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9 双手提篮

　　两年了，对这个吕天模，杨正夫费了一篮子心。
起初，他吕天模具体叫什么名字，杨正夫都叫不准，只知他是胡万合姨爹的小老表，我早亡的吕华富老表哥的幺儿子。他瘦朗朗的，背个家织布书包读高中打杨家屋旁走过时，我杨正夫已当上了村书记、村长。所以，我根本没把他穷困书生吕天模放在眼里。
吕天模高中毕业后没考取大学，回来种田了，杨正夫也就含着怜悯目光扫了他一眼，再难看到他吕天模的瘦朗身影了。
对他后来的情况，杨正夫最清晰的印象，是他弄了个漂亮媳妇子黄丹。杨正夫当时对这事深感诧异：那黄丹是何样美貌、何等娇气，怎会看上吕天模嫁给吕天模呢？真是“鲜花尽往牛粪上插”噢。
再后来，就没什么印象了。
直到吕天模从马洲被马洲村和黄丹赶回老窝，吕天模才又进入杨正夫的视野。一是他吕天模被老婆赶出家门，在羊洲成为一条新闻到处有人讲；二是马洲村专门给羊洲村发来了协助收承包费的“公函”。当时，杨正夫只是觉得“这个书生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呢”，看在胡万合也看在他吕天模特可怜的份上，对马洲村的公函，他以一笑了之。
张朝稼上访死于省城后，是村里出钱、我杨正夫垫支把尸体接回来的。要是依其家人的，那张朝稼可能真会落个“死无葬身之地”的悲惨结局。我们村里这么仁义，居然有人拿张朝稼的死来“搞我的事”，想不通呵。更想不通的是，他吕天模居然也无事找事地掺和进来，整我的“黑材料”，告我的“刁状”！即便他不知道我暗地里在护着他，那他也不应“搞我的枉当”，因为我们不说是亲戚、至少无冤又无仇（杨正夫已不记得什么屋场呀代课老师呀一类的琐事了。也是的，不是有俗话说“贵人多忘事”么！一村之首，相当于土皇帝呢，还要多“贵”？！）啊。他吕天模简直无聊透顶，无情无义到极点，真令我气愤之至！
气愤之余，过细地翻看吕天模他们的“状词”，觉得他们还是“抓到铆子了*”的呢。举报我杨正夫的五大问题，不错，个个都有那么回事，只是个个都“事”出有因，那“因”也没犯多大的法呢。呵呵，这就告不倒我了，了不起麻烦我多花些心思和票子去“揩屁股”。
其实，费心就费在“揩屁股”上。他吕天模到过的衙门，我都得托人去打点，那所托之人也不是现成的，还得费思量。当然，关键在镇里，市里是派出了调查组，但他们都得依靠他们在镇里的“脚”，而且最后落下点来，还得需镇里下村“督办落实”。因此，最终都靠镇里的“铁哥儿们”给摆平了。想至此，杨正夫感叹道：平时“勤烧香”，临到时候就可“抱稳佛脚”啊。看来，这方面还得“继续发扬光大”呢。
这次的“屁股”是揩干净了，但他吕天模肯定不会就此下地，他们还有下一次的。鲍镇长他们常讲“亡羊补牢”，可不就是指的我现在的景况！哼，是该“补一补牢”，管管他吕天模了。
可吕天模毕竟是我外太公的灰灰孙子*，我与他还没出“五伏”*啊！再说，他又是我二姨及二姨爹胡万合的嫡亲姨老表，胡姨爹虽不大喜欢他们家，但要惩治他吕天模，我还是有点什么“投鼠忌器”，需看看胡姨爹的面子的呀！还有，我们羊洲自古以来又特别讲究亲戚和房族内的相互照应，当照应的不照应，解放前是要受到家法族规的惩处的，如今虽然不兴这老一套了，但潜在的“洲规”还是这样的哟。洲人的心是一竿秤，嘴是一条河，手指是一杆枪，背后可以把我看得分文不值，伤人话可把我淹死，手指头可把我背脊骨戳穿的啊！是的，对所有这些并非真刀真枪的玩意儿，我大可不必在乎它，我行我素，它也把我没得整，问题是，我这一村之长、群猴之王，要把全村几千百姓统治住，还离不得这人心呀舆论呀道德呀之类的作基础呀。不然，“我咳嗽一声，全村都得感冒”的局面何以形成？！
人常说“双手提篮，左也难来右也难”，如今的我可不就是！
杨正夫这么强旺的人，都被“亲帮亲，邻帮邻，房族不帮是奸人”的“羊洲文化”给镇住了，说明羊洲的“历史文化”之威力是何其大也。
羊洲村的老名字叫吕家河。玄洲之首的各个村落，几乎都有类似的老名字。如扁洲村北叫鲍家河，村南叫胡家河，巴洲村东叫徐家河，村西叫周家河。还有，羊洲村沿南河堤一带，西半截叫杨家河（杨正夫即是杨家河人，任支书后才从那儿搬到村中心一带来），东半截叫朱家河，等等。对此，吕欢曾作过史料的爬梳考证，结论是：玄洲在形成一个大板块之前，由九十九个小洲组成，洲与洲之间隔水相望，以洲相交。盛产大麦小麦西瓜花生、棉花菜籽黄豆芝麻。水乡泽国里，要吃鱼，水中捞，要吃肉，圈中宰，茄子海椒罡豆子，萝卜白菜西红柿，灶火点燃了菜园中取。洲民各享其成，各安其所，万事不愁，悠哉游哉。由此，自然山高皇帝远，洲民莫不以洲为大，以水为大。每洲一个码头，每个码头一个名字，该码头以某姓为主则称“某河”。遗留至今的吕家河、徐家河、朱家河等名，即由此而来。
据传，古老而光荣的吕姓，是以国名为姓的，始祖是伯夷。伯夷是炎帝的裔孙，帝舜任命他为“秩宗”，掌宗庙礼仪。后辅佐大禹治水有功，于虞、夏之际被封于吕。建立侯爵吕国，称吕侯，其后人皆以吕为姓。而吕家河的这一支吕姓后裔，据吕欢考证，皆源自端公一脉。
当年的伯夷之后南阳吕氏，有一个主要的分支新蔡吕氏。新蔡吕国亡国后，有一部分遗民迁徙至安徽北部。几百年之后，安徽北部吕氏又分出一支，迁徙至江西南昌。再一个几百年之后，胸怀鸿鹄之志的吕端公、吕瑞公两兄弟，自江西南昌府的南昌县柳家巷“赖家业土地”*溯江而上。
19岁的端公长得伟岸英俊、两颊丰盈，真是天庭饱满、地郭方圆，本排行老五，此次结伴远徙，升为老大。
17岁的瑞公眉清目秀、身肢疏朗，本排行老八，随五哥出来打江山，自称老二。
兄弟俩凭借一条木帆船，晓行夜宿，饥啃干粮，渴饮江水。
数十天后的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数个江渚闯入眼帘。只见水静如湖，成片棉花似朵朵白云闲驻渚上，散落的芦壁茅屋上炊烟袅袅，农家竹凌风杨柳依依，水边罾网缓启鱼鳞闪闪。还见棉花与花生、西瓜地之间沟汊相连，牛羊漫步嬉戏于绿毯也似的草地上。
好一个世外桃园啊！
兄弟俩被江洲深深吸引住，迫不及待地弃舟登岸。
端公足刚触地，像忽然想起什么似地，旋即返船，嘱弟“大展宏图，五年后的中秋我来看你！”
聪明玲俐的瑞公马上看出为兄的心思，他是鼓励我单枪匹马在此闯天下，并把“阳关道”留给我，他自己去走“独木桥”呢。遂飞奔至船上，面对哥哥，在舱里匍地便拜，以哥哥从未听见过的调子急切地说：“哥，为弟的求你啦，求你千万要答应我，让我到常阳去！那儿有山，更有美女呀！这儿宁静，这儿美，但那儿的山乡特色却是这儿没有的。再说，你带我一起离开‘赖家业’出门远征，我敬重你，崇拜你，作为弟弟，理当让你先上岸，先落窝。还有，常阳与这儿同属高州，两地相距也不远，隔个三年两载，我们兄弟俩照样可以把酒相会，举杯思家呀！哥，你答应我吧，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
端公与瑞公都是痛快人，又都是干大事的青年，血气方刚，风华正茂，话已说到点子上，便没有了太多的粘粘乎乎和离情别意，而唯有筚路褴褛的豪情壮志。二人就此拥别，去追逐各自的远大理想。
瑞公落户于常阳西湾。
端公上岸后，因此地人烟较密，遂在江渚之间续西行，遇水则乘木划子，最后在人迹稀少的羊洲落脚。
这一年，是南宋理宗嘉定十一年，即公元1222年。
　　端公后来娶徐家河徐氏女为妻，从此，吕氏一门在羊洲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端公的后代继承端公瑞公宏志，大多在“人口爆炸”时再迁他乡。
至其第22代传人，则唯剩长孙吕惠传独守祖宗基业了。
这时的羊洲，除大河小河岸边外，被江堤护卫着的洲田、民居都称“吕家河”，然吕氏传人数量却与此名不符了。定居于此的，有了不少后来的“杂姓个子”。
吕惠传生于清道光二年（公元1822年），于道光十八年娶羊洲杨家河杨氏女为妻。那时人口成活率较低，吕惠传仅余吕家凯、吕家进二子。
家凯、家进兄弟长大成人，各自立业后，兄弟不和，遂于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分建前头祠堂、后头祠堂，前兄后弟。二祠均设祖宗牌位，端公的堂堂头像居于至高无上之位，供前、后祠堂的后人共同顶礼膜拜、心中永念。
而今120个春秋逝去，吕氏传人在羊洲已达百余户近千人。即便如“外姓”杨正夫，也属吕氏传人，因为他是前头祠堂吕正英的儿子，而吕正英的亲爷爷即是吕家凯。又如退休干部胡万合，其妻吕正翠，就是吕正英的妹妹，杨正夫的二姨。即便如当前正与杨正夫对着干的吕天模一派人，大多也与杨正夫等人有着姻亲和血缘上的拉挂关系。而吕天模也属前头祠堂传人，他的太公*吕中伍，是吕家凯的长子，恰恰是分建祠堂的光绪六年出生的。
现如今，城里人讲同学、同乡、朋友、战友乃至牌友、酒友，若是姻亲、血亲，那就太珍贵了。绝对“铁杆”，“两肋插刀”，“一人得道众人有福”。对比之下，在农村，比如羊洲，就压根儿不是这么回事了。对这一社会现象，杨正夫自然深谙个中三昧，不然，如何玩得转羊洲？！只是他“愤青”“涩果子”吕天模是个门外汉哪，可悲可叹啊。
时光呀，仿佛一道长长的溜坡，最易纵容、迁就有着太多惰性的人们，而最善谅解、附和怕过埂、爬坡的人们。
这不，自收到市信访办的回复，一晃，吕天模他们、杨正夫他们，以及整个羊洲村与玄洲镇，“骨碌碌”一下便滑入了2002年的初夏。
羊洲村的格局并没发生什么大的变化。
吕家河前头祠堂的外甥、吕正英的大儿子我杨氏正夫，还稳稳地当着村党支部书记兼村长，即官场俗称的一把手，羊洲人背后认可的“坐山虎”。

“抓到铆子”：羊洲土话，意谓抓住了要害。
“灰灰孙子”：羊洲俗语，指孙子的孙子，即重孙子的儿子。
“五伏”：羊洲俗语，指同一先辈传下的前五代。五代内的各户，一般还应有亲情与红白喜事方面的往来。当前的羊洲，村民们多以此为纽带来构建各自的“圈子”，以便在有事时相互照应。
“赖家业土地”：地名，见吕家河《吕氏族谱》。
“太公”：指曾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