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山轶事(四、五、六)
作品名称:莲花山轶事 作者:徐永红 发布时间:2013-08-08 06:41:37 字数:3766
四
淡淡的炊烟从每一个小巧的烟囱飘出,满浸着饭香,钻进一个个饿极了的鼻孔,引诱得每一个粗野的胃抽搐痉挛。每一双腿都想以最快的速度跨过山梁,好蹲在锅台前一饱口福,但对于累极了饿极了的人来说,这又是怎样的一种蜃楼情节呀!
由于是面换种地,山娃娘自然承担了做饭的任务,等板头种地的时候,做饭的事又落在麦青娘身上了——这是两个交往很深的世家,几乎跟一家人没有什么区别。
家总算是到了。山娃卸了车,提了水桶将两头犍牛饱饮了一气,又在槽里添上草料让它们慢慢享受。做好这一切,他又从铁桶里捧出从井里现提的凉水将头脸洗了一遍,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向屋里走去。
山娃娘早将粉条烩土豆一碗碗盛出来放在锅台上,又在菜上搁一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这些饿极的人右手捏着筷子,放在左手掌心里拉个来回,便是城里人所说的消毒了,然后端了碗四处转悠着吃。这种吃法在一些人看来实在不雅,但于我们这些老朋友早已是司空见惯的吃法了。这种不知延续了多少年的吃法让我们的这些老朋友感到惬意,舒心。他们不会去想卫生不卫生的说法,他们相信“没脏没净,吃着没病”的理儿。这种情景让我们想到我们的老祖先在原始社会吃饭的情景,他们该不会桌呀椅呀地放好了,再左一碟又一盘地上菜上饭挑挑点点地吃吧。
麦青一边大口地嚼着馒头,一边对山娃说:“山娃,人们在城里卖甜草苗哩,咱也上山挖点儿卖一卖。”山娃吞咽下烩土豆的汤水,用粗壮的手背抹了抹汗津津的额头说:“成。”板头立马反对说:“那可使不得。莲花山是神山,谁也动不得她的一草一木。”
麦青有点不服气:“可二后生……”
面换打断一向娇惯得粘糊的女儿的话,说:“咱不管二后生三后生怎地,你大伯说得对,莲花山是神山,咱可不做对不住神灵的活儿。”
五
没有一个人相信仙花居然会看上二后生。
仙花是“铁匠”的女儿,长得跟一朵艳艳的山花一样迷人,是个人见人爱的姑娘。而二后生——用莲花村人的话来说——是个地道的掺铜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经常干一些在山里人看来很出格的事。比方说,他打过莲花庙里的菩萨,而且一边打一边说,不就是一块土坷垃吗,画个眉眉眼眼就来吓唬人,真是少见多怪;他也挖仙山上的甜草苗,而且专挖坟盘附近的,因为那里的甜草苗根子粗壮,拿到城里能卖好价钱,卖了钱就偷偷地给仙花买小围脖、花手绢什么的;他自然不会去好好地念书,为了让那个不识抬举胆敢跟他作对的老师知道他的厉害,他曾把自己打扮得山鬼一样,摸黑钻进学校,吓得那个被他称为“二饼子”的先生鬼哭狼嚎,再也不敢在莲花村呆下去……
这样的人当然不会受到人们的好评,这样的人自然不会被人们想到,我们的仙花竟然会看上他。按常规的眼光,这样的人只配称作“孤家寡人”——活光棍一个。可我们的目光又是多么的稚嫩哇。我们总是以这种幼稚的眼光地看待周围的一切,我们总是以自己的思维为中心,认为自己的想法是世界上最正确的。于是,在婚姻上就有了门当户对的说法,民间不还有“好汉访好汉,灰渣配破炭”的谚语嘛。于是,我们往往在原来错误的基础上又做出了新的错事,因为我们实在无法说清楚,怎样的人才算标准的好汉,怎样的人算地道的破炭。
铁匠其实并不会打铁,能有这么一个钢硬的外号,全凭了他那股子驴脾气的犟劲儿——凡是他认定的事,是没有任何理由能扳回来的。
这是一个标准的山里大汉。他身材魁伟,不愧是莲花山的子民。酱红的脸膛,豪猪般的大胡子,山豹似的眼睛,一张就像秋天过度成熟而爆裂了的茴子白似的嘴巴,说起话来嗓门特大,跟炸雷一样,再横着眉瞪着眼,便是个人见人怕的主儿了。
不管他的相貌如何,穿衣吃饭对于他也是头等大事。民以食为天嘛!所以,他也像所有山里人一们,早出晚归,勤勤兢兢地在自己的土地上没日没夜地劳作,这样做除了为自己糊口以外,再就是为了熬磨着给那两个小棒子娶媳妇了!可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当他把所有的积蓄花在大小子身上的时候,二小子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过了。这让他痛心不已。一个父亲当在这个份上,还算什么父亲呢?而这种事又是他拔天盖地的匹夫之勇所无能为力的。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背地里和老婆商量:为了不至于二小子断后,就拿仙花换亲吧。那位只能养育儿女,却无力为之回天的伟大的母亲此时又能说什么呢,只好抹着眼泪点头默许罢了。这实在是一种无奈之举。千百年来,为了传宗接代,我们多少祖辈是这样走过来的。这让我们每一个认识他们的读者为之恸容:在这个呼唤爱情自由的时代,竟然还有用原始的换亲的方式来交换爱情的事存在,怎能不说不是人类的悲哀呢?
好在这一切都是在暗地里进行,我们的主人公们都被对方蒙在鼓里,否则的话,真不知会生出什么是非来。
六
三没牙老汉今年是吃不上自家的葡萄了。前些日子的特暖气候让他把那株冬藤过早地搭上了架子,结果,那株他精心侍弄多年的葡萄藤在那场春雪中被冻死了。于是,这个村子里年龄最大、“见识最广”的人物发出了神汉般可怖的预言——这十年九不遇的怪天气预示着村子里要出事了。
没有谁理会他,也没有谁想信他的话,人们在春季里忙春播,在下种后那段短暂的农闲日子里到铁匠家看媒婆说亲。
这就是我们的莲花村,哪怕村东头有人放个屁,村西头立马就有人竖着耳朵听个仔细,张着嘴巴论个明白。
三没牙老汉戴上那顶几辈子没洗过的破帽子,干瘪着那张没牙的嘴,涎着口水,一边往铁匠家走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谁家的大姑娘生怪胎了,瞧这鬼天气,大天白日连个日头影儿也看不见。这铁匠也真是的,咋选了这么个灰日子请媒婆上门,真是一辈子也不会给娃娃们有个好兆头!”他跟村里所有去铁匠家看媒婆的人一样,不过是想讨几颗烟抽抽,要是能碰上什么能嚼舌头的事,也好在村当街发表一下自个儿的“独特见解”,至少不至于被“时代”淘汰。
这是一个多年少有的沙尘暴天气。漫天的黄土遮天蔽日,往日明媚的阳光也失去了动人的光彩,无论你身处何处,满鼻子都是呛人的土腥味,给人一种干呕的感觉。
铁匠的小家已经挤满了凑热闹的人。男人们嘴里叼着铁匠殷勤递来的纸烟,女人们嗑着女主人端出来的瓜子。他们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吐着瓜子皮,又拿出一副关心仙花婚姻大事的神态,聆听着媒婆的介绍,玩味着媒婆的牙音,旁敲侧击地夸一夸仙花的美丽与他二哥的能干。这正是铁匠俩口所希望的,他们不仅要从媒婆的口中打听到对方的信息,也要将自己的情况告知媒婆。而我们的主人公又深谙“父不夸子”的古训,这些外来的口舌自然也就重要得多了。
外面恶劣的天气与室内融洽的气氛形成显明的对比。谈话很顺利:对方也是男大女小,又不傻不呆,只是因为家境有点困,不得已才换亲;当家人也都老实正气,不是麻缠的主儿,这样的亲家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对娃们来说也是难得的福份……媒婆巧舌如簧,说得铁匠在一旁只有点头没有回口的份儿。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仙花的情绪变化。老爹向她摊牌的一刹那,她的心忽而痛苦地紧缩了一下。她不是不爱二哥,更不想让二哥干光棍一个人生活下去,可她却没想到二哥的幸福竟是拿她的幸福来交换的。她爹的话不是没道理,可她还是在冥冥之中觉得哪儿有点不合适。这让我们的仙花感到为难,她实在没法跟爹妈提及自己与二后生的事。她没上过学,书本上的东西知之甚少,她不会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话。传统的意识里,她觉得一个人的婚姻大事好像必须由父母做主才算完美,其它一切好像都是什么歪门邪道。潜意识里,她又分明感觉到,自己的事总归自己管吧。比如自己和二后生的事,凭什么要别人掺和才算数呢?可话又说回来,真这样做下去,二哥又该怎么办呢?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打光棍?仙花的心碎了,一夜之间,她的少女时代仿佛已经结束了。她的天真、纯洁、幼稚,瞬间灰飞烟灭,消失殆尽。她那憔悴的眼睛顿时变得那样的黯淡无光,和以前的仙花简直判若两人。
她没有少女那种因为媒婆上门而含羞带悦的表情,而是躲在最暗的角落里偷偷地抹眼泪。昏暗的天气帮她掩饰着这一切,她表面上尽可能多的以各种方式做出无所谓的样子,而内心却狂风巨澜般翻腾着: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实在没有意识到人生的所谓婚嫁聘娶于她来得这么突然,这么仓促,以至于她就像过河时不慎掉进了深水之中一样,几乎来不及透一口气,河水就呛进了她的鼻腔,钻进了她的肺腑。她恍惚间也看见了岸上的行人,却连呼一声“救命”的时间都没有就沉了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少女的羞涩让她无所适从。她没有任何可以倾诉的地方,没有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父母已经像换牲口一样将自己出卖了,二哥又巴不得对方的女子早点过来做他的新娘。这种境地实在让我们的仙花难堪。找二后生商量吗?他又算什么人呢?何况,他又能帮什么忙呢?再说,他又是全村人通认的“铜货”,万一出了面犟起老爹的驴脾气,说不定还会捅出什么大漏子,真要那样的话,自己这张脸又往哪儿搁呢?
院子里传来年轻人轻浮的笑声。这是山娃他们在看热闹,没准又在开谁的什么难堪玩笑,因为笑声里隐藏着一股很肉麻的情调。
二后生不会在其中的,因为这是给他心爱的姑娘做媒,他的心情一定是苦涩的,怎能也随着那帮愣小子瞎掺和呢?
天空渐渐地红了起来,那是一种骇人的凄惨的红色,仿佛天神因战斗流血而染红了苍天一般。风忽而紧得要命,随之而来的是劈啪作响的古怪的雨点。之所以古怪,是因为这与其说是雨点,倒不如说是正宗的泥点。
三没牙从低矮的中堂出来,揉着昏花的眼睛四下里瞅了瞅,枯着腮帮吐出一股烟雾,嘟哝着说:“娃们都是好娃娃,天气可是地道的败兴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