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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岸之海(第十四章)

作品名称:无岸之海      作者:温亚军      发布时间:2013-07-30 20:00:01      字数:9967

  41
  拉肚子的高峰过去后,吴一迪的身体渐渐恢复了一些,于是每天晚饭后,他都到营房后面的戈壁滩上去转悠。已近黄昏,太阳的余晖将西边的半壁天空烧得着了火似的,整个戈壁滩上蒙上了一层青里透红的色彩。戈壁滩没有了白天太阳下的狰狞感,倒像平静而辽阔的海洋,吴一迪仿佛有种站在海边看日出的感觉。他的家乡就在海边,日出时,一抹朝霞就是这样将海面映成青红色的,在广袤的起伏之中透着母性的宽容。
  这种时候,吴一迪往往心静如水,也思考一些柔和的问题。蓝天在上,和平在下,一个关于人生的永恒话题——爱情,就会在他心里驻足。
  一想到“爱情”这个词汇,他的脑子里马上会浮现出一个姑娘的影子,确切点说,是一个叫阿芒的姑娘的影子。阿芒是他的同学,他的心里早就装着,可他一直没有对阿芒透露过。有过许多次机会,他都错过了,没敢说。
  天渐渐暗了下来,西天边忽然消逝了的青红色将吴一迪惊醒了。他看看左右,才发现自己面对的是晚霞和晚霞下面的凝滞不动的戈壁滩。他的心抖了一下,戈壁太寂寞了,太寂寞的戈壁才更需要爱情的润色,他给自己鼓劲,无论如何也得给阿芒写封信,大胆地向她表白自己的感情,得拿出一个边疆军人的气势来攻下这个堡垒。其实这样鼓励自己的方式已经有过好多次了,可每次铺开信纸,他又下不了这个决心,不知该写什么才好。
  吴一迪踏着淡淡夜色,往营区返回时,无意间往马厩的方向望了一眼,竟看到一个人影进了马厩。
  吴一迪吃惊不小,谁这么大胆敢私自进马厩呢?他躲在一边,想等那个人进去的人出来,他要看一看到底是谁这样漠视部队纪律。
  不一会儿,那人就从马厩里闪了出来了。天色有些暗了,吴一迪辨不清是谁,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他进了营区。他终于看到那人在手里拿着一只空盆子。他一下什么都明白了。
  自从那个犯人的亲属——东北女人住进马厩后,没有办法把她赶走,三中队几个干部动了不少脑筋,软的用过了,硬的又来不了,东北女人的那个大肚子一挺,这些男人强硬的目光就先软了,每次鼓起的勇气都叫这个女人的大肚子给顶回来了。没有办法,也给支队汇报过,刘政委来塔尔拉时也说了些规定之类的话,一起到马厩里去看过东北女人,政委也被那个女人的大肚子给弄的没法,态度变得一点也不明朗了。后来大家都有意避开这个话题不说,东北女人也就一直住在马厩里。但在全中队军人大会上,指导员付轶炜明确讲过几条纪律,战士们都很遵守,没有谁违犯过。
  但这几天,指导员付轶炜忽然发现,东北女人腆着大肚子开始频繁地出现在营区周围,并听到士兵们对她议论纷纷,就很担心,害怕会发生一些如同她突然住进马厩一样,叫人意想不到的事。
  付轶炜忧心忡忡地对王仲军说:“得想个办法,可千万别出个什么乱子来,到时可是谁也担当不起。”
  王仲军说:“想啥法子呢?只有强行赶她走,可你看她这情况……”
  付轶炜不吭气了,半晌才说,“这个……不好说,咱得另外想法子,最好能从咱们这面解决这事。”
  王仲军说,“上次不是已经给大家定了纪律了吗?”
  付轶炜想了想,说,“这不是长久之计。她要是一直这么住着,难免不出个啥事的。咱的士兵再守纪律,那个女人可不是个一般的女人,咱们得想个长远点的办法。”
  “你想咋办?”王仲军问。
  “咱们不是一直想打个围墙吗?”付轶炜说。
  “那是为了保护营区的沙枣树不叫羊啃坏了。”
  “是呀,现在这种情况,打围墙不正是一举两得吗?既圈住了羊进来,也把那个女人隔在了墙外。”
  王仲军思忖着,动手卷起了莫合烟,卷好后,点上火,才说:“这样做妥不妥?这么荒凉的地方,一个单身女人,又怀有身孕……”
  “可咱是部队,纪律是重要的,打个围墙,总要好些。”付轶炜挠着头,过了会又说,“另外,如果可能,我们也可以派个人远距离地关注保护她,万一她要有个什么不妥的地方,也可以实行人道主义的嘛。”
  王仲军抽着烟,不吭声。抽完一支后,又卷了一支,才说:“围墙肯定要打。沙枣树贵重呀,每年都叫羊啃死几棵。为了这树,也得把围墙打起来。”
  付轶炜说:“就算为沙枣树吧,打围墙是对的。有了围墙,营区才算个营区嘛。”
  打围墙是个大工程,光打土坯就得一个多月时间。
  “看来要干,也得过上十天半个月的,”王仲军说,“苦水期把大家折腾够了,又经过了一场野练,还是再等上几天,等兵们都缓过劲来才行。”
  付轶炜说:“咱抓紧点吧。”
  苦水期终于过去了,像经过了一场灾难似的,大家脸上都是疲惫。兵们似做了一场长长的梦,恍恍惚惚地过了这么久才回到现实中,竟有些陌生感,好在紧接着的一场演练又让他们找着当兵的感觉,明白了自己还是个军人。
  吴一迪去涝坝边看了那水,水清了不少,涝坝边上也是湿湿的泥土了,不像苦水期时,边上根本看不到泥土,全是硬硬的碱壳子,白得晃眼。
  吴一迪不明白,现在天依然热着,昆仑山上的积雪还在化着,水咋就不苦了?他去问正在打水的阿不都,阿不都说,水把渠道里的盐碱冲干净了,水就不苦了,但到了明年,地上又泛了盐碱,水还照样苦。
  吴一迪说不管怎样,今年的苦水期总算过去了。
  苦水期过后不久,沙枣花开了。米粒大的沙枣花灿烂地开遍了塔尔拉,这种能给塔尔拉结出渡难关果实的小花,散发出的香气把整个塔尔拉都熏醉了,就像是被装饰过一般,塔尔拉有一种很绚丽的感觉。
  最开心的就是叶纯子了,她在沙枣花还是个不起眼的花苞的时候,就整天围着沙枣树转悠,她是奔着沙枣花或者说是借着沙枣花来到塔尔拉的,她渴望沙枣花的盛开,她激动地盼着沙枣花以鲜艳的容颜绽放在她的生活里。
  似乎只是在一个晚上,沙枣花就突然绽开了。早上一起来,一股浓郁的香味已铺天盖地的笼罩住了塔尔拉,叶纯子一睁开眼,这种奇异而浓烈的香气便将她的心肺灌了个满满当当。她知道是沙枣花开了,就赶紧爬起来,几乎是冲到了院子沙枣树的跟前,又深深吸了一口香气,在心里喊道:“吕建疆说的没错,沙枣花果然比所有的花都要香。”她闻着这从来没闻过的浓烈花香味,整个人都陶醉了。在没有风就没有尘土的荒原上,沙枣花的香味纯净而深切。
  在这浓郁的醇香里,叶纯子仔细地看着一串串排列得整齐有序,白中透着淡淡米黄色的小花朵,不知它何以能发出这么浓烈的香味,并且有一种气势,一种排山倒海的气势,也是一种威迫人就范的气势,这种气势却并不让人反感,相反地,更让人有沉溺其中的欲望,更让人刻骨铭心,无法忘记。叶纯子在心里叹道:这真是一种能从骨子里冒出香味的花呢。
  整个营区沉浸在沙枣花的馨香里的时候,打土坯的工程开始了。
  阿不都丁丁当当地赶做了一些打土坯用的木板模子,又从监狱借了一些,可因为人多,还是不能达到人手一个。王仲军就将兵们按班排成两组,一个组打土坯,一个组和泥,一天一轮换。这样,除过上哨干杂事的,全部人员都投入到打土坯的庞大工程中了。
  在大操场边上的一块闲地里,引来水泡湿了地,然后将地里的湿土挑出来堆在操场角上,再洒上水和成泥巴。和这么多泥巴,不好操作,在阿不都的技术指导下,和泥巴的兵们就脱掉鞋子,挽起裤子,用脚去踩。将泥巴踩匀了,像醒面似的醒上一夜,第二天就可以打土坯了。
  打土坯的场面非常壮观。
  兵们先是脱掉了上衣,接着扒掉了背心,让上身的肌肉暴露在阳光下,随后又褪下了长裤,身上只剩下一件军用大裤头。在冷清的荒原上,一片青春的雄性肌体裸露着,在阳光下闪着耀眼的光。
  才干了半天,兵们就嫌头发上溅了泥巴不好洗,又出汗多,干脆在午休时,抓起理发推子,你给我推,我给你理,都剃成了光头。
  下午,剃了光头的兵们在操场打土坯时,太阳就照着一片青白的头,白花花的耀人眼目。
  受这场面的感染,王仲军也脱得只剩下一条大裤头,光着脚丫,加入到打土坯的行列里。
  打土坯的工作一开始,吕建疆和吴一迪就按捺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他们几下就扒掉了身上的衣服,光着脚踩在面团一样的泥巴里,和打土坯的兵们混合在一起,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舒坦。
  只有付轶炜一个人,依然穿着衣服。后来汗湿了衣服,他才在大伙连说带劝中脱了上衣,穿着长裤,在操场上的兵阵里,很扎眼。
  王仲军就笑呵呵地对付轶炜说,你太瘦,不敢脱长裤,是不是怕大家看到你空荡荡的大裤头吧。
  兵们哄笑起来。
  有个老兵说,指导员,还是脱掉吧,屁股瘦了,凉快。不信,你试试。
  付轶炜说,你以为这是和尚庙呀,别剃了一片光头,就都像和尚练功一样了。
  王仲军将一块土坯摔在地上,抹了把汗,说,这怕啥呀,荒滩上,跟澡堂子一样,一大群男人就像在男澡堂似的,脱光了都没人看。
  付轶炜说,你可别忘了,人家叶纯子在这里呢,人家还是个姑娘,你们不注意点形象也该注意点影响。
  王仲军说,照你的说法,男女在一起还不能游泳了?再说人家叶纯子是艺术家,用的是艺术的眼光,才不会像你这么守旧呢。再说了,她迟早都是我们塔尔拉的人,是不会对塔尔拉的兵们有看法的。是不是,老吕?
  吕建疆没办法回答王仲军,摇了摇头,没有吭气。
  付轶炜却说,叶纯子快是咱自己人了,可以不说,但你们别忘了马厩那面还有那个东北女人呢,
  大家都愣了一下,往马厩方向望了望,热闹的场面就像是烧得正旺的火被一下泼了一盆凉水,“滋拉”一声,就冷了下来。
  王仲军在逐渐降了温的气氛里,大声说道,咱又没脱光,管他个啥女人不女人的。
  42
  打土坯的场面又热烈了起来,受这样气氛的感染,兵们每天打土坯下来,竟不觉得累,每天吃过饭休息时,各班都还叫着阵,要比赛打一场篮球呢。
  这就是兵。兵就应该有这样的活泼气氛,不然,哪还叫什么兵?
  中队里的几个干部,每天都混在打土坯的行列里,和兵们一起糊一身的泥巴,大声吼着,笑着,非常热闹。
  坏消息也是这个时候降临到塔尔拉的。
  确切点说,是指导员付轶炜得到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这天,通信员林平安将付轶炜的一封信送到了打土坯的操场上。
  付轶炜没顾上搓一下两手的泥巴,抓过信,看了一下,见是乌鲁木齐他爱人单位的地址,愣了一下,就撕开了信。
  看着信,付轶炜脸上的颜色变了,成了信纸一样的苍白色,很快,兵们就听到一向稳重、严肃的指导员突然间发出一阵干涩而空洞的大笑。这笑声像秋风中枯萎的胡杨树叶,“哗哗”地响在兵们心头似的,叫人听着有种恐慌感。
  吵杂的操场上的兵们在那一瞬间,突然像一个没有人的荒原,静了下来,只有灼人的热浪,在没有遮拦的操场上,一阵紧似一阵地涌来涌去,舔得所有裸露着的肌体像火烘烤过似的烫手。
  吕建疆的心就一紧,预示到了什么事情发生似的朝叶纯子呆的地方看了看。此时的叶纯子正在这个壮观的场面写生。
  王仲军用沾满泥巴的双手提了一下宽松的大裤头,走到付轶炜跟前,探询般地用目光扫过付轶炜惨白的面孔,最后落在付轶炜手上的几页信纸上。
  兵们都看到,指导员瘦脸上的那点肌肉一抽一抽的,像被风掀动的枯叶,很有节奏地动着。兵们弄不明白,指导员手中的那封信到底写了些啥,竟使他这么痛苦。
  王仲军还是轻声问了句付轶炜,出啥事了?
  没啥!
  付轶炜冷着脸,答了一声,随即又对兵们喊道:都愣着干球!打土坯!
  喊完,付轶炜刷地扯开自己的裤带,褪下长裤,往地上一甩,迈着两条干瘦的长腿,“噔噔”地冲到泥巴堆前,几下撕碎手中的信纸,弯腰将撕碎的信揉进了一团泥巴里。然后,他将那团泥巴抓起,“啪”地摔在脚前的木模里,光脚上去在模子上跳了几下,将泥巴踩实,端起模子跑到操场边上,“啪”的一声将模子倒扣在操场上。
  那是一个结结实实的,和别的土坯没有什么两样的土坯。
  兵们都呆站着,默默地一直盯着指导员打土坯,然后望着指导员脱出的那块结实的土坯愣神。
  这时,王仲军大吼一声:干活!
  兵们神经似地抖动了一下,都冲向了泥巴堆。操场上又响起了一片摔打、脱土坯的声音,却没有了先前的吼声和笑声了。
  后来,有人才得知,指导员付轶炜那天收到的是他老婆寄来的离婚协议书。
  只过了一夜,付轶炜就显得苍老了许多,脸更黑更瘦了,眼窝深得吓人,下巴和脖子上胡子拉碴的。他第二天照常出现在打土坯的操场上,兵们都吃了一惊。
  王仲军就劝付轶炜给政治处用对讲机喊个话,请几天假回乌鲁木齐去看一下,看能不能挽回。
  付轶炜冷笑着说,挽回个啥呀?她提出来倒好了,我一直还不忍心哩。
  王仲军还想劝,嘴动了动,却没再说啥。
  操场上没有了往日喧闹的气氛,兵们情绪低落,一个个只是默默地干着活,除了踩泥巴和摔土坯的声音之外,再没有一个兵说话。
  王仲军就对付轶炜说,你休息几天吧。
  付轶炜回头瞪了王仲军一眼,只管去打土坯。
  王仲军没办法,休息时,就对付轶炜说,你这样子憋着咋行?兵们都盯着你呢,你没见操场上的气氛不对劲了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儿。
  付轶炜不语。
  王仲军掏出纸条,卷起了莫合烟。
  付轶炜伸过手来,问王仲军要了报纸条,竟熟练地卷了支莫合烟,抽了起来。只抽了一口,太猛,又咽进了肺里,呛得他跳了起来,大咳不已,脸憋得通红。
  王仲军看付轶炜的样子,心里不忍,要取付轶炜手中的莫合烟。付轶炜不给,接着又抽了起来。
  王仲军愣了好长时间,才说,你这样算干啥呀,自己受罪。
  付轶炜只抽着烟,没吭气。他已经不往肺里吞烟了。
  要不,王仲军说,你去营房后面吼几声,那样也许会好受点。
  付轶炜将烟抽得只剩指甲盖大点的烟头,往地上一拧,就起身走了。
  他来到营房后面,站在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面对空旷的荒原,付轶炜凝神静气,放眼望去,视野很开阔,虽是满眼的荒芜,却使胸间平静了不少。
  付轶炜伸长脖子,将头仰起,用上全身的劲,放开嗓子,“嗷——嗬——嗬——”地叫了一气。他的叫声沉闷而又雄浑,向戈壁深处荡去,带着他胸中的压抑,在四处扩散,直到跌落在黑色的戈壁滩上,碎得像沙子一样,缓缓地钻进戈壁滩细碎的石子缝里,消失得没有了一点痕迹。
  喊完,付轶炜出了一头一身的大汗,像大病初愈似的,浑身通畅。
  晚上,付轶炜提出,将中队部的饭菜打到房子里,又对王仲军说,快去拿出你的库存吧,咱喝几杯,润润嗓子。
  王仲军没说二话,回他屋里拎来两瓶“昆仑特曲”,说,这几天打土坯确实累了,喝杯酒解解乏。
  几个人围在一起,将门窗关紧,怕兵们听到声音,影响不好,就闷在屋里,热烘烘地喝起了酒。
  王仲军几次扯开话题,想劝付轶炜几句,都被付轶炜用话岔开了。
  来,咱喝酒。付轶炜端着酒杯,不断地提议。平时,他是不抽烟不喝酒的。这会儿,他一边卷着莫合烟,一边喝着酒,
  吴一迪看着付轶炜很娴熟地卷着莫合烟的样子,就问指导员以前是不是也抽过烟。
  付轶炜说,没有。
  你卷烟怎么这么熟练?
  还不是被熏陶的。付轶炜望了望王仲军,说,这莫合烟,冲,劲大。
  付轶炜喝得多了,醉倒在床上,不断说着梦话。
  吴一迪没喝多少,怎么也睡不着,在付轶炜的梦话里翻来覆去折腾了半夜,实在睡不着就穿衣出门去查哨了。
  戈壁上的夜静得有点可怕,夜黑得不是太彻底,因为天上有星星,天光璀璨,星辉宛若回旋的涡流,布满了苍穹,使天空泛出浑然一体的白色,唯在靠近星星处略显幽黯,然而天空有点亮色,仿佛那儿有一片天鹅绒遮蒙着无量的光芒,而晶莹的星星只不过是那无法描绘的亮光借以透射过来的孔隙,而熠熠生辉,月华和星辉滔滔汩汩,奔涌流泻,像泡沫一般翻腾。天空似乎在一个隐秘的深处燃烧,将所有的尘埃都燃着了,烧光了,最后只剩下了黑色的灰烬。
  在这样的夜晚里,在没有灯光设施的哨区,偶尔能听到哨兵的一声咳嗽,此外再无声息。
  吴一迪不用打手电筒,已经能准确地到监墙哨楼上。在一号哨楼对过口令后,他发现一号哨位上站着的是中队长王仲军,他很奇怪地问道,中队长,怎么会是你?
  吴一迪从床上爬起时,却没有注意王仲军在不在他的铺上,他不知道王仲军什么时候已经上到哨位上来了。
  王仲军轻声说,睡不着,就站班哨吧。
  吴一迪说,我也睡不着,让我来站这班哨吧。
  王仲军说,你下去吧,指导员喝得有点多了,别叫他掉到床下了。
  吴一迪还想说话,王仲军却开口说,吴排长,你别再影响我站哨。
  吴一迪无奈,就去其他几个哨位查哨。他本想在别的哨位代哨兵站哨的,又放心不下喝醉了的指导员,就下了哨楼。
  那夜,吴一迪发现,中队长站了一夜的哨。第二天吹起床哨后,快出早操时,才见中队长下了哨楼。
  土坯打好后,全在操场上摊开晒着,排列整齐地摊了一操场。这就是兵们干的活,每个土坯之间的距离相等,一个拳头十厘米的间隙,横竖都是一条线,似一个密集而庞大的兵阵。
  吴一迪站在操场边上,披一身灼烫的阳光,望着眼前的阵容,心潮澎湃。他心里一直想着,这要是一个兵阵那该多好,让我对这么庞大而整齐的群体队列喊几声口令,该多么过瘾啊!
  他绕着操场走了几周,像个将军检阅部队似的,在心里下了几声口令,他似乎看到眼前有了动静,土坯像兵们执行了他的口令,正在变换队形。一会儿纵队,一会儿横队,整齐而有秩序,从那种“嚓嚓”的脚步声中,似乎可以听出至少是上千万个士兵在一起操练一般,气势非凡,这个场面叫吴一迪心里激动了好长时间。
  付轶炜提出,土坯打好了,开始挖围墙地基。
  王仲军说,那就挖吧。
  挖地基时,兵们分散开,以班为单位划了区域,围在营区周围。
  土坯打了一个月零四天。这种重体力活,也不见兵们累乏,可一到挖地基这种不太重的活,却见兵们懒洋洋的,干活无精打采。付轶炜不时地到各个班的工地,一个劲地催着兵们。
  王仲军却说,家伙们可能真累了。
  付轶炜说,咱还是抓紧点。说着,看了一眼马厩那边。
  王仲军说,家伙们真怪,合在一起,能搬动山,一分散开,就没劲了。
  部队最怕分散,严肃紧张,活泼也严肃,才叫兵,才有气氛。付轶炜说。
  吴一迪想,指导员这话有一定的道理。
  43  
  有段时间,阿不都常来找叶纯子,让叶纯子帮他念他对象写来的信,念完信,还要帮他写回信。
  阿不都的对象阿依古丽从小上的是汉族学校,会说维语,却不会写维文字,一直用汉字给阿不都写信。阿不都上的却是维语学校,阿不都会写维文字,虽然会说汉语,却认识不了几个汉字,写就更难了。因此,阿不都收到对象的信后,就要找人给他念信,然后再托人给写回信。时间一长,就有兵们给他念信时,常加些信里没有的内容,故意逗他玩,开他的玩笑。阿不都找来找去,就找到叶纯子这个地方来了。
  “嫂子……”
  阿不都这样称呼叶纯子,被叶纯子匆忙打断了:“阿不都,你胡叫什么呀?”
  阿不都意识到叫错了,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我们当兵的都这么叫,习惯了,一下子不知怎么称呼你才对。”
  叶纯子红着脸说:“谁要你称呼我了,叫我名字不就行了?你们部队上的人,见谁都要带个称呼,这样多别扭。”
  阿不都见叶纯子这样说,就有点诚惶诚恐了,他和叶纯子平时说话很少,这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就一个劲地绞着手指头。
  叶纯子看着阿不都的样子,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阿不都,你都是个老兵了,没想到你还这样拘谨,怪不得他们爱捉弄你,开你的玩笑呢。”
  “塔尔拉偏僻,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平时大家都闷得慌,开开玩笑也没有什么,只是他们老没个正经,我也猜不透他们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所以我就想……”阿不都说到这里停下了,看着叶纯子。
  “说吧,你想干什么?”
  “我想找你给我念信,帮我写回信。”
  叶纯子早就听说了阿不都找人念信写回信的事了,现在见他来找自己,就说:“你就不怕我也拿你开玩笑?”
  “你不会的!”
  “为什么我就不会呢?”
  “你那么漂亮,又那么善良,我就认定你不会的!”
  叶纯子心里一动,诚恳地说道:“谢谢你对我的信任,阿不都,就凭你和你对象的这种不同文字的交流法,都叫我好感动。放心吧,我一定给你认真念信,写回信。”
  阿不都便拿出他的对象阿依古丽刚寄来的一封信来。叶纯子看了信,给阿不都原文念了一遍后,说:“阿不都,阿依古丽肯定是个漂亮美丽,又善解人意的女孩子,她到喀什上卫生学校,她说要找机会来塔尔拉看你,看你多幸福呀。”
  阿不都一听他的对象要来塔尔拉,急了:“她千万不能来塔尔拉,来了可就坏事了。”
  “怎么了?”
  “你不知道,我原来告诉过她,塔尔拉像和田市一样美丽,到处都是树木、花草,还有泉水呢,”阿不都说,“她要是来了一看塔尔拉的这种荒凉的样子,还不说我在欺骗她?”
  叶纯子说:“你以前不该给人家那样说。”
  叶纯子这样说时,想起那时候吕建疆给自己讲的塔尔拉沙枣花的事来,不由自主地笑了笑,想这塔尔拉的人真怪。
  阿不都却沮丧地说:“我要是照实说了塔尔拉的环境,她不愿和我好了怎么办?”
  “怎么会呢?只要她真心喜欢你,别的对她来说都不再重要。爱情这个东西很奇怪,有时它需要建造在一些条件之上,有时它又建造在没有任何条件的空白处,尤其是女人一般都把爱看得很重要,有时根本不注重一点条件,只知一味地去爱自己所爱的人,别的她都不去计较。”
  “你这么说,我想问你对我们副指导员也是这么不计较吗?”阿不都突然把话题扯到了叶纯子身上。
  叶纯子没想到阿不都会转变话题,将茅头直接指向她,心里慌了一下,随即又镇定了说:“你说呢?我在塔尔拉都呆了这么长时间,不管我和吕建疆之间怎么样,我对塔尔拉却是真心喜欢的,所以谈不上计较与不计较。”
  阿不都说:“那么你是怎么想的?不光是我,我们三中队的干部战士都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还有整个塔尔拉的人都盼着你留下来,成为我们的军嫂呢!”
  叶纯子一看阿不都那副一定要探究个结果出来的执着劲,就不知道该怎样来回答他,就这样认了吧,有些不甘心;不认吧,又有点伤人心,就故意把嘴一撅,装作生气地说:“阿不都,你要再问我这个问题,我就不帮你读信了,今后还叫他们去开你的玩笑吧。”
  阿不都一看叶纯子真要生气了,忙说:“好了好了,我不说了,还要求你给我对象写封回信呢,想告诉她不要来塔尔拉。”
  叶纯子说:“你这样做就不对了,人家要来看你,说明她心里装的全是你,你怎么能不叫人来呢?有机会,还是给她讲清楚这面的情况,解释一下,爱情这东西容不得假,哪怕是善意的假话。”
  “好吧,我听你的,就麻烦你帮我写封回信,给她解释一下吧。”
  “可以,不过,阿不都你以后要学会自己给他写信,这样才能体现你的真情实意,别人写的再怎样都不能完全表达出自己的心意来,这样慢慢感情会变味的。”
  阿不都说:“我光会说汉语,不会写汉字,认也认识不了几个。”
  叶纯子一听却来兴趣了,说:“不会可以学呀,阿不都,你想不想学?想学就由我来当你老师,每天都可以教你学写汉字。”
  “这当然好了,”阿不都说,“我求之不得,但我就怕我笨,学不会,以前我也想学汉字,可汉字写起来太难了。”
  叶纯子说:“谁说你笨了?你肯定学得会,其实汉字也不难学,你照着画就行了。这样吧,从今天起,就开始教你练习写字。”
  叶纯子在纸上写了阿不都对象的名字,递给他说:“你先要写会阿依古丽的名字,然后再学别的字。”
  阿不都点着头,拿上字在闲暇时间里开始练汉字了。他写起汉字来特别费劲,汉字笔画多,不好搭配,他刚开始写,歪歪扭扭的一点都不象,越写越大,浪费了不少纸张,也没有把“阿依古丽”这四个字写会、写好。
  吕建疆见了,对阿不都说,干脆你到篮球场去练字吧,篮球场那么大,又是水泥铺的,可以用粉笔写,想怎样写就怎样写,也不用浪费纸张了。
  阿不都有些难为情,给叶纯子一说,叶纯子非常赞成,说你为了爱情,有啥难为情的?这样才更能体现你练字的决心和一切为了爱情的真心。
  于是阿不都每天的休息时间里都蹲在篮球场上,用粉笔练习着写“阿依古丽”这四个字。兵们又跟在他的后面起哄,开他的玩笑,他不管不顾。有的兵也找来粉笔,蹲在篮球场上写起了“阿依古丽”,各种字体的这四个字,几天时间,就写满了篮球场。兵们没事时就围在篮球场上,评头论足着各种字体,惟有阿不都的字写得最不好,歪歪扭扭的,他却写得最多,占了有一大半篮球场。
  叶纯子每天在兵们跟在阿不都后面起哄时,到篮球场上帮阿不都说话,阿不都就一点也不顾兵们说了,只是一个劲地练字。
  付轶炜看了,说:“阿不都的对象真幸福。”说着这话时,付轶炜的情绪就有些低落。
  吕建疆看指导员情绪不好,便说:“为了阿不都的爱情,咱们可以今后不打篮球,就把篮球场让他练字好了。”
  付轶炜感叹道:“咱塔尔拉的男人真是痴情呵!”
  王仲军过来说:“咱塔尔拉的男人都是好样的男人,对待爱情的这个劲头,谁看了都会感动的。”说着,他看了看叶纯子,故意对她说道:“你说呢,叶小姐?”
  叶纯子笑了笑,说:“我要是阿依古丽,准会感动得流泪的。”
  兵们喊了声“好”。有个兵就问叶纯子,塔尔拉就没有叫她感动得流泪的人?
  兵们又喊了声好,认为这个问题问得很很实际意义。
  叶纯子当然明白兵们这声好的意思,她微微一笑,很镇定地说道:“有。塔尔拉的每一个人都叫我非常感动!每一件事都会叫我永远难忘!我跑这么远到塔尔拉来,原来只是出于好奇,想看看塔尔拉到底是什么样子?沙枣花到底能香到什么地步?没想到,这几个月来,我发现塔尔拉不仅仅只有沙枣花才是耐人寻味的。塔尔拉是一个很深刻的地方,光一个苦水期,用塔尔拉产的沙枣治拉肚子这一项,就够深刻的了,我现在想,塔尔拉不能用这么一个比较奇特的名字和沙枣花来说明它的内涵,这里的一切,每一个人,都会叫我感动得流泪!说句实话,刚来塔尔拉时,我以为我是很有优越感的,在这荒凉孤独的塔尔拉里,我是十分幸运的,因为我生活的地方是一个到处都有着葱郁的绿色城市,有这里没有的许多东西,就是见到的人,也是光洁和干净的。但现在,我只有对这个地方的的尊重和热爱。”
  兵们都静静地听着,静静地看着叶纯子,谁也没有打断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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