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山轶事（九、十、十一）

　　俗话说：“话说三遍淡如水。”再醇再香的老窑陈酿在敞口罐放上三天五日也会失去那股诱人的酒味。当莲花村人将仙花二后生的事嚼过三番五次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日升月落之间，莲花村又会生出新的话题，这就使得这个山旮旯的小山村子永远不会寂寞。这不，麦青的出山就似一块巨石投进平静的湖水中一样，顿时激起了轩然大波。新一轮的话题给这些闲暇的人们带来了新鲜的活力，一张张由于风吹日晒而酱赤的脸膛的色彩更加浓重。他们眉飞色舞，长满粗茧的大手挥来划去，伴着各色的粗喉咙大嗓门，倒有点指挥千军万马众横沙场的将军气势。特别是当他们看到那一张载着五百元的绿色汇款单像一只轻盈的小鸟飞进面换家里的时候，那些酱赤的脸更显现出无限生气来——这天上还真有掉馅饼的时候。
　　当初面换找了几个老哥们，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让自己的闺女出山赚大钱，可这些老榆木疙瘩就是不相信，免不了还说些不三不四的话。如今看着大票子从天而降，他们的心开始松动了。这些个山汉子们从来没想到，吃饭穿衣除了种庄稼靠老天爷获得外，还有另外的门路。他们羡慕面换的福气，心想人家竟能攀上如此上好的亲戚。于是，那个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子的地位一夜之间提高了许多。这让他有点飘飘然，说话时开始慢条斯理起来，那模样颇有县上领导下乡的气派。“俺说行吧，你们说打死也不信。咋样？俺说的没错吧。谁家闺女想挣大钱，就和俺打个招呼，等人数差不多了，俺捎信让麦青她姨一块领着去。”众人众星捧月一般又是点头哈腰，又是递烟点火，及尽奴才之能事，仿佛自家姑娘的命运就掌握在面换手里一般，只要人家小手轻轻一捏，你整个人就像脆弱的蜗牛壳一样碎成粉末。
　　就在面换帮小姨子招工如火如荼的时候，三没牙又传来了更令人震惊的消息：他的侄孙——那个不起眼的愣后生二狗子——考上大学了，那份录取通知书就在支书家里。
　　这可是莲花村几辈子没听说过的新鲜事。啥是大学，就是大人念书的学校吧？这有什么好呢？不就是念书吗？能吃还是能喝？这会儿，三没牙自然要显一显自己颇有见识的风范：“不懂了吧！听说过县长没？听说过省长没？那都是大学生呢！咱二狗子现今考上大学，跟县长省长也差不离多少了，到那时候，咱莲花村人就得改名，叫县长村。不，那样没气势，叫省长村才行……”
　　村支书打断三没牙的胡扯，清了清嗓门说：“二狗子考上大学可是咱全村人的荣光呀。我有个提议，大家看咋样儿？我建议咱全村摊点钱，放几场电影庆贺庆贺。听人说，古来就有考中秀才唱大戏的哩。”
　　三没牙抢着接过话头：“是咧是咧，俺听俺爷爷也说起过考中秀才唱大戏的事。支书就是支书，想法跟咱这些个土鳖就是不一样……”
　　莲花村前所未有地沸腾了！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桩桩喜事接踵而来，都让村人都有点忙不过头了。
　　十
　　麦青表姨领走面换说合好的几个姑娘之后，好长时间没了音讯。也就是说，当那几个等着女儿挣大钱的主儿拿到麦青表姨留下的三百元预定工资后，好长时间再也没有得到女儿的消息。他们不无担心地到面换家打听了一次又一次，面换每次都将干巴巴的胸脯拍得山响，说：“都是些沉不住气的东西，俺麦青不也在她姨那儿？”
　　可令人担心的话儿还是不断地传来，有人说时下有好多人打着招工的幌子到山里骗女娃子，然后卖到很远的地方给那里的光棍当老婆。三没牙甚至煞有介事地说：“真的呢，那是些比咱莲花村还穷的村子，那儿的人整天饿着肚子，没钱在本地讨媳妇，人贩子去了，就四处借三五千块钱买女人。”
　　面换的心也渐渐地悬起来，不过，他又琢磨，麦青好歹是跟了表姨走的，这表姨咋说也不会卖外甥女儿吧。人常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一个人的良心咋说也不至于坏到这个地步吧。更何况自己当初那么热情地招待过那女人，而那女人也红口白牙答应得掷地有声。面换这么想着想着就不敢想下去了，万一……他心里暗骂一声：“她娘的，麦青真要有个三长两短，俺面换也不是好惹的荐儿。”
　　此刻，铁匠的心情少有地欢欣起来。几个月来浮在心头的阴霾渐渐散开，最近几天开始拨云见日了，那段地狱般的生活总算要告一段落了。仙花的私奔给他俩口子心灵上造成极大的伤害。每当他们看到有人开心地谈笑，心里就生出一种憋胸憋肺的难受感。那几场电影不能说不精彩，可铁匠俩口子愣是一眼也没看。这当然不是说他们不想看，只能说他们不想看那些人快乐的神采，那是一种比刀子扎心都让人难受的东西。特别是那个面换，趾高气扬，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不就是麦青一个月能挣五百多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今天说合让这家姑娘去，明天又说合那家姑娘去，好像你面换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呸，地球离了你还不转了呢！乐极生悲，乐极生悲呀！如今怎样，你麦青也出事了吧。俺仙花好歹也是跟了二后生走的，落到底也是莲花村的根，你麦青呢？恐怕就……
　　这就是我们的莲花村人，危难之时不是同病相怜，互相帮助着走出困境，而是落井下石，隔岸观火。我们不否认他们老实敦厚的一面，但狭隘的小农思想多少年来就这么困惑着我们这些人群。他们一茬一茬地围着这个怪圈转，到头来弄得好多人包括一奶同胞的兄弟姐妹口舌相交甚至大打出手。我们同情这些人，可我们更应该从根本上去帮助这些人，让他们在原有的善良厚道的基础上，从人性的角度去理解每个人，对待每一个人，让那些伤人自尊的流言蜚语从我们身边走开，让更多的温情温暖每一个需要帮助的人。
　　面换再也沉不住气了，他跑到板头家里找办法。板头也无可奈何，嘴里叼着纸烟吞云吐雾，一言不发。当初麦青下山的事他一点也不知道，山娃告诉他后他也没细想，人家面换的小姨子给外甥女找活干，这本是无可厚非的，现今却出了这样的事。他有点怨怪面换的鲁莽，可话又不能说出口，他知道面换的心里已够难受的了。
　　灰涩的日子实在难以度过，可还得实实在在地熬。面换对那个可恶的小姨子的具体情况知之甚少，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竟连个找的地方都没有。唉，当初为了贪人家这个便宜，不留神吃个一个大亏。面换可以面对莲花庙里的菩萨发誓：他哪怕是在顶点小事上，也没做过啥缺德的事啊，这又是哪儿来的报应呢？
　　山娃倒是压得挺稳，他安慰面换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着急也没用，等咱收了秋，俺出去找麦青。地框再大也有个地头儿吧。”
　　十一
　　没有谁能想象到麦青的命运有多舛。这个涉世未深见识颇少，从未走出过大山一步的大姑娘，在那个所谓的表姨的巧舌如簧的蛊惑下，一出门就掉进了苦难的深渊。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邪恶与正义并存的。虽说正义最终会战胜邪恶，可在这个战胜的过程中，我们有多少亲爱的朋友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摧残，有的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
　　麦青真的被卖了，她被人贩子卖到了一个远的她难以想像的地方，给一个家里穷的叮当想的傻子当了媳妇。
　　她的表姨老早就听说山里有一个亲戚,可是一直没有来往,一则因为麦青她们家住得偏僻,二则实在没什么可做的。
　　天使向魔鬼转变往往只在一念之间。麦青姨一开始确实开了一个裁缝铺，可收入并不理想，原本打算招了麦青她们几个女娃子下来扩大规模取得好效益，不曾想景况并不如意。收入不多，支出却不少。她看着别人开歌舞厅大赚钱财，心里好生羡慕，看看自己手下这些个姑娘们，一个个水葱一般，虽说打扮不起眼，看起来有点灰不溜秋，但她想，只要刻意包装一番，一定会是另一番天地。俗话说，人配衣裳马配鞍嘛！主意一定，她就忙着改行张罗新摊子了。
　　这个女人在金钱面前一夜之间黑了心肺。在她心里，那个漂亮的外甥女慢慢地变了，不再是个帮她裁裁缝缝的帮手，而是一张过硬的招牌，一块廉价的饵子，一架高档的赚钱机器。一位政治家曾说：“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既然可以没有永恒的朋友，自然也可以说没有永恒的亲戚。她逐渐有了自己的一套理论：什么是亲戚，有了钱的人才配叫亲戚，能帮自己赚钱的人才叫亲戚。没钱亲什么亲呢！嘁，有奶便是娘，没奶滚他妈一边去。就说这些个姑娘吧，哪个不是冲着我那钱来的？既然你们能冲着我的钱来，那我为什么就不能冲着钱去使唤你们呢？
　　我们为此而痛心，可又十分地无奈。既然完美的太阳有日食的时候，一个普通人变成一个大骗子又有什么值得我们吃惊呢？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谁是当局者，谁是旁观者？每一个人对于别人是旁观者，而对于自己又无一不是当局者，于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成为骗子，也有可能成为被骗子骗取的对象，更遑论我们可怜的麦青和这些姑娘们都是不谙世事的山妹子，在这种亲戚的信任感和金钱的诱惑下，被骗也就不足为奇了。
　　麦青姨的歌舞厅逐渐演变成一个色情场所，那些善良无助的姑娘们于是遭受了从未有过的心灵上和肉体上的摧残。她们的反抗是那样的羸弱，简直跟落在山娃手上的小虫子没什么两样。她们在这个地方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又不懂得拿起法律武器来保护自己，加上麦青姨那几个看手看管之严，这些姑娘一个个就似一群待宰的羔羊一样，默默忍受屠夫的宰割而连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我们完全可以想像到一只落魄的小老鼠又有多大能耐可以逃出猫的利爪呢？这些无奈的姑娘还是无一例外地选择了外逃，而每一个出逃的姑娘，又无一例外地被他们抓回来，又被带到很远的地方，以很低的价钱像牲畜一样卖给当地那些娶不起本地新娘的光棍汉做了媳妇。这种做法的最基本的意义在于，麦青姨可以继续做她的色情勾当，谋取兽性的暴利而不至于被这些当事人传出去落入法网。
　　一些所谓有头脸的人都觊觎着麦青这个天生的尤物，他们出价不斐，几乎让这个贪心的女人心动起来。可毕竟是外甥女儿呀，让她做门面招揽生意还行，真让麦青走这一步，她还真有点于心不忍。
　　命运就是这样，当麦青姨在一种特殊的心态保护外甥女儿的时候，麦青却过不下去了。她看着和自己一块来的姑娘一个个地遭到蹂躏，然后从自己身边神秘地消失。她开始害怕起来。她和那些姑娘同村长大，感情很是深刻，都跟亲姐妹一样。如今，她们神秘地失踪了，这让她的心里很是难受，而且要命的是，没准哪天她也会落个同样的下场。她曾小心翼翼地问及表姨那些姑娘们的下落，表姨一脸冷酷地警告她不要过问与自己无关的事，免得惹了麻烦。麦青听了更加恐惧，不知该怎么着才好。几天后的一个夜里，一个下腆着肚子的肥牛一样的男人闯进她的卧室，带着醺人的酒气一把将她摁倒在床上，恣意放纵地轻浮起来。好在麦青姨听得了动静，一顿臭骂将那畜牲赶了出去。
　　麦青惊魂未定，深知自己久居狼窟，哪有不被狼吃的道理。于是，她拿定主意，要趁表姨不注意的时候逃出去。
　　这一冒险的直接后果就是表姨铁了心将她卖了出去。她知道的东西太多了，她的出逃一旦成功，对她姨来说可是致命的打击。她姨不能容忍她再呆下去了，但又不忍看到外甥女儿在这儿被糟蹋，就暗中指使几个人将她卖到了远离这个城市的地方。那样结果如何就全看她自己的造化，表姨于外甥女儿也就问心无愧了。
　　这样说来，我们好像是生活在一个令人伤心的时代了。
　　毋庸讳言，当我们的国家以前所未有速度向前发展，给众多人带来实惠的时候，这个庞大的机器内部还有好多不尽如意的地方。农村的落后，村民的愚昧，小市民的堕落，当权者的腐败……这是一个经济迅速前进，而世风日下的多面体的时代。你不能武断地说她是好还是坏，因为好和坏的界限本来就那么模糊。表青姨的做法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她不也曾为这个城市做过贡献么。那些来本地考查过的外地资本家不也在这儿过过夜吗？不也享受过姑娘们的“优质”服务吗？或许，这也是他们来当地投资的一个原因呢。而引进外资对于这个城市的发展毫无疑问是有很大积极意义的。而对于那些个姑娘们以及他们的亲人来说，这个女人自然是比魔鬼还要魔鬼的魔头，相比之下真是有过之无不及的了。
　　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年代。你尽管用你的眼睛去观察，用你的心灵去体会，用你的大脑去思考，谁是谁非就看你怎样下结论了。因为，也许有一天你苦口婆心地劝说一个歌厅里的小姐从良，你可能认为当你说了这些热心肠的话后，会出现姑娘感恩泣涕，扑翻身便拜的感人场面，谁也不会去想招来的也许根本不是她对你的感激，而是她对你的一脸不屑，甚而耻笑，唾骂。她也许会一脸涎水地对你说：“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了吧。装什么君子，你不定也在做什么龌龊的勾当呢。”面对些种情景，你会怎样呢？平静，吃惊，愤怒，还是其它？
　　这当然是我们自己的想法。那么，去伤害一个善良的人必竟不是好事吧。于是，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都希望那些比如麦青姨之类的东西尽早受到法律的严惩。
　　可我们的想法好多时候太幼稚了，任何事情都不可能一蹴而就，就连咱们吃喝拉撒都有一个过程呢。我们不妨忍着耐心和痛苦等一等，因为佛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是时辰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