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4 鞭铳祈福
作品名称:风起羊洲 作者:阔野瘦江 发布时间:2013-08-13 15:32:32 字数:3522
“噼哩叭啦噼哩叭啦!”孝堂前的稻场西南角,专事燃放鞭炮的帮忙者将一字儿摊开的万只鞭,刚一点燃即转身跑向一侧,而鞭炮炸裂的硝烟很快把他淹没。
“轰!轰!轰!”世代铳手胡万晓亲自朝天鸣放响铳,其子胡保华则在一旁给另一把铳灌入铳药备用。
鞭密鸣,铳间轰,火药燃起数丈烟,硝味逸入村人鼻,鞭渣飞落撒满地,齐向天堂通讯息——劳苦女人吕天葵来了,万祈让她幸福!
出殡啦!鞭声铳声也在向羊洲以及周围几洲的土地和子民,郑重报告吕天葵的消息。
昨夜的“打丧鼓”仪式也减免了。
此刻帮忙的先拆除孝堂,将长明灯、灵牌即遗像、寿签、落气钵子依次移到“杠”(即固定在棺木基座的左右各一根杉木杠子)的前面,孝布、“祝子”(孝幛)分別由孝家收拾。八大金刚用篾将棺材中间捆紧,棺材两头锁上缆绳,4人用扁担抬棺木,2人抽搁棺的板凳,随着八大金刚“啊”的一声,鞭炮齐鸣。同时,一位金刚在棺木后点烯一挂长鞭,从室內拖放到杠边,意在驱赶一切瘟神。
抹澡人徐婆婆手拿扫帚,在放鞭人后面从室內向室外扫地,动作迅速敏捷,意在扫除一切晦气和死神的残渣余孽。孝子贤孙早已跑在灵柩停放的“杠”旁,磕头作揖向抬重人施行大礼。
诀别,盖棺,封棺,做法事,启程,跪求,嚎丧,送行锣鼓唢呐,所有程序、仪式、礼节,能免除的一律免除。
八位精壮男子,用粗绳拴紧棺木“杠“上的头尾,各留下左右两根系子,以四根小圆木杠穿入其中,每杠前后各一人,屈腿弯腰,肩扛木杠。
“起!——”,“杠头”(八大金刚头领)大吼一声,其余七位“金刚”齐应;
“嗨!——”八汉子一致挺腿伸腰,沉沉的棺木离地,平行向前如一小火车头。
此时,其前边的鞭炮手连放连炸,升起的硝烟,正如“火车头”吐出的郁气!
在鞭炮手与棺首之间,是被吕天模和吕华明双双搀扶的孝子黄牛娃。他头戴长至脚后跟的白孝袱子子,腰系一根稻草绳子,鞋面上也满包白布,一身洁白地怀抱着黑框的吕天葵遗像。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竟似虚脱,颜面惨白无神,双目无光,眼睑浮肿如泡,基本上是被搀着挟着拽着往前挪动的。送葬者见之,无不动容。
妹妹牛梅跟在牛娃的后面,被她的两个同学搀扶着。短短两日,牛梅若含苞待放的月季惨遭霜打雷击,人已脱形,状若木偶,随同学摆布前行。
在离鞭炮手与铳手一丈之远的最前头,是左手提着装满冥币的竹篮,右手持长竹竿顶着“招魂幡”的“开路先锋”。他目不斜视,神色肃穆,轻步前行,边行边捏出冥纸抛在路上。
冥纸一出他的手,便在半空翻飞,似有灵气。
飘飞的冥纸明黄轻飘,更添悲凉。
棺木之后,是吕天尚吕天有兄弟合抱着“岁数条子”随行。已看不出他兄弟俩有何“表情”,脸上木木的,眼睛有如死鱼的眼珠。
其后,分亲疏、远近,亲戚、族人及乡亲,依次序竖抱着五色花圈缓行着,花圈上的哀悼条子随风飘弋,但也总舍不得逝去。凡是来吊孝的人,人人都发有“孝袱子”(有的用毛巾代替),此时人人戴孝,形成“满山白”。发“满孝”是孝家对客人的一种施舍,因为將死者安葬后,“孝袱子”即归客人所有。戴孝的人多,昭示死者的孝子贤孙多,也昭示孝家将丧事办得周全、热闹,而且还展示着亡人生前的人缘既好又广。
抱花圈的人像一条白色的长龙,“火车头”似“龙头”,送葬队伍的前行,犹如“龙”的游走,愈看愈像是送亲人出远门。
不断地有匆匆搂着花圈加入到“龙”尾的洲人。他或她,构成了“白龙”之尾不尽的省略号,是否隐寓着穷苦百姓的命运及其追求的永无止境?
送葬队伍缓行在穿村而北去的柏油马路上。
不断有过路的驻足观看,小心探问吕天葵早殇缘由,听后无不感叹唏嘘。
“天葵遭业啊!”
“老天没长眼啊!”
“当官的作孽啊!”
“老实人命苦啊!”
因事先有约,“八大金刚”途中未歇。但由于队伍庞大,行速不匀,故送葬队伍还是走得较慢。
路两旁,凡有农户的地方,都用香蒿和柴草堆成圆锥形柴火堆,上覆薄薄一层沙土,点燃,让其沤着,冒出浓烟,升起烟柱,以真诚地为亡人祝福,也是接受亡人的检阅,看东道主对亡人的祝福之情浓不浓。
凡遇火堆,被搀着的孝子必屈膝跪拜。
吕华槐见如此下去孝子将难以撑持,便加以阻拦,火堆的主人也帮着阻拦,拒不受礼,方作罢。沿途的火堆主人方才没有了过意不去的痛苦表情。
帮忙的点燃一小挂鞭表示谢意。
坟墓场子在村子的尽北头。
大约一小时后,吕天葵被大伙儿送到她的“那一个世界”入口旁。
“噼噼啪啪噼啪啪啪……”,“轰!轰!轰!”
下棺了!入土了!
近两米深的长方形洞穴中,吕天葵和她的“盒子”已静静地躺在里面,漆黑的棺身像吕天葵的大眼睛,默默地注视着为她忙闹的人们。
吕华槐弯腰驼背走过来,一一安排“叩棺”:
先是牛娃,仍然被吕华明吕天模搀着,从坑沿之北跨入洞穴,在棺尾,朝棺首跪下,头深深而无力地磕下去,擦着了棺材冷冷的盖板,仿佛妈妈冰凉的小腿。牛娃肿泡的眼里再次滚出热泪,“妈——”声音嘶了,塌了,只见他嘴大张,露出牙漕里的鲜血,近处的人皆不忍睹。
牛梅也被搀扶着磕了头,立起后,却不肯从洞穴里出来,还欲匍匐下去,被搀着她的同学拽住了。她朝着棺首直张口,直摇头,因嗓子哑了,难闻其声,因泪糊满面,难见其睛,凄楚万分。
随后,吕天榜下穴,向妹妹低头作揖不止,被“八大金刚”使劲拽上来。
吕天尚、吕天有、吕天模下穴,一磕再磕头,与姊永诀。
侄男侄女下穴了,内侄男内侄女下穴了,吕氏前头祠堂比“天”字辈小的下穴了,后头祠堂的晚辈也下穴了,连羊洲村的杂姓后生也下穴了……
“八大金刚”迅即填土,堆成坟包,栽上草皮,用锹拍紧拍实。
送葬亲友一起护送“灵牌”(遺像)回家,此即“回灵”。
午餐之后,亲友们再次来到墓地,“圆坟”开始了……
同辈人中比天葵大的族人,老人,孩子,还有杂姓的大人,几乎倾巢出动,都来到了墓园,手提着黄冥币,有的还放着鞭炮,都来送天葵。
先来的挤进了墓周,沿坟墓默默地走一圈,边走边在坟旁地里抓一把砂土,洒向坟尖,然后把冥币烧在墓前乃至墓周。
后来的挤不进,则在尽可能靠近天葵坟墓的地方蹲下来,点燃纸和檀香。
整个羊洲墓地,早已是人山人海……
整个羊洲墓地,早已是冥币的海洋,深灰色纸灰的海洋……
刚被燃遍的黄纸,随风起伏翻飞,先是红的,亮的,很快就变成灰的,暗的,如低飞的乌鸦;尚未燃尽的纸角,由于人潮的搅动,正炸着的鞭炮的推涌,加上小南风的助威,飘得更高,舞得更远,若漫天遍野的黄鹂鸟,嬉戏在自己的后花园。
半空中,除了冥纸和冥纸灰,便是硝烟与正在炸响的鞭炮,再就是人潮。
热闹啊。可再如何热闹,吕天葵还是去了……谁也拽不住她远逝的脚步。
*“冥币”:一种以草、芦制成的又粗又黄又薄的纸。羊洲风俗,以此纸烧给亡人,便变成了亡人在阴界的现钱。此“钱”在阴界可流通无阻。
*“打丧鼓”:在羊洲一带,人死后一般要放在家里停放两三夜,因而至少要打两三夜丧鼓。打丧鼓时一人击鼓,以鼓槌按节律敲击鼓皮心子、边子或鼓帮子,能响出三种不同音阶、音质的声音。可以一人击鼓,一人专唱,也可以一人兼做。专唱者叫“歌师”,除了歌颂亡人生平事迹,哀悼亡人、安慰孝家之外,还有唱本多种。笔者的祖父即是一名“歌师”,拥有《三国》、《征东》、《征西》、《说岳》等手抄歌本。
*“跪求”:羊洲一带风俗,亡人的侄儿侄女、侄孙男侄孙女跪求“八大金刚”起步送棺,“八大金刚”之代表则到前者家中逮来鸡鸭香肠腊肉等物,犒劳“八大金刚”。否则不起步,或起步后故意停在精心选择的地方,逼着孝侄贤孙跪进粪堆、牛屎滩、水坑等赃处。
*“嚎丧”:羊洲一带丧葬习俗。即面对亡人高声哭诉,俗称“喊喊地哭”。一般是女儿侄女儿们的事,此即羊洲通行的“姑娘儿的哭丧,媳妇儿的忙丧”。笔者曾多次亲历,其情其景悲壮感人。嚎丧者用哭的办法,诉说亡人在人世间的经历,特別是苦难,表达自己对亡人过世的悲痛和怀念。吕天葵的丧事若不减免此条仪式,由黄牛梅与吕天榜、吕天尚的女儿们哭诉起来,定当震撼路人,激起在场“攮灾者”们对当权者的众怒。
*“回灵”:羊洲一带丧葬习俗。当鼓乐队一路吹吹打打,护送灵牌回家至孝家门口时,死者所有的媳妇(包括亲媳、侄媳、孙媳)从大依小,依次跪在大门口和“灵牌”(遗像)安放处,面部朝外,由第一个接灵人(一般是死者的大媳妇)双手手接过“灵牌”,举过头顶向后传,直至传到灵位才算结束。回灵后,在灵牌旁放置“香碗”,点上“长明灯”,不过“五七”,灵牌不准移动。直到三周年后才可除灵,入内妥善保管,或敬供,或珍藏。
*“圆坟”:羊洲一带丧葬习俗。一般在出殡日的下午或次日上午进行,死者的儿女、儿媳、女婿及姐妹姑嫂等人,一起到亡者的墓地,人少则围坟走一圈,人多則互相手拉手围着墓地向外扩张,使其圈大而圆。寓意为亡人的葬事办得圆满,同时为亡人在阴阳之界占有了地盘。据说圆坟圓的圈子越大,亡人占的地盘就越大,这就便于亡人在阴间生存发展,也可让孝子贤孙对亡人少一份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