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2 路绝心死

　　6月5日，天气不怎么好，感觉有太阳辐射的威力，但太阳躲在灰云里，未露脸。不过，也看不出什么要下雨的迹象。
　　吕天葵家去年梨子减产，但卖梨子的钱还是还清了儿女上学期的学费；一厢棉田的花没舍得卖，因价格太低。今年果然等来了涨价，棉花贩子上门来出三块钱一斤的价收走了。棉花钱620元带到县城，给女儿交清了其它费用。真不好意思，拖了别人一个学期了。还有生活费尚无着落，女儿已找同学借了不少了。儿子见状，在家再也待不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进城“自谋职业”去了。
　　吕天葵天没亮就起床，舀了一碗今年打的小麦面，用水搅匀，生火在锅里煎了几个粑粑。取一块干净蓝布包着，找出儿子的旧书包，把粑粑装进包里。这一切做完，天便亮有个把时辰了。
　　于是，吕天葵收拾好猪、鸡，锁上大门，挟起旧书包，出发了。
　　吕天葵是上午11点多钟走进镇政府的。找门房一打听，原来鲍镇长下村了，晚上才得回。吕天葵昨天给鲍镇长打过电话，鲍镇长没说今日下村啊。也许是临时的安排也未可知？
　　一个农村妇女，吕天葵不会在街上闲逛。不过，对进商店，她还是有兴趣的，她一直想给女儿买套春秋装，老让她“捡旧”，觉得愧对了女儿。如今的女儿们金贵，哪个不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哪像我们牛梅呀……还想给儿子买双皮鞋，人家的儿子只要不下地干活，多是穿的晶晶亮的皮鞋。我们的儿子老是三五块钱一双的布鞋、解放鞋，都长大成人了，皮鞋还未上过他的脚……然而，她眼下没有这几个钱呀。而只逛不买，又怕别个做生意的瞧不起。算了，算了，找个最便宜的旅社，就在旅社里落脚，等吧。她暗下决心，这回就是等它个三、五天以至十天半月，也得把他鲍镇长等到！不然，一双儿女的学业、工作没了指望，我这个做妈兼做爹的还怎么过得出来生活、做得出来人？！
　　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啃了两个粑粑的吕天葵，又来到镇政府门口。一问，鲍镇长还未回来。她只得找门卫老头借了个小凳子，搬到门房门口坐着，两眼紧盯着进入镇政府大门的行人和小汽车、摩托车、自行车。
　　天黑了，没见着鲍镇长。
　　吃晚饭的时间都过了，还是没见着鲍镇长。
　　想请门卫老头给鲍镇长打个电话，结果门卫房里没有电话，原来装的已拆除。
　　想到镇政府办公室去，请别人帮忙打一个，她一看自己的模样，无奈地苦笑了：别个工作同志，才不会帮你这个脏老婆子的忙呢，到时杵一鼻子灰，看你一张老脸往哪儿搁？
　　还欲去街上打公用电话，出一块钱就成，但转念一想，既然到了镇上，隔镇长就不远，早迟是个等，何必浪费一块钱电话费呢，一块钱要3个鸡蛋才换得来。再说，即便舍得这3个鸡蛋，人家鲍镇长一看是陌生电话，会接吗？
　　“同志，你回去吧。鲍镇长这时不回，今日你在这里就等不到他了。他的家安在城里，可能过河去了。你明天再来吧，我见到鲍镇长后转告他，啊？”
　　门卫老头挺善良，也热心，吕天葵很感动，心想：好人是越来越稀少了啊，可就是稀少的好人，也大多生在老百姓之中！要是官员中多些好人，那该几多好哟，那我们老百姓的事，就不会比上天还难办哪。唉，可惜呵……
　　第二天，早早地，吕天葵就在镇政府门口立着了。
　　镇政府大门绿色水刷石门垛根边，长有几丛秀气的狗丫根草。它们无声地目睹了这个女人的可怜相，也对她寄予了极大的同情。这时，它们的叶尖上滴下颗颗晶莹的泪珠。
　　机关干部们来上班了。有的空着手，有的夹着黑皮公文包，还有的女干部，挎着蛮洋气的什么“坤包”，络绎不绝地进来。可是，他们、她们之中，唯独没有鲍镇长。
　　“同志呀，我给你打听过了，鲍镇长昨晚直接从村里过江回家了。今天上午他肯定过来上班，你就再等会儿吧。”门卫老头告诉她。
　　“功夫不负有心人”，上午九点钟的光景，吕天葵像“盼来亲”*样地，终于盼来了两脸黝黑、一头浓发向后梳成背头、身子粗壮得已近鼓鼓囊囊的鲍镇长。
　　鲍镇长大吃一惊：“这不是羊洲的吕天葵吗，你找我有什么要紧事？”
　　吕天葵简明扼要地说明来意，特别强调了急需用钱，“救急如救命”。
　　鲍镇长并未如吕天葵想象的那样把吕天葵请到他的办公室里去，而是径自步入门房，在门卫老头迅速让出的老藤椅上坐下。门房里再没了椅子，靠里摆有一张床，卧单、被套都是那种久违了的蓝花家织布的。
　　门卫老头请吕天葵坐在床悬上，自己站到门口去履行职责。
　　“噢，这么回事，你找你们村呀。”鲍镇长听完吕天葵的讲述，脱口而出。
　　吕天葵并未落坐，靠着床悬恭恭敬敬地答道：
　　“找过了，找了好多回啦，我想，我想不找您是难以解决了！”
　　“笑话！或者你有所不知？欠债的是你们村委会，而不是我鲍某啊！”鲍镇长一脸凛然。
　　“我知道，我知道。可您是包我们村的领导，当初也是您带他们上我的家去借的呀。村里还不出来钱，你帮忙想想法啊！”吕天葵的语气中满是乞求。
　　“我帮他们想办法？谁帮我想办法？镇政府还欠市财政几千万，没有抵头。还得付前些年的高息贷款和上缴提留的利息，每年要出几百万，还有一两百名教师的工资，每年需三百多万。光这几个大头，就将近一个亿！谁帮我这个破镇长想办法？……”
　　鲍镇长越说越急，越说越烦。这个刁民，还是个女流之辈，居然一点都不讲道理、不顾全局，只晓得伸手“要！要！要！”平时看她“焖焖气气”的倒还不怎么讨嫌，今日“戳”在我面前，却怎么看她怎么不顺眼，哼！
　　他带人上门求我，借了我的活钱不还，倒还比我狠些了？！没钱还给我倒还吼我数落我？！吕天葵双手叉腰，“以牙还牙“地也吼起来：
　　“姓鲍的！我跟你说，你不弄钱来还给我，小心你的镇长当不安怡！”恶语一出口，吕天葵便后悔了。这像什么样子啊，一个女人，太张狂啦。但转念一想，他，还有杨正夫，也确实太伤我的心啦，吼一吼，出口恶气也并无不可，何况，“不打不记法”*，你不吼他，他不晓得我的厉害，岂能还钱？！只要他把钱还给我，我还可以向他赔礼道歉，就是磕头作揖都成！
　　“哎哎女同志啊，你有话好好说呀！”门卫老头走进来劝吕天葵，双眼紧张地注视鲍镇长。
　　“吕天葵！你竟敢在这堂堂一镇之府门前撒泼耍野？”鲍镇长见闻声拢来了一些机关干部，心头之火仿佛被浇上了热油，一窜老高，连“P眼儿里都是火”，再也无法冷静了。他“呼”地站起来，拿出一镇之长的威风：
　　“吕天葵！你再还不停止撒泼耍野，小心我叫派出所来人把你捆了！”
　　“啊？自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该我的钱不还，我来找你要，你还诬赖我‘撒泼耍野’？！你，你，你是他妈的什么JB镇长？！”她被鲍镇长的威胁话给气昏了头，一时口不择言，冒出了粗话，叉腰的双手在发抖。
　　鲍镇长的黑脸在发灰，粗颈项上的青筋暴得老高。情急之下，他“唰”地伸出手臂，香肠也似的食指直捣吕天葵的颜面：
　　“你，你，你！你没了王法？！来人，给我把这个恶女人给关进派出所的‘号子’去！”
　　围观者中有人真的上来，拽着吕天葵的膀子，把她拉出门房，挟进办公楼。鲍镇长嘴里咕着“没见过这么泼横难缠的女人”，端着架子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吕天葵并未被关进“号子”，“做工作”的干部们劝说了一顿，很快便把她“放”了。
　　吕天葵钱没要到一分，人倒被当众鄙了一通，真是“又掉了底子，又丢了面子”。镇府是偌大个玄洲的”中南海“，今日的“丑闻”，不出两天便将在全镇传开，到时候，我一个当家作主的寡妇，还有何颜面出门见人？
　　设想往后的人生之路，她不寒而慄。
　　吕天葵仅剩的一条路也被堵死了，她的心也死了！
　　吕天葵提着那个旧书包，人仿佛又老了一大截，浑身无力地走出了镇政府大门。
　　走在江堤上，有挟带着江水湿腥气的微风拂过，吕天葵用手理了理已然过早地花白了的两鬓乱发。
　　一条穿了二十几年、被染成了黑色的日本尿素袋裤子，在江风吹拂下一浪一浪地摇荡，突显出吕天葵两腿的精瘦。
　　一双已经奓开边儿的旧解放鞋，随着主人的前行，而吃力地迈出、停顿、迈出。其间，蕴藏着悲凉的拖拖拉拉和凄惶的粘前搭后。
　　吕天葵提起右手，用布满老茧和皴沟的手指，拈出那张藏在胸前的借据，展在眼前瞟了瞟，手指慢慢松开，借据像招魂幡一样地飘入滚滚的江水。
　　吕天葵的两眼空洞无光，原本黑里透红的双脸，此时犹如两张黄裱纸，泛溢出瘮人的气息。
　　恍惚中似乎听到朝稼叔那特有的柔韧如柳树条子般的声音：“行不得哟天葵！人一死什么都没有了，还好使了鲍镇长他们那些恶人！”吕天葵使劲睁大眼睛，张朝稼游魂化作一缕青烟顷刻消失。不，朝稼叔，路已走绝，人已做绝，活在世上既没用也没脸面，只有去死！
　　假若我们进一步观察，便可见吕天葵自打镇政府大门出来后，上下牙齿一直紧咬着，嘴角已渗出几滴老红色的鲜血。吕天葵就这么令人骇怕地走向街上的地摊，摸出专门带在身边的几块钱纸币，买了两包老鼠药。
　　死人样的吕天葵，手提着装有一个吃剩的煎耙耙和两包老鼠药的旧书包，钻进她慷慨地花二十块钱“买”下的旅社房间。先找服务员借来纸笔，为这个社会留下最后几句话。不能不明不白地死去。然后，用房间里的开水，还有那个耙耙，“咕噜噜”地吞下两包老鼠药。再后，她仰卧在硬绷子床上，静静地等待属于自己的宿命……
　　
　　
　　*“盼来亲”：羊洲俚语。婚礼日，以新郎为首的接亲队伍早早地出发后，正在“过喜事”的男方，迫不及待地盼望接亲队伍将新娘快快接进门。比喻那急切的心情与样子。
　　*“不打不记法”：羊洲俗语，意谓不闹到那一步，对方不会满足这一方的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