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世纪末，九月初的一天，意大利的天空也格外晴朗，无边无际的蓝天之中，一架由北京飞往罗马的中国民航客机正按飞行航线进入了意大利的领空，乘客多数是中国人。刚上机不久，面前的电视屏幕就已经介绍过了，此次航行差不多十个小时。
一位母亲带着女儿就乘坐这班客机来到意大利。
母亲叫魏彩云，一头乌黑的长发披肩，描过的眉毛看上去更黑了，左右两端的眉尖微微向上翘，更明显的是眼睫毛一根根都是往上翘，眼睛一闭一睁，都显得有成熟女人的神韵。嘴唇涂了口红，脸也打了脸粉，涂上护面膏，皮肤也会白润些。女人一有胭脂打扮，都会多出几分姿色，这不，她现在就比从前漂亮些，也显得年轻些，看上去也在三十岁左右。
女儿叫婷婷，才七岁，第一次乘坐飞机，毕竟是个小孩子，又是坐在靠机窗的位子，从飞机一飞天空就兴高采烈，因为航线由东往西，一直都是白天，看什么都是那么新鲜和好奇。要么望着机窗外漂浮的白云入迷，要么就和妈妈说话，一张小嘴叽里呱啦，总是说个不停。七八个小时的飞机坐下来，嘴巴说累了，人也睏了，迷迷糊糊睡着了，而做母亲的，时时都要照顾着孩子，就算睏了，也不敢睡。
此时此刻，魏彩云扭头看看睡熟的女儿，依靠在椅背上，本想静静地休息一下，然而思绪也象机窗外的白云一样翻滚着……
世事难料，一年以前，她根本没有想过会带女儿一起出国。丈夫搞装潢，生意也不错，一年到头都忙着，常常要顾一班人干活，还开着卖装潢配件的店铺，她负责看店，忙的时候也会顾人看看店铺。夫妻俩都是吃苦耐劳的人，从白手起家，到勤劳致富，一路走来，也算携手并进，恩爱有加，虽然不敢说是“大款”，却有自己的房子和店铺。如今有句口头语：百万不叫富，只是刚起步。她早就算在起步之内了，想买什么家用就买什么家用，一家人过日子也算满悠哉的。
一米六十多一点的个头，在南方人来说，不算高也不算矮。长得并不丑，长脸型，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唇红齿白，就是下巴比一般人长了一些，算是大众人。中国人讲女人的脸蛋漂不漂亮，会看她的皮肤白不白、嫩不嫩。
大家都认为魏彩云长得不算漂亮，因为她的皮肤扁黄，好象是被太阳晒过了头，带有古铜色，看起来就显得老气。自从生了孩子以后，身材也定型了，没有多大的变化，不胖不瘦，比做姑娘的时候多了一些少妇的风韵。
魏彩云穿戴从不赶时髦，只讲究合身、整洁。平时到服装店，看见喜欢的就买，不买高档次，也不买低档次，只买中档次。几年间，春夏秋冬的服装买了不少，把整个大衣橱都挂满了。她不像有些人，款式一过时就不穿了，懂得搭配着穿，换来换去，不会单调，也不会让人感到妖艳，更不会让人感到寒酸。有钱也不摆阔，没有戴名贵的首饰，走在路上，没有人会认为她是富婆，就像一个实实在在的普通人。
“如今这世道，男人有钱会变坏、女人变坏才有钱”。这是一年前魏彩云的一位亲戚对她说的话，
魏彩云知道亲戚平时不会说这样的话，准是发现了什么，想问个清楚，亲戚特意提醒她要格外注意丈夫的行踪。
魏彩云真的开始注意丈夫的行踪，可要看店铺，真想跟踪丈夫也不容易。现在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人下岗，花点钱好办事，索性找个业余的私家侦探帮帮忙。通过熟人的介绍，把一叠钱放在私家侦探面前，说明了来由。
私家侦探是个男人，有熟人搭线，也肯接这样的业务，不过，这“业余的侦探”只能偷偷地做，更不想事后惹麻烦，也得很谨慎才行。他说：“我只负责把你丈夫的情况了解清楚，到时候你无论看到什么，看后必须当面销毁，否则我不干。”
魏彩云点点头，表示同意了。
私家侦探先收一半的钱，把另一半的钱递还给她。
一个星期以后，魏彩云又去找私家侦探。
私家侦探收了她的钱，确是为她办事，他说：“你丈夫在外包养了‘二妈’，那‘二妈’还生了一个男孩。”
魏彩云听了很惊讶，却又有点不相信，她问：“何以证明？”
“你认识那个‘二妈’，我给你看些东西。”他拿来许多照片和一盒录象带，先把照片递给她。
魏彩云一看照片，楞住了，原来“二妈”就是以前她雇来看店铺的小倩。仔细一想，不对？又问他：“小倩前年回农村结婚了，再也没回来，这怎么可能？！”
私家侦探很沉着，不慌不忙地教她看照片的背景，也很详细地告诉她，这背景是哪栋楼，背景是什么街道。
魏彩云就在这个城市生活，很熟悉环境，知道那栋楼的主体建筑盖好才一个月，那条街也是新街道，等等，证实这些照片是最近才照的。她说：“这我知道，照片是这几天照的，假不了。”
私家侦探说：“小倩怀孕以后才回到农村，花钱找了个农民办了结婚证，为的是能够让肚子里的孩子名正言顺地生出来。”
魏彩云看着孩子的照片，心里还是接受不了这种事实，又问：“你这么肯定这孩子的父亲一定是我丈夫？”
私家侦探说：“小倩结婚以后，根本没有和丈夫在一起。孩子一满月，她就提出要办离婚手续。半年前已经离了婚，随后在‘芙蓉新村’买了套房，母子俩连户口都迁到城里来了，而这一切都是你丈夫出钱帮母子俩办成的。”
虽然私家侦探说得有根有据，而魏彩云还是半信半疑。
“你再看看偷拍的带子。”私家侦探把带子放进录象机。
电视荧幕出现了她丈夫和小倩在床上男欢女爱的画面，差一点气得吐血。不得不信，把那一半的钱交给他。
私家侦探一收到钱，当着她的面把收集的资料全部销毁，然后说：“我们的生意结束了，以后各自信守诺言。”
魏彩云走了，要去找小倩算帐。“芙蓉新村”并不在市区，是靠近郊外，她平时不会去那个地方。坐上公共汽车到了那里，找到了那套房，并没有立刻敲门，只是看看地点，然后站在远处的地方等着。果真，看见丈夫骑着摩托车来了，等他进了那套房以后，她才走去敲门。门开了，丈夫被她逮了个正着。接下去，她和小倩吵得不可开交……
她和丈夫往后的日子再也没有安宁过，不是吵就是闹，她一开口，丈夫就拿话顶她，说是她叫他去找别人生孩子。她气得摔碗砸盘，失去了温馨，家也不像家了。
她丈夫也真想要个男孩，曾经对她说：“再生一个吧，大不了怀孕的时候躲一躲。超生一个最多是花点钱，家里又不是没有钱。”
她有她的理由，赚点钱不容易，总会有偷税漏税。再说，现在计划生育抓得很严，别为了超生惹来那些麻烦事。查来查去，罚款是小数字，弄不好查出点什么，封店、没收财产，那就是大数字了。她就是不肯生，说了句气话：“要生去找别人生。”她万万没有想到，一句气话，丈夫还真敢去做借腹生子的事。
丈夫索性搬到父母家去住，老人家很明显是帮着儿子。
她很清楚这其中的原因，是公公婆婆责怪她不肯再生个儿子，担心断了“香火”。现在小倩好歹生了一个男孩，是血脉、是骨肉、是香火，天平偏向那一方了。
闹来闹去，闹到最后只有离婚收场，家产一人一半。她还多要了一样，女儿婷婷跟着妈妈一起生活。
离婚了，一个女人想再干点事情，确实很难，缺少帮手啥也干不成。好在她手头有些钱，吃穿花不了多少。她有时也去炒股，消磨时间。
如今不一样了，离婚了，家产分了一半，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有钱。同住一条街的人，进进出出，总会打声招呼，有事也会聊上几句。特别是那些也离了婚的男人，一看她要搬什么重的东西，总会伸手帮忙。还有几个小伙子嘴巴特别甜，一见面就叫她“云姐”。她心里很清楚，他们表面上是在讨好她，实际上是看上她的钱。
以往那些爱绞舌头的人，再怎么搅也搅不到她的身上。现在她是单身女人，若和哪个男人说说话、或者晚上出外，独自走在街上，还有谁上她家去了，等等，总有些人喜欢说三道四。尽管她不会去理睬那些闲言闲语，然而也有让她有气没有地方出的时候。有时，晚上会接到小伙子莫名其妙的电话，说什么“云姐，会不会寂寞？要不要特别服务？”、“服务周到，包你满意”，等等。她烦恼极了，惹不起那些小伙子，只想把房子卖了，换个环境。
就在那时候，有个亲戚问魏彩云：“你想不想去意大利？”
魏彩云很想换个环境，约好时间，亲戚把那人带到她家。
来人叫李志雄，个头有一米七十五左右，在南方人中算是高的。已经三十八岁，土色的皮肤没有什么光泽，甚至有点像被晾干的地瓜皮一样。虎背熊腰，穿件短袖汗衫，前胸的肌肉向外鼓，结实的体魄，给人的感觉就是做体力活的人。一脸的憔悴，说说话，皱纹也显露出来。留着平头，国字脸，厚厚的嘴唇，浓眉的眉毛，双眼皮，眼睛很大，眼珠很黑。本来，人近四十，生活的经验也算丰富了，有一定的洞察力，那双眼珠动一动，时时会露出男人熟透的自豪感来，而现在，似乎看什么仿佛都隐藏着有种伤感抑郁的神情。
魏彩云在客厅接待着来客，开门见山地问：“志雄，你能够把具体的情况告诉我吗？”
李志雄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的经历。
两年前，意大利大赦，他便申请办了合法居留。那时候准备一拿到居留就回国，毕竟离开家很多年了，想家了，也得回去和亲人团聚。他打电话告诉家里人，三个月以后一定回家。本来，按规定申请材料送进警察局，三个月就能拿到居留。可是三个月过去了，还没有拿到居留，只好打电话给家里人解释。又是三个月过去了，妻子就不想听他的解释了。
在意大利，每个省的情况都不一样，有些同乡拿到居留就回家了，也有人到他家去走走，他妻子听那些回家的同乡说起意大利的情况与丈夫说的情况不一样，怀疑丈夫在外有相好，不想回家，就拿居留没有办好做理由。
妻子给丈夫下了最后的“通牒”，再过三个月不回家就单方面提出离婚！
不管他怎么解释，妻子已经听不进去了，最后连他的电话都不接。接着收到妻子从国内寄来的信，要他三个月内回家办理离婚手续，缺席的话，后果自负。
他整整等了十个月才拿到居留，打电话把这消息告诉父母。可太迟了，父母不想瞒着儿子，才把媳妇已经办好了离婚手续的事情告诉他。
何去何从，要他自己做决定。这下，傻眼了！几年下来，把打工赚来的血汗钱都寄回家。那时侯没有居留，银行不让汇款，每次汇款只好叫有居留的人帮忙，所以汇款人都是用别人的名字。家里买了房子，他不在家，房子当然是以妻子的名字买的。离婚了，房子和孩子都判给了女方。即使他回家，想请律师打官司也打不赢，按女方的说法，她只要了一半的家产。再说，分居已经五六年，离婚的条件足够了。父母告诉他，事情已经发生了，人在国外，鞭长莫及，最重要的是保重自己的身体。他真想不到最后的结局会是这样？！无可奈何，最后决定把孩子申请到意大利。
他觉得自己输的很凄惨，竟会输在曾经爱过的女人手里。在异国他乡曾经日想夜想的梦，突然间粉碎了，心裂了，其疼痛难以言表。如今，他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要让孩子能够接受西方的教育。申请孩子的手续办好了，立刻回家。
回到家一了解，才明白，即使早回家，离婚的结局也是一样的，她早就红杏出墙，与人勾搭上了。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女人一旦变了心，巴不得他死。他要带孩子去大使馆签证，可孩子的母亲居然狮子大开口。他一时根本拿不出十五万人民币，万般无奈，只好去找人办假结婚。
魏彩云听呆了，遇上一个跟她一样离婚，一样带着孩子的人，她问：“那你准备怎么办假结婚呢？”
李志勇说：“我已经办好了离婚手续，可是孩子的监护人是母亲，带孩子去领事馆签证，还得由监护人写份同意孩子去意大利的书面材料。孩子的母亲要我再付十五万人民币才肯签字。出于无奈，为的是赚些钱，去付那孩子监护人的同意费——十五万人民币。”
魏彩云明白了，原来是亲戚帮亲戚办点事。
五六年前，这个城市出现过一次出国热，有许多人涌向欧洲，其中就有人去意大利。她有一个表妹也在意大利，出国的时候还向她借过钱。她特意打电话给表妹，表妹告诉她一些意大利的情况。
魏彩云想了好几天，然后就叫亲戚带她去找李志雄，经过交谈，她要和女儿一起去意大利，出价十五万人民币。谈妥了，她知道他急需用钱，便把钱全部付给了他，两人就登记结婚了。她倒不担心钱的事，亲戚帮亲戚，谁也跑不了。他在国内办好了该办的材料，带到意大利，不到半年的时间，她的申请批下来了。办好了签证，为了路上走得更安全，特意叫他回国带她和女儿，反正路上的一切费用都是她出。他正好八月份有假期，于是就特意走一趟。
李志勇就坐在魏彩云身边的座位，想起身去卫生间，看她还在沉思着，就说：“我去方便一下。”等回到座位，过了不久，空姐来告诉大家，飞机要降落，都得系好安全带。
罗马时间下午三点钟左右，客机已经安全地降落在米兰国际机场。乘客纷纷下机，好让服务员打扫卫生，等会儿还有人要上机。这班客机的航线是从北京到米兰，再到罗马，然后从罗马飞回北京。
李志勇年初回国了一趟，返回意大利的时候也是在米兰下机。那时因为是第一次出关，何处领行李？何处办手续？何处排队出机场？不懂，都得询问。每一班乘客出关，走在前面，检查很松，看看证件，盖上出关章，行李也不检查，就让走了。越走后面就查得越严，特别对中国人，甚至要翻箱检查。上次他折腾了两三个小时才办好所有的手续。这次有经验了，事先和魏彩云交代过，得赶前去领行李，赶在前头办好了一切手续。他推着行李车走在前面带路，她拉着女儿的手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三个人顺顺利利的走出了机场出口处。
陈新明已经四十出头了，和李志雄是同乡，他开车来机场接他们，已经在出口处等着。一见李志雄顺利地走出来，赶紧叫了声：“志雄，我在这里！”
李志雄听到了声音，看见陈新明，推着行李车，穿过围着的人，一边朝陈新明走去。一边说着：“对不起，让一让。”
陈新明也朝前走去，正要接过行李车，听李志雄向魏彩云介绍着，他对她说：“这样就好，你和孩子总算安全到了意大利，以后我们都住在一起，就像一个大家庭。”他肤色较白，个子跟李志雄差不多高，人倒不算瘦，长长的脸型，长长的脖子，一看就知道是在室内干活的人，而且一副精神饱满的样子，与李志雄一对比，反差很大。
他们走出大门，到了一辆轿车旁。轿车是李志雄的，虽然不是新车，却也擦得亮亮的。
陈新明拿出车钥匙，打开后车盖，两个男人把行李装上车。
婷婷尽管在国内也算富裕人家的子女，可父母还没有轿车，见有轿车来接，已经很高兴了，再看轿车很漂亮，看得眼睛都发亮，兴高采烈地说：“哇，是‘桑塔纳’？好高级哟！”
李志雄一上路都要照顾母女，可孩子总对他有种陌生感，老是躲躲闪闪。以后要住在一起，也得和套套近乎，趁孩子高兴，也夸夸她：“婷婷，你好棒哟，知道这是‘桑塔纳’，喜欢吗？”
婷婷还是孩子，见有人夸，更是笑得嘴也合不拢：“喜欢，我以前坐过这种车，好舒服，好舒服。”
李志雄毕竟不了解孩子的品性，只是为了讨好孩子，一边装车一边说：“那我以后开车送你上学校，星期天也可以开车送你到好玩的地方去玩。”
婷婷不想跟他去玩，沉默了，收起笑容，躲在妈妈的身后。
魏彩云见女儿这样，就说：“婷婷，伯伯跟你说话，你怎么躲起来了？一路上，伯伯对你多好，妈妈怎么对你说的，你忘了？”
婷婷就是不说话，妈妈一说她，她更不高兴，努着嘴吧。
大家上了车，由陈新明开车，得在天黑之前赶回去，他们住在威尼斯附近，离米兰有几百公里。
魏彩云和婷婷坐在后排座上，刚到意大利，不懂这里的规定，也就没有系安全带。
李志雄告诉她们：“上高速公路，坐车要系安全带，一是为了安全，二是意大利有规定，不系安全带，一但被警察查到，是要罚款的。”
母女俩赶紧系好安全带，车里有空调，也不觉得热。
李志雄坐在副驾驶位上，直到这时候，才松了口气，人到了意大利就等于申请成功了。一路的颠簸已经够累的，再加上这几百公里的路程，还得换一换人开车，所以要闭目养神，好好休息一下。在国外没日没夜地干了六七年，满脸的沧桑，头上都长出白发了，看上去就象四十几岁的人。加上离婚那种打击，心力交瘁，现在的体力已经不如从前了，一但累了就有感觉。
婷婷看李志雄靠着后背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声，对妈妈说：“妈，伯伯怎么睡着了？”
魏彩云说：“伯伯累了，他这一路走得太辛苦。”
开车的陈新明说：“他的那种打击，不是所有男人都能够承受得了，没有躺下，就算是条汉子。”
魏彩云听得懂这话，她也尝过那种被所爱的人伤害的滋味。虽然最终的结局都是离婚，她得到了一半的家产，有了那些钱，多少还有点安慰，而他却是倾家荡产，两手空空，伤痕累累。
陈新明叹了一口气，声音低沉地说：“那些打黑工赚来的血汗钱，是用命换来的。我真不明白，现在有些人的心居然那么狠，吃人不吐骨头！？”
魏彩云不好在女儿面前讨论这样的事，沉默不语。
阳光普照，晴空万里，轿车在高速公路上快速地奔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