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岸之海(第十六章)
作品名称:无岸之海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30 21:48:31 字数:8921
48
狼群是半夜时分出现的。
先是听到一阵杂乱的奔跑声从远处传来,吕建疆几个人被这种声音击得一激灵,还在相互探询是怎么回事时,奔跑声已经冲到了他们身边。十几个黑乎乎的影子在他们面前停住了。
“好像是黄羊。”阿不都叫了一声。
吕建疆在微弱的星光下,也看到了黑影子头上的角。
他们松了一口气。枪都抓出汗了。
就在他们松气的当儿,突然响起一声怪异的,他们从没听过嗥叫声。
是狼!阿不都惊叫一声。
黄羊把狼带来了。
他们又将枪抓在手中。
这时,吕建疆看到,在黄羊群的后面,有无数双眼睛发着绿光的黑影逼了过来。
黄羊向他们靠了过来。黄羊们像是找到了依靠似的。
黄羊靠近了他们,那些绿幽幽的光,也靠了过来。
吕建疆下意识地举起了枪,大喊了一声“打”,他的枪已经响了。
枪声清脆而尖利,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其他三人的枪也一同响了。
绿幽幽的光灭了几对,黄羊和那些狼被枪声惊得四散奔逃了。
吕建疆长嘘了一口气,像经历了一次真正的战斗,终于胜利了似的。
阿不都却说,赶快离开这里,狼群经这么一打,还会聚到一起回来报复的。
他们赶紧要走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尽管逃犯受了刚才的惊吓,已经好好走路了,但他们没走出多远,一大群狼便一声声嗥叫着,向他们奔了过来。
这次,狼群的奔跑不再杂乱无序,它们像训练有素的兵们,步代齐整。
我们开错枪了!阿不都叫了一声。
为什么?
荒原上的狼都是成群的,我们打死了它们几个,它们就会来一群。阿不都说,这回麻烦了。
几个人都惊出了一头汗。
奔跑声“咚咚”响着,像擂鼓似的很有节奏地向他们逼来。不断有狼的嗥叫声撕裂着夜空。
一圈圈绿幽幽的光霎时间将他们围在了中间。
“不要慌,千万不要开枪!”阿不都叫道。
吕建疆也说,大家靠在一起,不要分散。
阿不都掏出火柴,划了一根。微弱的火光只亮了那么一瞬间,却叫狼群停止了向前逼近的步伐。狼怕火光。
要是有东西烧就好了,阿不都这样说着,蹲下在地上抓着。地上除了沙子,什么也抓不到。
阿不都又划了一根火柴。
要节约火柴。吕建疆提醒道。
我知道。阿不都答应着,迅速脱下自己身上的衣服,又划着火柴,试图点着衣服,竟点不着。衣服让汗水洇湿了。
如果我点着衣服,阿不都说,咱们就冲出去,那时开枪打狼,吓跑他们,咱们用劲跑吧。
几个人都答着:明白。
可衣服就是点不着。
得冲出去,阿不都说,天一亮就不好办了,狼会越聚越多,它们就不怕火了。
吕建疆把自己的衣服也脱下了,试着点火,也烧不着。大家的衣服都汗湿了。
他们商量着,吕建疆说,一定要突围出去,这样等着,不是个事儿。
阿不都说,没有火,咱们等于失败了一半。
总不能这样等啊。
吕建疆做了安排:他在前面,阿不都管逃犯,两名战士一左一右护着阿不都和逃犯。大家一起冲出去。
吸了几口气,做好准备,突围开始了。
吕建疆的枪一响,人也冲了出去。
几个人紧跟着,往前冲去。
这次狼群没有被惊散,可能是狼们很自信,与它们面前的这几人相比,它们的实力太雄厚了,对它们根本构不成威胁。
他们打开一个缺口,狼群马上就会合拢。四周全是绿幽幽的光在闪动。
左右两名战士的枪一响,吕建疆马上叫道:别乱开枪,节约子弹。
战士的枪不响了,狼群从三面夹攻过来。一团团黑乎乎的影子在绿光的牵引下,逼了过来。
偏偏在这时候出了乱子。逃犯梅杰摔倒了。他的手被铐在背后,一下子爬不起来。阿不都急忙去起提逃犯。
狼群见有机可乘,“呼”地向阿不都和摔倒在地的逃犯扑来。
阿不都双手正抓着逃犯,还没来得及腾出手来,一团黑影已经扑到了他的身上。猛然扑来的冲击力,差点将阿不都掀翻在地。他被冲得往后撤了一步。狼粘在他的身上,一股腥热的臭气扑了他一脸。他已经看到一个黑洞似的大嘴向他脖子上伸来。
阿不都在后退的同时,已抽回手来,迅速抓住狼的下颚,用力向上推去。
狼扑了个空,却用前爪上尖利的指甲,在阿不都的肚子上狠劲地划了一下。阿不都觉得衣服被撕了一个大口子,肚子上火辣辣地烫,像被一根烧红的铁条烙了一般。他忍住疼痛,使出浑身的劲,将身上的狼推离自己的身体。
狼在脱离阿不都身体的时候,身子一拧,下半身跳了起来,两条后腿向阿不都的脸上扫来。
阿不都一惊,头向后仰去。
狼的后腿一条落空了,另一条却实实在在地从阿不都的胸口划了下去。尖利的指甲像一把剪刀,“嘶啦”地一下剪开了阿不都的迷彩服,同时也划破了他的胸口。特别是刚被狼前爪划破的肚子上,几乎被撕去了一块肉。
阿不都这下感觉不到肚子上烫了,只是“呼”的一下又温温地热了,有什么东西轻轻松松地流了出来。
那只袭击阿不都的狼在地上打了个滚,又返身向地上的逃犯扑去。
这时,后面又扑过一只狼来,一口咬住了阿不都的左腿,将他狠劲往后拖去。
阿不都的身体向前倾着,用手去抓背上的枪。抓上枪,阿不都也没敢开枪,怕伤了逃犯,就瞅准了,一枪托砸向那只扑向逃犯的狼。狼被砸伤跑了。阿不都这才回身开枪打咬住自己的狼。
一扣枪机,打了个点射,狼“扑”地栽倒了,却没有松开嘴。
吕建疆停止开路,回来帮阿不都。两个战士也过来护住阿不都和逃犯。
突围失败了。
阿不都的一条腿上被狼撕去了一大块肉,血流不止。待吕建疆扒开狼嘴,阿不都才倒吸了一口凉气,感到钻心的疼痛。
再组织突围,已不可能。
阿不都腿伤不轻,已不能走路,何况还有一个逃犯。
他们在绿幽幽的狼群包围中,只有守的份了。
他们在这种对峙中熬到天亮了。天亮后,他们一看,吓了一大跳。
这是多么庞大的一支狼群呀!足足有五六十只,狼已不再包围他们了,挤在一起很沉着的望着他们,嘴里吊着血红的舌头。也许是累了,有些狼还趴在地上
现在,他们和狼仍处于胶着状态。
吕建疆将阿不都扶坐在沙地子,一看他的伤口,已血肉模糊了,血还在汩汩流淌着。吕建疆就叫两个战士端枪对着狼群,防着狼的突袭,自己脱掉上衣,将背心脱下,给阿不都包在伤口上。
血还是止不住,已染红了一大片沙子。
狼也不进攻,只在远处蹲着,有个像驴一样大的狼,瘸了腿,站在最前面。它可能是扑向逃犯的那只,被阿不都砸伤了。它一边盯着这面,一边将幼小些的狼像抓小孩子似的往自己身边拢着。
吕建疆看着,心想这只狼是个老谋深算的老家伙,它想争头份功劳,又怕挨枪子,抓幼狼掩护自己呢。
太阳红得晃眼,天又热得叫人受不了。狼的腥臭味不断被热浪冲来,叫人闻着直想呕吐。
吕建疆心里又慌又乱,不知咋样才能摆脱这种境况。阿不都伤得不轻,两个战士的背心也脱下来包在他腿上了,可血还是往外渗着。
吕建疆最担心的是阿不都的伤。照这样止不住血,又没有尽头地和狼对峙着,阿不都还能坚持多久?
这种场面是多么难熬呀。等到了中午,阿不都的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他的血都慢慢地渗进了沙地。他疼得连嘴唇都咬破了。
还有些吃的东西,水不多了,几个人的加在一起还不够一壶。吕建疆宣布:谁也不能乱吃乱喝,剩下的食物和水都留给阿不都。
阿不都却拒绝吃喝。
我哪吃得下。阿不都声音微弱地说,副指导员,还是你们自己吃了吧,吃了才有劲,再和狼较量,才有机会冲出去。
吕建疆摇着头,不说一句话。此时,他面临的是多么严峻的场面呀!他从来没有想过,在他的一生中,会遇上这么艰难的困境。此时的他,又哪里有时间去想要离开塔尔拉的事。
剩下的子弹只能装一个多弹夹了。
吕建疆将子弹收集在一起,自己掌握着,不允许再浪费一粒子弹了。前面的乱打,浪费了子弹,是多么大的失误呀!
挨到下午,太阳西斜时,阿不都已经很虚弱了。他们曾搀扶着阿不都走了几步,可狼群不远不近地一直跟着,鸣一枪,狼群理也不理,它们已经和吕建疆他们耗上了,反正急的是人,它们有的是时间。
这时,阿不都对吕建疆说,副指导员,我求你个事,你得答应我。
吕建疆说,啥事?
你得先答应我。
我一定尽我所能!
就怕你做不到。阿不都说。
吕建疆和两名战士,还有犯人都望着阿不都。吕建疆点了点头说,你说吧,只要是不违犯规定的事,我会努力去做到的。
阿不都轻声说道:“副指导员,放下我,你们快突围吧,天快黑了!”
吕建疆一听,眼泪“刷”地涌了出来。没水喝倒有眼泪。
“你混蛋!”吕建疆哽咽着,骂了阿不都一声。
“天黑了,就不好熬了……”
“住嘴,”吕建疆说,“你再说这混账话,以后……以后,我就叫叶纯子不帮你读信、写回信了。”
吕建疆这样说时,心里却在悲哀地想着,到底有没有以后呢?以现在的境况,谁也说不准。
正是夕阳往下落的时候。吕建疆望着血一样的夕阳,和夕阳下海浪一样的沙漠,突然间心里一片茫然。
天渐渐地又一次黑下来了。黑夜怀着敌意向他们袭来,一种无可名状、无法抑制的恐惧攫住了他们的身心。他们不再说话,彼此都明白对方的心里在想些什么,都在盼望着中队尽快有人来救援他们,这样耗下去,对他们非常不利,尤其是这个晚上,最不好熬了,阿不都又受了伤,若再争取不到时间抢救,就有生命危险,吕建疆心里又焦急又沉重。暂时看来,狼群虽然也折腾得有些疲惫了,在天刚黑的这一阵子没有再发出攻击,但这种局面维持不了多久,因为狼一旦见有机可乘,它们就会又扑上来的。
这是一个危机四伏,充满恐怖的夜晚。
偶尔,有一声狼嚎划破了夜空,打破笼罩在他们头顶的一层薄薄的寂静,他们感到这个声音里充满了恶意和恐怖。
吕建疆提醒大家,一定要挺住,中队那面肯定已经在找了,只要熬过这个夜晚,就有活下去的可能。然后,他叫小林主要护着受伤的阿不都,小李看着犯人,做到枪不离手,必要时,可以用枪托来对付狼。自己则掌握着剩下的子弹,准备还击狼群的进攻。
半夜时,狼群开始行动了,它们悄悄地向他们靠近,但它们绿幽幽的移动的眼睛却透露了它们要进攻了的阴谋。吕建疆这回有经验了,他端起枪,瞄准那绿色的光,一枪一个准地撂倒一个狼,每撂倒一两个狼,狼群会退回去一次,过上一会,它们依然会向他们进攻,但已经不像昨天那么凶狠了,可能是那个头狼被阿不都打伤了缘故,它们的行动没有了统一的指挥者了,而变得不再凶猛。或者是狼们想着这些人反正迟早是它们的口中食了,就这样拖着,不想做无畏的牺牲,耗到最后,他们被拖垮了,再吃也不迟。所以,这一夜他们用手中的那点子弹,一枪一个准的毙着狼,用枪声和死亡惊退了狼群的一次又一次攻击。他们像熬了一年时间一般,终于又熬过了一个很不平常的夜晚。
第二天太阳升起时,他们已经精疲力尽,几乎失去了生存的信心了。
吕建疆后来一想起来,那个与狼群对峙的最后一晚,虽然狼群没有像前一个晚上那么猛烈进攻他们,可那种没完没了的“车轮战”太折磨人,叫他差点没有精力再耗下去了,疲劳和睡意时刻都在袭击着他,他硬撑着,那种濒临绝望的念头一直都在他的脑子里闪现着,致使他回到塔尔拉后好一阵子都神情恍惚,那种在死亡边缘绝望挣扎的刺激,使他的精神处在恐慌之中,不能一下子回到现实中来。
49
付轶炜带人找到吕建疆他们时,是这天的中午时分。
付轶炜他们怒吼着,一阵乱枪,将狼群打散了。
在这之前,阿不都因流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了,但阿不都还是硬撑着对吕建疆说:“副指导员,住在马厩里的东北女人不容易,一个女人家,又怀有身孕,也算是为了她的爱情吧,孤身一人从东北来到西北,真不容易啊……是我犯了纪律给她送的饭食。苦水期那次我拉肚子拉得栽倒了,是我把我的沙枣给她了,才……你给指导员、中队长汇报一下,处分我吧……”
吕建疆含着泪说:“阿不都,你不要说了,我早就知道你给那个东北女人送饭食了,不然她怎么生活呢,又怎么度过这个苦水期呢。其实,大家都知道……”
阿不都喘着粗气,笑了。
阿不都终究还是没能活着回到塔尔拉。他因流血过多,在返回的路上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焦虑不安的王仲军没想到等到的竟是这种结果,他想扑上来抱住阿不都的躯体,却怎么也迈不动腿了。他两手向前伸着,机械地在空中抓着。他的嘴大张着,一直想喊叫一句什么,却喊不出一个字来。
两股泪水呼鸣着从王仲军的眼睛里挣脱了出来。
兵们拥了过来。
有个持枪的兵冲了过来,“咔哒”一声将子弹上了膛,将枪口指到了逃犯梅杰的脑门上。
付轶炜反应得快,一步跃了上去,抓住兵的枪头,推向了天空。
“哒——哒——哒——”一串子弹像受惊的小鸟,飞向了空中。
枪声刺得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
付轶炜将兵的枪夺了,上去一脚就踢翻了逃犯。
逃犯像一个破麻袋,软软地栽倒在地上。
付轶炜顿了顿,上去又踢了逃犯一脚。想了想,又补了一脚。
逃犯趴在地上,没吭一声。
吕建疆神思恍惚地冲过去,他也狠狠地一脚朝逃犯踢了过去,被眼疾手快的付轶炜一下子拖住,费了好大的劲才将吕建疆抱住了。付轶炜被吕建疆折腾了一阵,眼泪给折腾得四处乱飞。兵们都看着付轶炜,他抬手抹了把泪。
“你想执法犯法呀。”付轶炜冷着脸,对吕建疆说。他这样说时,发现兵们看他的眼神里面有了别的内容,他也不管,走上去伸手把逃犯从地上往起拉时,他又狠狠地踢了两脚,这回他踢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眼泪又涌了出来,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叫声,最后,终于变成了哭声。
一时间,唏嘘声响成了一片。
这时,那个东北女人闻讯从马厩里冲了过来,第一次跑到了营区。她毫无顾忌地跳过营区挖好的要打围墙地基沟。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身子很笨重,可她跑动时却很灵敏。
东北女人跑到逃犯梅杰跟前,冲着他“扑通”一声就跪下了。
她大叫一声逃犯的名字,便毫无顾忌大声地哭着。
逃犯梅杰只抬眼望了一眼东北女人,就别过了毫无表情的脸。直到管教科的人将他带回监狱的大门,他也没有再正眼看女人一眼,对女人的哭诉置之不理。
50
中队营区里骇人地寂静,平时的喧闹,喊叫声,消逝得无影无踪。
塔尔拉像无边无际的海洋中一个默默的小岛,被又苦又涩的海水围困着,撞击着,这种痛苦叫人压抑而不安。
一切记忆都成了幻觉,仿佛不真实的梦境一般,似有似无。吕建疆感觉不到疲惫,他的心只是一个劲地抽动着疼痛。在悲伤和沉寂的压迫下,他的神志有点恍惚,无形中有一种灼烫的东西冲击着他的心灵。他回想不起那个真实可怕的场景里的细节了,因为每个细节都像刺一样扎进了他的记忆,他的记忆里便只有那种被锐器扎出的、淌得没有了休止的痛。痛到极处,他反倒像做了一场梦似的奇怪着这些事情的发生。
那一刻,叶纯子看到满身血污的吕建疆,再没有矜持,她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顾,就冲了过去,再一次当着那么多兵的面,泪流满面地拥抱着吕建疆。只是这次,再没有人像上次那样看这份热闹。
“他回来了!”这个让她寝食不安、坐卧不宁的人终于回来了,虽然他满身伤口军装破成了碎片,但他回来了。回到她的身边来了。她拥抱着他,只听到自己眼泪“哗哗”作响的声音,她竟说不出一句话来。面对木呆呆地他,她的思绪像紊乱的电闪射进了头脑里,使她无法用平静的心态去面对经历了一场劫难的吕建疆,她无法让自己的心安静下来,至始至终,她都没有敢去看一眼阿不都的遗体,她怕她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现实,她看着吕建疆这副神不守舍的样子,她的心都在颤粟。一切感觉和思考都不停地以旋风一般无情的力量围着一个痛苦的思想疯狂地旋转。她这时能说什么呢?她说什么都会使他跟着这个痛苦的旋风一起旋转的,她知道他此时心里的悲痛,没有人能比,因为他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较量,亲眼目睹了阿不都牺牲的惨状,他所受的刺激是一时半会恢复不了正常的。
吕建疆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起初的话有些杂乱无章地、火热地从他嘴里流出来,就像从一个弥合不了的伤口里一滴滴流出的血……
“我怎么活着回来了?活着回来的应该是阿不都!”
吕建疆这么一说,叶纯子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心在一个劲地抽搐着。她明白这句话对于此时的她来说,是多么残酷的一句话。她的脸上没有了一点生气。一阵剧烈的痉挛从她的内心深处涌了出来,它好像从五脏六腑中升上来一样,慢慢地把她刚才苍白的脸颊染上了一层暗红色。有一种东西,好像被心脏激烈的跳动抽出来似的非常缓慢地涌了上来,她的喉咙被挤压得不停的颤抖。最后,它终于经过喉头,从紧咬的牙关里冲了出来:“你再不要这样说了,这话谁也受不了。我知道,你和阿不都都应该活着回来的。”
这时候的吕建疆听着叶纯子的话,突然开始滔滔不绝、情绪激动的讲述他们在沙漠中与狼群搏斗的情景,但讲着讲着,他的目光就逐渐暗淡下来,他会“嘎”地一声将讲述停顿下来,激动的情绪如退潮的海水一般,“哗啦”一下就没有了,汹涌的泪水像喷泉一样,毫不掩饰地飞溅出来,淹没他所有的思绪,他的脸就在痛苦中瞬息变化着,忍受着痛苦对他灵魂的啃啮。
叶纯子眼睛湿润地望着吕建疆,她像高烧中的谵妄一样,结结巴巴地说:“你们没回来时……我没有想到会有这么严重……你们回来了……我才越想越后怕……我真为你担心……”她的声音在一筹莫展的抽泣中进行着,她紧紧抱着双臂,嘴里不断发出悲伤的呻吟,她的身体也随着悲伤而抽搐着,深埋在心底的感情终于爆发了出来。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么一句话:“我再也无法忍受我们这样的时远时近,这样的……互相等待,我想要和你在一起……和你一生一世在一起!”
许许多多的在叶纯子心里酝酿了很久的关于爱情的话题,还有在那些沉默寡言的日子中所编织的美好幻想,现在都随着语言自然而然的一涌而出,连她本人都觉得惊奇,如同一个人审视地从另一个人手里接过某种陌生的事物似的,经过了一场生与死的冲击之后,她大胆地说出了这句一直藏在她心底的话,她不知道这句话会在吕建疆那里产生什么样的反应,但她勇敢地说出来之后,便怀着慌乱的心期盼地望着吕建疆。
吕建疆听着叶纯子的话,他才像从梦中惊醒似的,一下跳了起来。他惊讶地望着她,因为他听到这充满了温柔和净化了的关于爱的语言,从她那自然的语调上,他感到无比惊异,这语调第一次透过没有止境的荒原向他迎面扑来。她的这句话像是接通了电流,刹那间流遍了他的全身,使他的身体僵直的身体和僵冷的心一下子活动了起来。他伸直了腰,他的心颤抖着。
慢慢地,吕建疆又恢复了清醒。但是他觉得他的脑子还不是很清楚,困为本能上他还没有在阿不都牺牲的事件中走出来,他麻木的心并不相信在这种剧烈的痛苦中竟然还会有这么大的幸福向他走来。一下子,他心里没有了一点把握,“这是怎么回事呢?”他心里左思右想摇摆不定,他没有完全理解她的意思,他望着她,在等待着她能说得更详细一点。
叶纯子望着吕建疆,看到他脸上流露出的那些成年累月渴望被爱抚的神情,还有那一下子接受这么一个令人振惊的消息时那种微微颤抖的惊恐,她感到了他内心的温柔和两眼里透露出来的善良本性。当她得到面前的这个和她一开始就有缘份的男人投过来的目光时,他的沉默和带着紧张热望目光的询问是那样沉重地在压迫着她,她几乎想喊叫起来,盲目的,没有一点目的性的。但她没有喊出声,她能够控制住自己,她听到一种声音在她的心房里敲响了,那种敲击声很大,一直穿过她身上所有的脉络,上升到咽喉,弄得她反而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脸就红了,使劲地点着头,她点头的动作像在气头上突如而来的动作似乎非常笨拙而生硬。
但吕建疆还是感觉到了叶纯子真诚的心。他沉浸在突然降临的巨大幸福之中,可是很分明地,这份幸福里带着痛与泪。
外面的寂静,整个营区的的寂静使吕建疆突然回过神来,他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他看到了一幅画,是叶纯子最近在画的一幅画,它还处于修改阶段,没有完全完成的一幅画。
这是叶纯子凭着想像给阿不都的未婚妻阿依古丽画的一幅肖像画。画上的阿依古丽有一双迷人的大眼睛,弯月似的细眉,特别是那个高高的鼻子,使画上的阿依古丽美丽无比,还有淡淡的几笔画出的奇妙的维吾尔族服装,能看到一个真实的阿依古丽就站在你的面前,正深情地望着你。
吕建疆看着画上的阿依古丽,眼前闪现出阿不都牺牲的血淋淋场面,他的心抽动了一下。他不敢再看这幅画了。
流动的血已经静止,面对那个好像被永远固定在他记忆中某个地方的场景,他的心再有激情也无法表述他对这个场景之外的任何语言。他没有能力把他梦想中最美最向往的爱情变成现实,阿不都牺牲的这个痛苦像火一样烧灼着他的心,就是再好的现实现在也不能把他从痛苦的深渊中救出来。
不能!
就是叶纯子,也不能。
那个血淋淋的场面对吕建疆的刺激实在太大了,这么多年来,还没有那个场面能够叫他刻骨铭心的。
有时候,吕建疆的脑子里会一片空白,只有这亘古不变的荒原,无穷无尽地、永无声息地不断在吕建疆的眼前闪现。
51
晚上的饭没有人动一下,炊事班干脆就没叫值班员吹开饭的哨子
阿不都的尸体停放在中队的文化活动室里。阿不都死了,这是一个既成的事实,兵们却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兵们心里都清楚,事实是无法改变的,所以谁也不愿多说一句关于事实的话题。刚开始接触这个事实的慌乱和恐惧正被悲伤淹没着,兵们表现出来的悲痛是没有声息的沉默。
这比有声息更叫人难以忍受。
一时间,整个营区像没人似的,就这样慢慢地被黑夜吞没了。
东北女人的惨叫声是半夜时分发出的。叫声从马厩里冲了出来,响亮地传达到了营区寂静的夜空。
营区似乎抖动了一下,才有了声音。像吹了紧急集合哨子似的,兵们都冲到了马厩跟前。几十束手电光朝马厩那里照着,却没有一个人走进去。
东北女人的惨叫声一阵紧似一阵。
王仲军和付轶炜打着手电筒,进到马厩里去看了,才知道那个东北女人要生孩子了。她在马槽里杀猪似地号叫着。
出来后,王仲军在黑暗里用探询的目光望着付轶炜。
付轶炜也在黑暗里望着王仲军。
东北女人的惨叫声刺得人耳膜子疼。
王仲军喊叫了几个老兵的名字,没有征求付轶炜的意见,就叫几个老兵找来担架,进了马厩里,把东北女人抬到担架上。
付轶炜在旁边跑前跑后地一直打着手电筒。当担架抬过为打地基的挖的那条沟时,付轶炜一脚踩在了沟里,他差点摔倒,同时心里也咯噔了一下,心想着这个围墙看来是一时半会又打不成了。
老兵们将东北女人抬到场部卫生队去后不久,就回来向中队长指导员报告:卫生队医生讲,东北女人是早产,流血过多,需要输血。
塔尔拉没有血库。
王仲军和付轶炜一听到“流血过多”四个字时,脸全“刷”地白了。互相望了一眼,又都怕烫似的躲开对方的目光。
吕建疆的心跳得更是没有了规律。
他们都想到了阿不都的死,就是流血过多致成的。
王仲军毫不迟疑地出来吹哨子集合兵们。付轶炜却卷着莫合烟,由于手颤抖得厉害,烟末撒了一地。
队伍集合好了,王仲军在黑暗中望着兵们,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情况。
兵们不语,都望着黑夜中的中队长。
王仲军就说,不愿输血的,体质弱的,就别去了。愿去的,就去卫生队验血型。
没有人吭气。
静了一阵,队伍走了,没有一个人走出队列。
这时,付轶炜走出屋子,追上队伍,在后面说:“我是O型血!”
后来,东北女人早产的婴儿夭折了。她因为及时输上了血,总算保住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