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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篇1

作品名称:半池      作者:友韦      发布时间:2013-07-19 21:34:50      字数:5544

  坎坷的小路旁有一棵年代久远的老榕树,无数深绿的羽叶堆积出一地婆娑的阴凉。掩映在绿叶中间的是委婉淡雅的蓉花,如好奇羞涩的少女,纤细的花丝被轻风吹抚,乖巧、恬静。空气中飘荡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水生七岁。他倚靠在榕树苍老的虬根上昏昏欲睡,外面是尖锐的阳光。爷爷挥着光滑沉重的木棍,坐在场中央夯打着捆成束的麦子,明亮的田野上,稳重的击打声从泛着麦黄的空气中传来。因此,落寞的五月显得格外踏实。
  这熟悉的情景与声音直击水生记忆深处,但是他什么也想不起来,那些朦胧的过去,不过是性格的基石,无法反刍玩味,除了一望无垠的淡淡忧伤,什么都没有。
  细碎的麦芒搀杂着尘埃被爷爷不断吸进沉淀着辛酸的肺中,偶尔惹出一阵干燥的咳嗽声,水生耷拉着的眼皮被惊开,继而再次眯上,想睡却又很难睡着。那微眯着的目光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忽然,身后传来一串清脆的欢笑声,一群拿着渔网铁铣破盆的孩子正沿着曲折迂回的小溪逮鱼。水生因无聊衍生出的困意像树叶上的尘土遇雨,轻易被涤去;如一只受到召唤的倦怠的小犬,一跃而起,蹦蹦跳跳地尾随那群孩子而去。
  快乐总是消逝得很快,风中还残留着笑声,斜阳已经踽踽西落,浓烈的晚霞呈愤怒状,恣意在远方宁静的村庄上。
  一身泥渍和鱼腥味的孩子们提着战利品嬉闹着各自归家,水生一手提着一根柳条上串满了鲫鱼、鲢鱼、龙虾、黄鳝、泥鳅等,还得许多叫不出名字的野鱼。溅有泥斑带着汗痕小脸上充满自豪,手头的东西是如此丰富喜人,用爷爷的话说,这就是“美滋滋的下酒菜!”
  不远处,一位盘腿蹲在岸边衣裳褴褛的老人留住了他的目光。老人面前是一堆大小不一的石头,他仔细地挑选着然后把它们两两分在一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百年好合,喜结良缘,白头到老……”念着念着他竟然用那怪异的摄人心魂的声音唱起来,咿咿呀呀,含糊不清。
  水生好奇地走过去,盯着老人一举一动。老人心无旁骛地摆弄着手中的石头,沉浸在给石头配对的乐趣中,怡然自得。“你干啥呢?”水生开口说。
  老人没有被这幼稚圆润的声音干扰到,依旧聚精会神地把看好的石头放在一起。
  “你干嘛呢!”被忽视的水生有些不爽。
  “唔?”老人抬头看了看眼前被夕阳拉长影子的孩子,呵呵一笑,“我在给他们配对哩。”
  “配对?”水生一头雾水。
  “对啊!这是公的。”老人拿起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又拿起另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说:“这是母的,他们该结婚啦。”
  “啥!”吃惊随着鼻涕从水生的鼻孔滑下,继而他感觉被愚弄了,生气地说:“不就是一堆破石头嘛,还有公母?谁信啊!”
  老人眉毛一扬,“咋没有公母!有阳就有阴,有黑就有白,有水就有火,有天就有地,无论是什么都要成对!”
  “那你怎么知道它们适合在一起?”
  “我当然知道了。”
  “不信!”
  “咦?”老人较真了,“我还能看出将来谁和你配对呢!”
  “不信!”
  “呵呵,你不信拉倒,反正你信我也不能给你说。”老人洋洋得意地说。
  “那……”水生的好奇似河岸葳蕤的水草,被这语言撩得摆动不止,“为啥不能给我说?”
  “不能说就是不能说,说了会遭天谴。”
  “啥叫天谴?”
  老人顿时语塞,迷茫地看着眼前的石头,不知如何解释,“反正就是不能说。”
  “你遭过天谴吗?”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会遭天谴呢?”
  老人一只手不安地搓另一只手干枯的指节,掩饰不住内心的蠢蠢欲动,想说却忌惮着头顶广袤的苍穹。
  “如果你告诉我,这串鱼就给你。”水生示意手中的饵料,按奈不住想把老人肚中的话钓出来。
  老人用他粘有枯黄眼屎的绿豆小眼盯着水生手中乱七八糟的鱼虾,觉得对自己没什么用,但那是别人的宝贝,自然会有种占有的想法。
  “那你两串都给我。”
  “你不说拉倒。”说着水生气乎乎地提着鱼虾欲离开。
  见水生要离开,老人连忙开口:“北面小李庄第一户人家的闺女。”
  “啥?”水生停下脚步。
  “她只是其中一个。”老人卖起关子。
  “那一共几个啊?”
  “三个,你将来会有三个女人。”
  “剩下两个是谁?”
  老人盯着水生手中的两串鱼虾喑默不语。“好吧。”水生将两串鱼虾放在老人腿旁。爷爷美滋滋地下酒菜没了,他心里非常委屈。
  “还有两个都是城里的闺女,至于哪个会和你配对成亲,这就看你的了。”
  “那……”
  “今天,明天,后天你会看到她们。”说着老人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提着两串鱼虾背着一轮硕大的红彤彤的落日渐渐离去。
  直到老人消失在绿树掩映炊烟袅袅的村庄后面,水生方觉得上当了。他望着暮霭缥缈满地麦茬的田野,内心失落如涟漪,一圈圈荡开,知道这些又怎样呢?对他来说哪有两串鱼虾真实。
  余晖给村庄染上一层轻彩,从暮云里洇出的霞光逐渐风干,显出一派盛大凝重的铅色。
  傍晚时分,平时人声稀疏的村庄荡起生机。一天忙碌的人们不甘沉闷,随着惬意的晚风而骚动,三三两两散落,争论、欢笑、窃窃私语声伴着欢腾的狗叫缭绕于遍布四处的树桠间。因此,鸟儿缄默不言,把聒噪时间让出,沉沉欲睡。
  水生家锅屋炊烟方散。爷爷坐在矮小破旧的饭桌前,一个锡壶半下酒,一个陶瓷小酒盅,一盘辣椒炒小虾,一沓薄饼。见水生回来,杵在桌边,不声不语,像是给阳光晒蔫的植物,爷爷奇怪地问:“咋啦?”
  水生没吱声。
  见他一身泥迹,爷爷好奇地说:“一条鱼都没逮到?”
  “逮到了。”水生抬起头争辩一下,又失落地说:“又……没了。”
  “哈哈,没鱼怕什么,这不是有虾吗?”爷爷是个开朗有时会犯憨的老人,他的笑声清水般地洗去了水生的失落。
  “嗯。”水生坐下,摊开薄饼把爷爷有意捡在盘子一边的小虾拨进去,然后卷在手中,大咬一口,咀嚼出一个圆圆的腮帮。
  “辣不辣?”爷爷一杯酒下肚,夹起一片辣椒把粘在上边的小虾抖回盘中。
  “不辣。”
  “呵呵,那就多吃点。”
  忽然,水生想起一件事,拿着薄饼就往外跑。
  “早点回来,别等到天黑再……”爷爷话还没说完,他就没了人影。不过水生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爷爷无需多虑,倒上酒,眯着眼,渐渐哼起小曲。外面悠扬的时光缓缓流淌。
  北面小李庄第一户人家的闺女。
  水生沿着横穿村子的沙路,一直向北,不远处有条河,过去便是李家庄。除了西方云稍残留一抹暗红,太阳给予大地的光芒与温度皆被徐徐的轻风带走。
  离小李庄越来越近,水生呼吸急促,心中产生一丝恐惧,他不知害怕什么,总想转头回去,却停不下脚步。吃了一半的薄饼还在手中,但他已经站到小李庄第一户人家门口。这是个富裕的人家,高大的门楼上面贴着精美的瓷砖,瓷砖上“紫气东来”四个大字格外眩目。
  水生目不转睛地盯着院子,企图看到一个小女孩。
  倏地,一个黝黑的小男孩,手里拿着玩具水枪像一只小豹子从门楼里蹿出,紧跟其后的是个号啕大哭的小女孩。女孩枯黄的头发散乱,嘴张得像只瓢,豁牙,脸上鼻涕泪水横溢,简直就像只肮脏的小猫。一个妇女连忙跑出,指着小豹子消失的方向破口大骂。
  女孩见到了。水生心中河堤猛裂,委屈的洪流迅速汇集,直到不能承受,然后“哇”地哭了。哭得正酣的女孩和骂得正解气的妇女陡然一愣,莫名其妙地看着前眼这个拿着薄饼的男孩。
  水生一路哭回家。到家时已经哭得筋疲力尽,只剩下潮湿的脸蛋和一抽一抽的委屈。坐在门前笔直挺拔的梧桐树下的爷爷不由吃惊,忙把他招回怀中。水生断断续续地述说原由,不时抽一下,有时连抽几下,抽到上气不接下气,惹得爷爷想笑却不能笑,憋得难受。爷爷细心地把水生碎得如瓷片的话连接起来,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哈哈大笑,“我孙子长得这么俊,咋这么憨呢?那老头是个疯子,他骗你的!”
  “可是,可是……”一串“可是”之后,水生觉得还是爷爷可信,便不再“可是”。
  水生依偎在爷爷的怀中,心情渐渐平息,虽然偶尔还会抽一下,但疯子的话已经被爷爷的慈祥抚平,不久消失殆尽。
  爷爷左边椅子下是个响着标准普通话的收音机,里面有个声音浑厚纯正的男人正在叙述一些外界故事,右边树梢上是个安静的月亮,正在乖巧地散落水一样清凉的月光。爷爷抱着水生惬意地哼着曲,脸上黝黑的沟壑中荡漾着微醺的岁月。
  第二天,疯子死了。
  早上还有杲杲朝阳,中午天气就变了。东北角田野上空积压着浓厚的乌云,一种莫名的恐惧先行袭来,空气中的余热被霸道的凉风迅速刮去。南方尚有半边明亮的云天,北方已经黑云压顶。水生坐在床上靠着窗口,痴痴地望着外面,他很喜欢这种带着微微恐惧阴凉阵阵的情景。爷爷把所有麦子扛回屋,然后坐在外面气喘吁吁地休息。梧桐树绿色光滑的主干随大风轻轻晃动,如手掌的绿叶在风中混乱招摇。它有十几米高,站在远处堤坝上看村子第一眼望见的就是它。
  梧桐,古代一叶知秋就是由它而来,凤凰只栖落于它的枝桠,焦尾琴由它而制。这些相关知识水生不知道,但他知道梧桐籽可以炒着吃,梧桐花可以治烧伤,而且它还容易招来爱唱歌的鸟,枝叶间从不缺少枯枝横斜的鸟巢。
  任爷爷如何叫唤,水生就是不出屋。疯子是昨晚被鱼刺卡死的,一个捡麦穗的孩子把这个消息带进村庄。于是,人们想起了这个被遗忘了的老人,小小的村庄为他举行最简单朴素的祭奠——唏嘘、回忆、谈论。疯子的闺女从省城带着几声假哭走进村子,满心厌恶地与村长商量着如何处理父亲的后事。
  是鱼?是天?是疯子?还是自己?这场谋杀是谁策划是谁执行?水生简单的脑袋分析不出来。但可以明确的有两点:疯子死了,死于鱼刺。水生逃脱不了内心稚嫩的一波强过一波的谴责。他脑中空空一片,心里却很复杂,那种涌动撞击的感情他从未体验过,无以名状,像鲫鱼错综尖锐的刺一样,扎在他的身体里,让他手足无措,呆若木鸡。
  “水生,出来啦,外面凉快着呢?”爷爷再次叫唤。
  “不去。”水生愤怒地说。
  爷爷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但也没有问,喟叹一声,仰望凝重的天空,暴雨欲来。一只蝉腹龟肠的蚊子焦躁地在水生耳旁萦绕一会,发现没有下口的机会,只好悻悻落回墙角,继续觊觎眼前这硕大的食物。
  水生不出去还有一个原因,他害怕看见一个城里的女孩,虽然这机会渺茫,可一旦看见,疯子的话就应验了。死去的人留下的话相当于咒语,令他恐惧。此时乌云聚集成患,天空无法承受这咒怨般的重量,大滴大滴雨点坠落,砸在肥硕的树叶上、苔青的屋脊上、干躁泥土上、枯朽窗棂上、每个人的灵魂上,“啪啪”作响,不留余力。
  爷爷坐在屋子里抽着烟,用他深邃的眼睛注视水雾朦胧的外面。大雨倾斜,不一会地面上便污水横流。雨滴击打出泥土的阵阵清香弥漫,暗淡的屋里阒寂无声,与外面的天地格格不入,恍若两个世界。
  暴雨喧嚣中,水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等他醒来时,爷爷已经穿着胶鞋在屋后的菜园子里摆弄各种蔬菜幼苗。涅磐的太阳耀出疯狂的光芒,洁白的云朵,湛蓝的天空,世界清晰得有些恍惚。干净的梧桐像一位从魏晋走来的风流人物,潇洒地站在外面迎接即将到来的黄昏。
  水生揉了揉迷离的眼睛,打开巴掌大的黑白电视机,一个像云雀一样活跃水灵的小女孩正在为某类泡泡糖做广告。盯着这个美丽可爱的女孩,他突然希望平时厌恶的广告能够再长些时间,可动画片却急不可耐地开始了。
  夜晚悄然到来,清冷的月光勾勒出稀疏树影,湿溚溚的天地黯白无华。风从村后树林刮来,带着无数树叶摩擦声,水生听见夹杂在其间如天际传来的千军万马的蝉鸣,飘渺,似潮水,裹在风里忽明忽暗,铺天盖地。他明知道蝉此时还在泥土中蠢蠢欲动,但这声音是如此真实,让人感伤。他在床上辗转反侧,脑中混沌一片,却有一团氤氲状的恐惧。他下床趿着鞋,在月光下仔细避开地上的小水洼,沿着青砖走到爷爷的房间,麻利地钻进爷爷的被窝。爷爷温暖僵硬的胸膛有浓浓的烟油味,水生枕着他一只骨感强烈的胳膊,被垫的很不舒服,转动几次惹得睡意朦胧的他哼叽几声。水生抱着他粗糙的手,轻轻摩挲着,说:“爷爷,我小时候摸过妈妈的奶子吗?是不是很软啊?”爷爷渐渐睁开眼睛,困意很快挥发在月光之下,他情不自禁地把孙子抱紧,嘴唇蠕动着,最终没有把话说出来。
  次日,天蒙蒙亮,静谧的村庄,响起声声沙哑的初学啼叫的鸡鸣声。爷爷不在身边,水生知道他是买黄纸去了:今天是给妈妈烧黄纸的日子。他扭头将目光投向窗外,微暗的外面淡定的梧桐枝叶间悬挂着一个湿漉漉的清晨。
  等爷爷踏着泥泞回来,做好早饭,阳光已经透过树叶掠过屋脊迸溅到地上。
  早饭爷爷没有吃。由于昨天没看到一个城里小女孩,疯子的咒语被打破,水生心里舒坦许多,吃了两张薄饼两碗稀饭,撑到浑身懒劲蔓延才停。
  爷爷一手提着剪好的黄纸和饭菜,一手牵着水生的小手,顺着茅草丛生的羊肠小道朝田野深处的墓地走去。“水生,一会和你妈妈说说话。”爷爷说。
  “说啥?”水生不以为然地看着带着晶莹露珠的修长的茅草叶,像小锯子似地拉扯着他的裤腿。
  老人知道,对没有印象的孩子不可能会有感伤。他也不希望水生难过,更不强求。所以,看着孙子天真且无忧无虑的模样令他感到欣慰。
  “你可以告诉妈妈,到秋就去上学啦。”
  “那她怎么知道呢?”
  爷爷想了一会,说:“如果你看到你妈妈坟上的野花开了,就说明她已经在那等着你给她说话。”
  “嗯!”水生认真地点一下头。
  徐静水的坟已经安祥地寂静了五个春秋,坟茔上野草枯荣交替,似乎蕴蓄着无限的生机。爷爷坐在坟前边絮絮叨叨地说着零碎的话,边用火柴点燃黄纸,随后拿出菜和饭摆好。他的背影像一座慈祥的山,扼守在女儿的身边。黄纸被火舌舔舐过,变成轻飘残破的灰烬,随轻风翩翩起舞。
  看到妈妈的坟,水生惊呆了。成簇成簇淡白微红的野蔷薇盛开,几乎要把小小的坟掩埋。妈妈去逝的时候他还太小,没有留下一丝音容笑貌给他珍藏,家里也没有留下相片。因此,注定他一生都不会知道妈妈到底长什么样子。值得庆幸的是,他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巨大的、永恒的悲剧。就这样敬畏地看着,他脑中顿时有了妈妈的模样,虽然没有概念,但她一定和这蔷薇花很像,委婉,恬静,笑起来淡白泛红,清香徐徐。即便这么想,他还是怯怯地站在爷爷背后不敢靠近,像是眼前就站着一个清秀、温和、陌生的女人。
  回来的路上,水生沉默无语,他在生自己的气,明明可以和妈妈说话的,却一直不敢开口。老人看出他的心思,笑呵呵地说:“没事,等到秋天再带你来,到时把上学的事统统说给你妈妈听。”
  “嗯!”水生下定决心,下次一定要把话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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