
莲花山这座在山民心中的神山沉默了。以往那平静的岁月忽地一去不复返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些让人难以理解和接受的事。也许,自从菩萨走后,这山就渐渐地失去了灵气;也许,是二后生那小子动了神山的灵气,从而导致菩萨的怨怪才降罪于这些无辜的山民吧。
十四
麦青跟着那个洋气女人下山的背影犹如一道抹不去的风景永远留在山娃记忆深处。
从那一刻起,他开始日思夜盼秋收时节的到来,而日头爷却是那样的年迈,走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吃力,一天仿佛要过上一年似的。
这让我们的山娃很是心烦。说实话,能有一个人整天惦念你是一种幸福,而整天去惦念一个人却是一种痛苦。你会因为看不见你心爱的人而倍受煎熬,但你却不能因为有这种痛苦而发出痛苦的喊叫,你为此而压抑,憋屈,彷徨,无耐,却又无处发泄。
眼瞅秋收已过,年节渐渐逼近,可麦青连影子都没有出现。难道真有人贩卖人的事?山娃很纳闷:从来只听说过卖猪卖羊的,啥时又有了卖人的了?这人总不会也被杀猪一般一斤一斤的卖吧?
直至听了三没牙的话后,山娃才害怕起来。特别是那个冷得让人心颤的冬夜,山娃在梦里看见了麦青。她已变成了一只可怜的小兔子,在冰天雪地里左冲右突,一个披着山羊皮大袄的猎人在后面奋力地追赶着。山娃眼睁睁看着麦青一步步被逼近绝境,却无力相助,猛听麦青凄苦地喊道:“山娃救我。”山娃顿时冒出一头冷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板头骂儿子发臆症,说他整天病恹恹的样子让人看了恼心。山娃该说什么呢。他没法向老爹解释这一切,他只在心底跟自己说:“麦青出事了。”
也就在那个奇寒无比的冬夜的第二天,山娃从莲花村消失了。他带着自己的执着出山了。他对着莲花山发誓,就是拼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把麦青找回来。
这是个不错的年景。虽说那场不知趣的春雪摧残了所有的果花,莲花村人为此没吃上一个水果,但后来的情景仿佛是老天爷为了弥补自己的过失,给了莲花村人充沛的雨水,使得庄稼长得很旺相。燕麦,碗豆,山药蛋,胡麻,玉米……全部大丰收,真是种啥收啥。冬日里又下了好几场透雪,将大地遮了个严严实实。三没牙又带着那副看天象的神情,摸着他的稀疏的山羊胡子说:“瑞雪兆丰年啊。瞧这大雪下的,明年肯定又是好光景。”
土地爷这几床大被子却给外出的山娃带来极大的不便。他没有外出的准备,包括身体方面和心理方面,都没有,他只有一颗执着的心。而这一切又怎能抵御老天爷的冰寒之苦?所以,当他出现在二后生卖甜草苗的那个小城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形容枯槁,几欲垮掉了。
那时,城里的年味已经十足了。大街上的积雪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就跟他爹收拾过的小院一样清清爽爽。那些个门市、商场门前挂起了各种各样的灯笼,墙上贴满了用香墨书写,金粉打印的春联。一些大型活动场所还挂起了巨大的气球,这更加增添了节日的热烈气氛。不时有爆竹凌空炸响,回声在楼群里震耳欲聋;也有燃放礼花的,白花花的几个亮点闪过,大白天的也感觉不出什么好看来。
城里人跟村里人到底不一样,穿扮得棱格正正的,正襟危步地穿行在大街上,手里提点过年的小物,很是滋味的样子。他们的脸上虽说也受着寒风的吹拂,泛着冬日里特有的血红色,但眉宇间流露的喜气却明显地告诉山娃:“过年了,何必一脸苦相呢!”
山娃的寒碜与这个城市实在有点格格不入,他的形象实在有点对不起这些城市。多日来的风餐露宿已使这个结实的小伙子面目全非了,加上一身本来就不怎样的衣服更加褴褛,整个人纯粹跟一个要饭的没有了什么区别。与那些乞丐唯一不同的是他的眼睛,虽说因为消瘦而看起来大了点儿,却很是炯炯有神。这就从骨子里给人一个信号:俺不是要饭的。也因为如此,当几个同情他的人将吃剩的食物送给他时,只要自己口袋里有点干粮,他就憨憨地笑一笑,委婉地拒绝了这个善良人的施舍。
茫茫人海,何处寻找啊?面对诺大一个城市,山娃傻眼了。他原以为,只要自己找到那个城市,就像在莲花村打听某一个人一样,只要说出他的名字或者什么特征,大家就会告诉你,东头哪个小巷什么样大门就是了。一切就那么简单。现在他才知道,事情并不是想象的那么容易,虽说自己面前的人群熙熙攘攘,可别说一个认识的了,就是连一个面熟的都没有。而自己对麦青的现状又一无所知,即使问人,又该问什么呢?
他开始茫然起来。一个茫然若失的人最容易产生放弃的念头。麦青啊,你说话啊,俺山娃该上哪儿找你呢?你在大街上喊,你在大街上哭,俺山娃就说看不见你的面,难道还听不见你的声音?
一个个花里胡哨的姑娘从山娃的眼前晃过,他的眼睛开始迷乱起来:这是麦青吗?是麦青吗?他一遍遍地在心底着呼唤着心爱的姑娘的名字,一眼眼地对照着每一个姑娘。他真切地想象着,麦青说不准哪一刻就会似那传说里的仙姑一样奇迹般地出现在他眼前。
这个单纯的念头给了山娃继续找下去的勇气,他大海捞针一般穿梭在城里的大街小巷,以期和麦青偶然相见。
春天离这儿还很遥远吧,要不,天气为什么还这么冷呢?山娃的手脚都起了冻疮,而且开始流起出恶心的黄脓。他没有御寒的衣服,他不是一个职业的乞丐,他没有一丝乞丐的本领,他不会放下他的尊严主动向陌生人讨一口饭,要一件衣服。这就让我们的山娃吃尽了人间的苦头,一个人的脸面啊,有时会蚕食掉一个人的一切。
就在山娃绝望的时候,一个大辫子姑娘真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虽说只是个背影,可看那熟悉的步子,他一眼就断定这就是麦青无疑。山娃两眼淌出激动的泪光,失却了往日的羞涩,大喊着“麦青”冲过去,一把扳过姑娘的身子,说:“麦青,俺可算找到你了!过年了,赶快回家吧!”
“啪”的一声脆响,山娃脸上着实挨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他懵住了,这哪儿有麦青啊!这分明是个陌生的姑娘啊。就听那个姑娘大声骂道他:“流氓!”旁边,几个衣着得体的人靠过来,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忽而有一个就骂上了,顺手给了山娃一拳。其他几个一见,纷纷出手。山娃哪里见过这阵势,一时被打了个鼻青脸肿。待他回过神后,照着其中一个的鼻子就是一拳,那个人大叫一声倒下了,其余几更加狂乱起来,一副不把山娃打倒不罢休的样子。山娃一肚子的气忽地释放出来。这个瘦弱的流浪汉不知哪来那么多力气。只见他手脚并用,一副拼命的架子,大吼着,将那些以多欺少的东西打得东倒西歪,哭爹叫娘。
不远处传来尖利的警笛声,几个在大街上打架的年轻人被警察带走了。
事情很快就得到了澄清。由于都属误会,大家都在接受了教育后被放了出来。一个戴着眼睛的矮个子警察对山娃说:“我们最近抓了一个拐贩卖妇女的从犯,根据审问,确有几个姑娘被卖到了北边很远的村子里,但究竟是哪个村子现在还不清楚,有待进一步调查,从而展开对这些姑娘的解救……”
山娃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别无出路,只好将这一宝押在警察所说的几个姑娘身上,不管里面有没有麦青,他一定要义无反顾地要按这条线索一路走下去,直到找到麦青为止。
民间虽有“五九六九,沿河看柳”的说法。可对于北方的气候是不准确的。这不,我们的山娃就是在刺骨的寒风中瑟瑟而进。他身上没有城里人的羽绒服,胃里没有过年时的大鱼大肉。一些好心人给他的吃食也早已成了硬疙瘩,山娃就是啃着这些玩艺儿走在清冷的小路上。
旷野,枯草,寒风,坚冰,灰败的云层,瑟瑟发抖的枯枝败丫……这一切构成一个苍凉的世界。人们都在年节里度过温馨的时刻,又有哪一个知道山娃遭受的这般非人的苦楚呢?
山娃朝北方一路走下去。他坚信,这么走下去,一定会找到麦青的。冥冥之中,他仿佛听见麦青在遥远的北方呼救的声音。山娃逢村必进,进必高歌。他用莲花村人特有的方言唱着一首首民歌,他相信只要麦青听见了,就一定会知道是山娃来救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