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西南村庄（第十五章）

天渐渐黑了，朱大强和燕英一块儿回来了。朱大强把井台上水筲的水倒在洗脸盆里，捧着水扑哧扑哧地朝脸上扬着。王寡妇把吃完大饼子已经睡觉的燕堂喊起来了，一张桌上的粗茶淡饭前坐着全家四口人。大饼子、大咸菜、小葱蘸大酱，还有用棒槌子面、胡萝卜片和黄豆粒子熬的糊糊。
王寡妇一一地为他们盛上糊糊，边吃边用商量的口气说：“她爹，俺想把俺妹妹说给朱同泽，你看成不成？”
朱大强听了，过了好一阵子才说：“只要俩人同意就成呗。”
“刚才，朱同泽过来了，俺先和他说了，过两天俺妹妹来的时候，俺再和她说说，听听她的意思。”
“朱同泽来过了？”
“嗯。”
虽然是一件比较简单的婚事，要是放在别人身上，朱大强不会有任何想法，可是，作为自己的女人把妹妹许给朱同泽，倒让朱大强想到很多事情。
朱大强知道，在他没和王寡妇成家之前，他虽然在送粮食的时候和王寡妇上过炕，王寡妇和朱同泽这样的事也没少办，后来，他隐隐约约听说朱同泽和自己死去的媳妇杨风风也上过炕，只不过没让他发现就是了。他记得很清楚，有一年，家里突然多了十斤麦子，媳妇头上多了一个银的簪花，柜子还多了一条围巾。他留意到，媳妇肯定和朱同泽有事，因为那时候，只有朱同泽才能拿出粮食来，才能买得起簪花和围巾。他本想问问杨风风，可又一想，自己和王寡妇也曾红杏出墙，还挨过老蓑衣的一顿子骂，干什么还问媳妇的事呢？这件事，他毫无办法地永远埋在了心里，直到媳妇杨风风去世前他才向她透露了实情，目的是取得杨风风的原谅。杨风风也把自己越轨的事说给了朱大强，作为最后的告别。要不是今天王寡妇提起为朱同泽提亲的事，以前的这些事，朱大强早已经不去想了。
们 朱大强转着碗边子，呼噜呼噜喝了几口烫嘴的糊糊，放下碗，又咬了一口大饼子，想了一会儿，说：“英她三姨长得那么俊，人干活也利索，治家也有方，论模样、论年龄，她能看上朱同泽吗？”
王寡妇说：“你说得对。俺这个妹妹论长相没说的，论过日子也是把好手。可是，俺妹夫去世多年，她一个人带着个闺女，总也不是个长法子。现在还成，可当闺女嫁人后怎么办？像俺以前一样干靠着？俺也知道论长相朱同泽比不上俺妹妹，俺心里想的是，把妹妹许配给朱同泽，娘俩儿能过点儿好日子，也离俺近一点儿，相互照应也方便点儿，就不图朱同泽的模样好赖了。”
“你说的是这个理儿。”朱大强说，“朱同泽的家境是没说的，咱村谁也比不上他，一人吃饱全家也不饿，只是他……”
朱大强话到嘴边没说出口，也许因为孩子在跟前，但王寡妇心里跟明镜似的，便说：“噢，这事，俺一定要和俺妹妹说实话，一丁点儿也不能瞒着她。而且，为这事儿，俺还和朱同泽把话挑明了，他也向俺保证了。说这事成了之后，再也不出去扯淡了。俺从他的表情上看得出来，他是真心的。”
“只要你看着成，俺就看着成。”
王寡妇见朱大强点头称道，又饭碗不离手地接着说：“燕英，明儿上集上称斤肉，后儿你三姨来家，咱们包点儿饺子。”
燕英听了王寡妇的吩咐点点头。这一刻，她又想起了今天见到刘海子的事。她放下饭碗说：“爹，娘，俺在去牛棚的路上碰见刘海子了，他和俺说，蛮子叔调到公社去了，刘海子接他当村会计和村团支书。”
“海子有出息，俺说过好几回了，他从小就淘气，小的时候就是孩子王，总带着一帮子比他大的、小的房前屋后乱蹿腾，偷鸡摸狗的什么事都干，你娘活着的时候，听她说有一次上茅房，他们几个还……怪不得说，孩子小的时候淘气，长大了准有出息，这就是一个例子。”王寡妇说着。
“咱们家成分不好，不管海子多有出息，你都得躲他远一点儿，别因为咱耽误了人家的事，别给咱们自己家添事。这几年日子刚稳当下来，千万不能因为你们俩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朱大强听了燕英的话，想了很多，他也知道燕英话里话外地喜欢刘海子，才说了这几句。朱大强对成分问题、政治问题太敏感了，他不希望在燕英身上再演绎出不该发生的悲剧来。
“爹，虽然咱家成分不好，可人家海子从来不把这事儿当回事儿，他亲口和俺说，就是俺进不了团，团的活动俺也可以参加。这不，今儿个俺们一块儿去挑水饮窑了。”
“这是干活，得记工分。”
“不是，这是团里发起的，是义务的。”
“她爹，这事就别管了，海子比他的老歪爹，还有两个哥出息得多，是件好事。燕英也不小了，她自己怎么想就让她自己想去呗。”
“她娘啊，为这成分的事，俺是经历得太多了，那一出一出的磨难就像过电影一样，到现在还印在俺的脑子里，说实话俺是吓怕了。事到如今俺是不想让孩子再因为成分的事受罪。”
“爹，看你想到哪儿去了？”
“你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王寡妇顺口捡了一句话。
燕英说得倒挺轻巧，可朱大强听起来却重多了。他一下子想轰轰烈烈的土改把他们全家都撵了出来，从天堂的日子一下子变成了地狱的生活。这还不算什么，除此之外还经历过批斗、戴着高帽子游街，受着人们的歧视。除此之外，还干最重的活，一春到八夏天不亮就扫大街，大夏天里顶着烈日拉着几百斤重的石碾子，大冬天里刨粪块子搬石头，秋天里种小麦耕牛不够，一家人当牛拉犁，这些年才稳当了许多，可今后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那也不好说。
朱大强想到这一桩桩一件件的事，说了一句很担心的话：“燕英，爹是怕呀。”
燕英急忙问：“爹，你怕什么？”
“还是俺刚才的那句话，你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呗。”王寡妇又重复地说了一句。
“你娘说得对。你爹这辈子经历的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等爹有空的时候再和你慢慢地说吧。”
刘海子家今天开锅了，像开水一样沸腾着，又像过大年一样热闹，就差帖对联放炮仗了。刘老歪和刘三大脸上挂满了喜庆，海子已经得到通知，上村里去当会计了。但是，团支部的差事却另有其人。刘海子当会计这档子事，在老刘家也算是祖上冒青烟的大事了。刘三大今天更证实了海子小时候淘气，大了肯定有出息的论断。刘老歪和刘三大高兴坏了，张罗了一大桌子菜，特意把大儿子、二儿子、大儿媳、二儿媳，还有孩子们都一个不落找了回来，陪村长李大全还有上了公社的李蛮子好好喝一盅，也好让李大全在村里好好地关照关照海子，也感谢李蛮子对海子的推荐之恩。
刘海子陪李大全和李蛮子喝得差不多了，脸红扑扑的，心里像是吃了蜂蜜，从里往外甜，脸上始终挂着喜洋洋的表情。他刚开始时没喝酒的时候，没敢说燕英的事，现在喝酒了，也有胆了，就对刘三大说：“娘，俺和您说件事呗。”
“说呗。”
“娘，一会儿，是不是也把燕英找来呀？”
“成啊，快去吧。你怎么不早说呢？”
刘海子得到了刘三大的允许，起身撒腿要往外走，却被正在比比划划和李大全、李蛮子说话的老爹刘老歪叫住了：“回来，不许去。”
“为什么？”
刘老歪吸了口烟，眨巴着一双杏核眼，一本正经地说：“俺早就听你娘说了，你暗地里喜欢燕英，燕英呢也喜欢你。按理说，燕英长的模样配你是一个来一个来的还有富余，会过日子，干活也是把好手。可是，就是一样不成，她家出身可是地主，成分不好。咱们家是贫下中农，根红苗正。你说，咱家要和地主出身的闺女攀上了亲戚，以后还会有好果吃吗？明儿你就是村会计了，这事更得注意。这不，今天你两个李大叔还有你两个哥哥都在这儿坐着，不信呢，你可以问问他们，我说的有没有理儿？”
李大全听了后，也抽口烟，拈量了一番，说：“你爹说得在理。自打解放以后，这朱家哥兄弟还有朱大强，没少遭罪，苦头也没少吃，这往后呀，也不好说。”
“李叔，你不是和燕英她爹处得挺好吗？”
“噢，这事你就不知道了，那是在刚刚土改的时候，俺正好在农会当副主任，还乡团夜里要杀俺，是朱大强给俺报了信儿，救了俺一命。就这件事，俺的确得感谢他一辈子。不是当初他的一个信儿，俺今天就不坐在这儿了。”
“对对对，有恩不报非君子。”刘老歪歪着头随声附和着，“有难不帮是小人。”
李大全也快六十岁的人了，精神头却十足，小小的个子，窄窄巴巴的脸盘干瘦干瘦的，尖下巴，小眼睛，走路像抬不起脚来，朝前一蹿一蹿地走得特别快。他长得小巧，脑瓜子灵泛，人送他外号“金豆子”。
“他李叔呀，你也说说。”刘三大又问满脸通红又像合计事的李蛮子。
李蛮子眨巴着一双小眼睛，手里的筷子还有盘子里夹着果子米，不紧不慢地说：“刚才，老歪哥说的也有理。论燕英，的确是好闺女，和海子也般配，要俺说，他们俩也都岁数不大，也不见得非得马上就如何如何，只要有这码事，先撂着呗。”
　　“你听听，你李蛮子叔也给你说了吧。”刘老歪涨红着一张脸说。
刘海子听后，脸马上沉下来，不说话了。刘三大急忙说：“海子，先听你爹和你叔的话，让这事先撂撂再说。你眼下当紧的就是多学点儿本事，出人头地，把村会计当好，将来也许像你蛮子叔一样出息更大。”
　　刘海子感到把燕英找来的事是不可能的了，便起身回了自己屋，一头扎在炕上。
刘老歪继续端着酒盅，红扑扑的脸上带着笑意，一个劲儿地让着李大全、李蛮子，“来，喝酒，吃菜。”
　　这喜庆酒持续到半夜，屋里满是酒气和烟雾。
这一天，朱大强家里也像是过大年，热闹着呢。按照王寡妇的吩咐，燕英上集买了一斤肉，王寡妇把院子里的白菜拨了两棵，剁好了饺子馅，刚和好面，王寡妇的妹妹姜玉芹领着闺女来了。
姜玉芹虽然是快五十岁的人了，一点儿也不显老，特别是她一点儿也不臃肿的身段，白净的皮肤给她的岁数打了不少折。闺女更不用说了，俊嫩得像一朵鲜花，小脸蛋儿粉里透着红，那鲜嫩劲要是用手指轻轻一戳，就能把皮戳掉。
王寡妇看到多日不见的妹妹，又看到俊得出奇又水灵的外甥女，心里乐开了花，和面的手还没来得及洗，就迎着说：“怎么才来呀？”
没等妹妹开口，外甥女霞云笑盈盈地叫着：“大姨，燕英姐。”
　　 王寡妇上下打量着，“看看，又长个儿了，也越来越俊了。”
“霞云，一晃挺长时间没看到你了。”燕英拉着霞云的手说。
姜玉芹瞧了燕英一眼，笑呵呵地说：“燕英，刚才俺和霞云去了集上，特意给你扯了几尺布，你做条裤子穿吧。”又说，“三姨没什么好带给你，几尺布就当是姨的一点儿心意吧。”
“前几天俺刚给她扯了一条裤子，真是的，又让你花钱了。快屋里坐吧，俺先洗把手。”王寡妇急忙在井台上洗了手，在围裙上擦巴着。
“嗯。”姜玉芹答应着进了屋，又问，“姐夫还没回来？”
“不让牛吃饱喽，他是不能回来的。”
这边，王寡妇和妹妹姜玉芹唠得热热乎乎，那边，燕英早已拉着霞云到了她的屋里，笑逐颜开地说开了，“表妹，你又长个儿了。”
“是吗？”
燕英点点头，“嗯。”
王寡妇在屋里把头探出来，大声对燕英说：“英啊，这面也和好了，馅也拌完了，你和你妹妹先包着，俺和你姨在屋里说说话儿。”
燕英听了王寡妇的吩咐，和霞云洗了手，在院子里的小桌前坐了下来。霞云把饺子皮擀得嘎啦嘎啦直响，圆得像大钱一样，薄得像纸一样，不一会儿，一沓饺子皮落在了面板上。燕英一双巧手也麻麻利利地包着，心里的高兴劲都挂在了俊俏的脸上，把饺子一个一个地包得像小元宝，成趟成行地摆在盖帘子上。
“姐，你包的饺子真好看，个个像元宝。”霞云边擀皮边说。
“是你擀的皮圆溜，匀称才好包的。”
霞云擀饺子皮的速度飞快，不一会儿工夫，一大摞子饺子皮摞在了面板上，她也拿起皮来包着。她和燕英的包法完全不一样，燕英包饺子是把馅放在皮里边，然后用拇指和食指一个褶一个褶地捏起来，看上去的确像小元宝。而霞云呢却不一样，她把馅子放在皮里之后，用两个手的拇指和食指同样一捏一挤，饺子便成了，速度比燕英一个褶一个褶地捏要快得多。
“表妹，你这种包法，俺还是头一次见着，包得太快了。还好看。”
“这是俺娘教俺的，说这样省工夫。”
“俺听俺娘说，三姨的针线活好着呢。可是俺除了纳鞋底子外，其他的活都不成。表妹，俺听俺娘说，你的针线活也好着呢，特别是你在鞋帮子上绣花，可好看呢。”
“也都是俺娘教俺的。”
“这回可好了，等有时间了，俺一定跟你和二姨学学针线活。”
王寡妇把姜玉芹从自己住的屋里引到燕英屋里。两人坐在炕沿上。屋挺干净，就是破旧了点儿，成穗的棒槌子、高梁穗子挂了一屋，窗台上干干净净地放着燕英的小圆镜子、木梳、雪花膏瓶。
“她姨，上回俺给你说的事，你合计好了吗？”王寡妇直来直去上来就问妹妹和朱同泽的事。
“俺听姐的，你要觉得成，人家要不嫌弃俺就成呗。”
“唉，”王寡妇长叹一口气，“她姨，你说这人真是一个命。”姜玉芹听着姐姐的话很爽快地点着头。王寡妇接着说：“咱大姐就不用说了，多年也没有音信。就拿咱姐俩来说，为什么老早就守寡，也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你说是不是个命？就说俺吧，起初，俺也不想再嫁了，可是后来一想，一个女人，孤儿寡母的，不能一辈子就这样，现在还成，可到老了的时候，谁在身边给倒个水端碗饭的，有个病有个灾的谁在身旁。自从俺嫁了你姐夫后，虽然日子苦了点儿，可这心里却踏实着呢。他对俺一个心眼好，两个孩子虽然不是俺亲生的，可也对俺亲热，外人根本看不出俺是他们俩的后娘。”
“姐，你说的那个他，愿意吗？”
“他要是娶你过去，等于烧了高香。姐还不知道他吗？”
“姐，这个人到底是谁呀？”
“就是几年前在俺家和你一块儿帮俺推磨磨麦子的朱同泽。”王寡妇说。
虽然已经是一把年纪，姜玉芹听了姐姐的话后，心里还是怦怦直跳，白净的脸上还是有点儿红润绽放。这也许是女人天生的羞怯。
王寡妇接着说下去，“姐当真人不说假话，他虽然是个老光棍子，家里可挺富裕呢，人呢一点也不懒，院落也收拾得整齐，屋里也干净，你带着霞云过去肯定难为不着。再者说了，你们那个村的地只长石头不长粮食，俺去你家就害怕，用石头垒起的房子窟窿眼睛的，四处透风不说，俺真怕睡着觉屋塌了给砸着喽。朱同泽这个人，毛病也不少，也找过女人，这村有，外村里也有，也不是什么秘密了。俺和他的事你在两三年前也能看出来，这事俺也不瞒你。咱姐俩都是女人，那个时候，俺也从心里挺想那事的，所以，俺才和他……其实，想一想，一个大男人家里没有个女人在身边，他能不想吗？”王寡妇又说，“就在前两天，俺也和他正儿八经地说了，你和俺、和村里的村外的女人的事，俺妹妹都不挑了，只要你往后好好和俺妹妹过日子就成，还要善待好俺的外甥女。俺还和他说了，俺妹妹嫁给你，你一定要管住你裤裆里的那玩意儿，有劲儿了，就朝俺妹妹身上使，她肯定让你满意。”
“瞧你，姐。”姜玉芹有些不好意思，又问，“他答应了吗？”
“凭你的模样和年龄，又是俺做媒，他能不答应吗？”王寡妇很有信心地说。
“姐，他的家里这么好，为什么一直没娶媳妇？”姜玉芹提出一个问题来。
“唉，原来吧，都传说他的东西不好使，后来呢，他又总找女人，就这样一来二去地给耽搁下来了。俺想这回成了，有你在他身边，在他的眼里你还不成了美女，不比他找的那些女人强百倍？”
姜玉芹听了王寡妇的话，脸腾地一下子又红了，挺不好意思地说：“姐，瞧你说的。”
王寡妇又说：“咱姐俩不是不外吗？”
姜玉芹又问了一句：“姐，你把这些事都跟他说了？”
“说了，他也答应了。她姨，俺是这样想的，他也五十岁的人了，在女人身上那点本事，也没多大能耐了。你过去之后再看着他点儿，随着他点儿，管住他的钱匣子，他这花心是不能收回来的。再者说了，论你的模样，在他眼里还不像朵鲜花啊！是名副其实的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王寡妇说完后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又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急忙问，“唉，这事你和霞云说没？”
“俺没法开这个口。”
“噢，这事，俺和她说。闺女大了，她不愿跟着你过去呢，就在这屋里和燕英一块儿住，做个伴，要不这么大的炕，燕英一个人住也空得慌，闲着也是闲着。你说是吗？”
姜玉芹点点头，说了一声：“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