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村庄(第三十章)
作品名称:鲁西南村庄 作者:李同峰 发布时间:2013-09-10 12:26:18 字数:3079
天连着阴,雨连着下。这几天,燕英就像连雨天,双眼里始终含着泪,饭不吃、觉不睡,呆滞的目光,无精打彩……
她翻来覆去地想:做梦也不会想到,满怀幸福和希望的亲事一瞬间变成了这等模样,美梦一下子化成了肥皂泡……怎么有脸活在这个世上?燕堂把海子的手给砍掉了,被关进了公安所,爹的耳朵让刘老歪给砍了下来。为了自己,两个家庭都在流血。燕英又联想到,前两年表妹被小八十欺负之后,一下子变成了疯子,二姨父一气之下砍掉了老八十的头,至今还在监狱里。难道真的像爹说的那样,是命,是天意?
燕英躺在炕上,双眼望着房梁,眼睛一眨不眨,前思后想着:俺更对不起爹。记得爹和俺说过几回,咱家成分不好,别因为咱给海子带来麻烦和连累。果然让俺爹说中了。可是,那一阵子,海子对俺真好啊,俺也从内心里喜欢他,俺要想到有今天,俺就是怎么的也不能和海子朝一块儿走呀!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自己没脸见人,就想没脸的办法吧。
燕英翻下身子,想起她所见过的两件事。一件是村东头的虎子媳妇,当姑娘的时候,带别人的孩子嫁人了,这事传开后,她到现在见人都得低着头走路,连她的孩子在别人眼里都是蘖种。俺能不能也怀上海子的孩子,要是真这样,俺只能是死路一条了。绝对不能像虎子媳妇一样低人一等地活着。俗话说得好,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
另一件事是几年前村南头住着比她大五六岁的秀丽姐,定了亲准备嫁人,万万没想到,在赶集回家的路上,经过一片高粱地被两个男人给糟蹋了。无奈之下,她连家门都没进便在村头一棵树上吊死了。
俺不像秀丽那样遇到了坏人糟蹋,自己是自愿的,可是如今海子不要俺了,将来俺怎么面对村里村外的人。像秀丽姐一样,吊死也是应该的……
燕英越想越多,越想越觉得无法活在这个世上了。于是,她慢悠悠爬起来,打开自己的柜子,把准备成亲那天穿的衣服一一地拿了出来,放在炕沿上,到院里端来一盆水,洗脸、梳头,然后照着圆圆的镜子,把雪花膏朝脸上抹了一遍又一遍,扑粉打了一层又一层。
太阳快落西山的时候,她身上所有的衣服鞋袜都换上了新的。她把旧衣服叠得板板整整地放在炕上,然后从屋旮旯找出一段麻绳子,塞在腰里,带着对生活失去希望的悲伤,迈出家门,朝村头的小树林走去。
朱大强和王寡妇正在地里忙活着。王寡妇望着西落的日头,问朱大强:“她爹,你说燕英这几天不吃也不喝的怎么办呢?”
“唉,”朱大强长叹一口气,“遇到这么大的事,她能想得开吗?”
“真是愁人啊!”
“命啊,这都是命!”
王寡妇又说:“他爹,你说咱家燕堂公安所能关他多长时间?”
“不好说啊。”朱大强说,“前些年王村的一小伙子因打仗也砍掉了邻居一只手,关了三年才放出来。”
“这么说燕堂也得关三年。”
“差不多呀。”
“他爹,你说这接二连三的一出一出的事,为什么都和咱们家有关?”
“唉!命啊,天注定。”
“回去吧,做点儿饭,劝燕英吃一点儿。”王寡妇说。
燕英迈着沉重的步子,迈出门口,回头朝屋内看了许久。这间屋子给她遮风挡雨十几年,这间屋子曾经让她和霞云有过欢笑,如今这间屋子又带来了她的悲伤。她觉得,这间相依为命的屋子即将不再属于自己了。此时的她,心已经碎了。她想到的是天堂里会比她家院落好,具体好成什么样子,她也想不出来。燕英希望自己早一点儿上天堂去找自己的亲娘诉说这一切的不幸。
村外有一片小树林,树林里有一条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燕英经常来这儿割草、拾柴火。
她曾经和霞云在这片树林里有说有笑,也曾经和海子在这儿有过约会,特别是那棵树下,海子曾把她和树一块儿搂了起来。
燕英来到树下,抬头望去,树叶是那样翠绿。微风吹动着树枝,发出沙沙的响声。这儿是鸟儿的天堂,清晨起来,鸟儿在这片树林里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像是在开一场演唱会。临近傍晚的时候,即将落入西山的缕缕阳光,像一束束探照灯柱,斜穿过树林。
燕英把身躯在树上靠了一会儿,擦去了眼角的泪水,掏出绳套在脖子上,当绳子勒住脖子的一瞬间,上吊的人肯定会后悔,想用劲儿拽住头顶上的绳子,可是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
燕英想到这儿,四处张望,终看到了一块石头。她走过去把石头搬过来,垫在脚下,然后把绳套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我一定要死,活着不如死了的好……燕英一个劲儿地想着,我死之后也许能和霞云妹妹在一起,也许和俺娘、俺爷爷奶奶见上面,把俺和海子的事一点儿不落地告诉他们......
燕英在最后的前思后想中,走向了通往天堂的第一步……
这时候,不远处一个八九岁男孩儿看见燕英在上吊,他大呼小叫地朝村里跑,“不好啦,有人在树林里上吊啦---”
朱大强扛着一捆柴火和王寡妇来到家门口,看见大门已经关上了。王寡妇说:“燕英不在家,出去了。”
“也许散心去了。”
小男孩的喊声传到了朱大强和王寡妇的耳朵里。王寡妇说:“他爹,小孩子喊有人在树林里上吊了。”
朱大强有一种预感,马上说:“她娘,是不是咱家燕英?”
朱大强和王寡妇撒腿就跑,一股子劲儿跑到了树林里。只见燕英像个胡萝卜一样吊在树杈上,身子还在转动着。朱大强猛地蹿了一下,双手抱住树干,全身一较劲儿把树杈硬是从树干上劈了下来。燕英随着树杈一块儿掉了下来。王寡妇急忙解开燕英脖子上的绳套,对着她的嘴使劲儿地吹气。
朱大强双腿跪在一旁,泪水淌成了两条河,“燕英啊,俺的好闺女,你这是干什么呀,为这,你就狠心离开俺和你娘……”
王寡妇仍然往燕英嘴里吹气……
太阳落下去了,风也静下来了,村里人纷纷跑来,把朱大强一家三口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朱大强声嘶力竭地吼着:“燕英啊,醒醒吧,俺当爹的给你下跪了,给你磕头了,俺求求你了,快点醒来吧……”
崔大腰板子是最后一个跑来的,她手里还攥着一疙瘩和好的面团,挤进人群后说:“俺听喊有人上吊了,正在和面呢,就赶紧攥了一块面团赶来了。哪知道是燕英闺女啊。”
崔大腰板子说着,利利索索地揪着面团,说:“快,快把燕英浑身的气门给堵上。”说着把一小块一小块的面团朝燕英两个耳朵眼,两个鼻孔眼,还有肚脐眼使劲地塞着。塞完后,她又对王寡妇说:“她娘,你躲开,俺来给燕英吹,俺气力比你大,管用。”
说话间,崔大腰板子吸足了一口气,开始对着燕英的嘴吹着,一连几口下去,崔大腰板子累得脸红脖子粗。这个时候,燕英的胸脯子好像有了一点起伏。大腰板子见状说:“成了,英子快缓过来了。”
过了一会儿工夫,燕英慢慢地睁开了双眼,看到一圈人期待的眼神,又看到跪在地上满面是泪的朱大强、王寡妇和崔大腰板子。她叫了一声:“娘——”
朱大强擦着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俺的傻闺女。”王寡妇把燕英紧紧地拽在怀里,脸贴着她的脸说,“你可把俺和你爹吓死了,吓死了……”
灰暗的灯光下,燕英躺在炕上,朱大强和王寡妇坐在两旁。朱大强吧嗒吧嗒地抽着烟。烟雾在屋内盘旋。
王寡妇说:“燕英,你的委屈俺和你爹心里都清楚,事儿已经到了这个份儿上,千万别再让俺和你爹揪心了。”
“娘,俺真没脸活下去了。”
“你这不是犯傻吗?活着是为自己,又不是为旁人,说白了,你是为俺和你爹活着。”王寡妇开导着燕英。
“是啊。”朱大强也说话了,“燕英,这些年来,咱们一直不顺,可是也不能因为命运不济就不活着。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着,这天塌下来有地擎着,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俺和你娘都老了,只盼着你和燕堂成家立业,也好了了心事。哪知道,你出这档子事,你弟弟又进了监狱,你说,你再撒手离开俺和你娘,俺这心里是个啥滋味?”朱大强的眼角有些湿润了。
“爹——娘——”燕英轻轻地叫着,“俺知道错了,俺今后再也不让你们担惊受怕了。”
王寡妇听后,连连点头,说:“好闺女,好闺女,这就对了。”
“天不早了,让燕英早些儿歇着吧。”朱大强说。
“燕英,你歇着,俺和你爹回屋了。”
燕英点点头,说:“娘,明早起来俺做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