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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第四章

作品名称:沧桑      作者:河杨      发布时间:2013-08-27 21:31:27      字数:6240

  四、外村干部来东圩赔礼
  赵氏叔侄在家里谈心
  周书记见崔成云走了,催促道:“我们都快吃啊。老赵还得把社员们催促一下,都要早一点去开会呢。”赵恒顺说:“今天的会议我倒不担心他们不去;因为大家都盼着要开这个会啊。”说着,他们都放下了饭碗。强金英打来洗脸水,先让周书记洗了,又叫他将洗脸水倒进了大木盆里,叫他洗脚。然后,赵恒顺打来一盆水,叫赵荣春洗了脸,也叫他洗脚;赵恒顺这才打来水自己洗脸洗脚。各人盥洗好后,都喝了点开水,才一起到学校里去。
  走在村里路上,赵恒顺边走边喊:“大家都吃过了没有?快到学校里开会去啊!”经过董正玉家门口,赵恒顺说:“周书记,你和荣春先去吧,我叫董正玉把村上人再催一遍。我马上就来。”
  本来寂寞沉闷的村庄,今天晚上却沸腾起来了。所有的人,包括大人、小孩,吃过晚饭以后,都结队往村东学校里来。当东圩村的人来到学校里时,原来并村来东圩的四个小村上的人,也陆续的来到了。赵荣雨和着鲁小春等小伙伴们来到学校里时,学校最西边的教室里已经点亮了一盏燃煤油的罩子灯。教室里的课桌,只是老师的讲桌还放在原来的地方,煤油灯就放在讲桌上。别的课桌都被挪到了一边,腾出了课堂的中间地方让社员们站在里面开会。周书记、赵荣春背对着黑板,坐在桌子前,面向着课堂里的社员。罩子灯的光线把他们的身影映射到黑板上,又高又大。黑板装不下,还映射到了山墙上。好奇的赵荣雨和鲁小春见了他们的身影,觉得很好玩,偷偷地站在黑板面前,想借着灯盏的光亮,将自己的身影与他们的身影比试。由于他们是躲在他俩的身后,被他们的身影覆盖了,再怎么比试,自己的身影也看不出来。于是,他俩寂寂地说:“我们小老百姓,与当干部的相比,连影子也没有呢!”
  这天晚上,天上云层厚得很,当人们把教室挤得满满的时候,只能见到讲桌边有点亮光,其他地方都是漆黑一团。由于人多,场面轰然嘈杂。赵恒顺见人来得差不多了,凑到讲桌前面说:“周书记,我看人到得差不多了,是不是就开会了呢?”周书记叫赵荣春先讲几句话。于是,赵荣春清了清嗓子,说道:“请大家肃静一点,我们现在开会了。今天的会议,是关于纠正‘五风’的会议,请大家认真地听一听。现在请公社周书记讲话。”
  灯光下的周书记微笑了一下说:“首先,我代表公社党委向同志们问好,同志们辛苦了!”公社书记来东圩村开会,这还是第一次,加上他又这么客气,感动得大家心情激动。他说过以后,偌大的教室里果然鸦雀无声。“今天,我和赵荣春同志来这里开会,我是沾了荣春的光咯,”他仍然以诙谐的语气说:“赵荣春同志,是东圩村人,‘亲不亲,一家人’嘛。我相信有赵荣春同志在这里,这个会议一定能开得很好!”说完,他自己先笑了起来,在场的人也跟着唏嘘了一阵。接着,周书记严肃了态度说:“这几年里,由于搞大跃进,把同志们搞苦了,我和赵荣春同志特别来向同志们表示慰问。现在我们的党决心纠正这些过火的做法。当时在东圩工作的同志,由于受政策的影响,工作作风和方法有许多缺点和错误,给东圩人民造成了伤害。今天这个会议,就是请同志们对他们过去的缺点和错误提出批评意见。如果必要,也可以让他们给大家赔礼道歉。这样,对他们今后的工作会有改进,对其他同志也有教训和帮助。”他停了一下,转向赵恒顺说:“赵队长,请你去把原来的中队长崔成云他们叫来,和同志们见见面。”
  赵恒顺去叫崔成云他们的时候,周书记又说:“他们马上就要来了。当时他们工作的缺点和错误,是受了当时政策影响的。我们对他们要有所谅解,对他们的批评要体现实际,要求他们赔礼道歉要有分寸。不能像他们当时对待我们那样,不讲情理!现在政策规定,在他们赔礼道歉的过程中,一定要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
  赵恒顺来到办公室里,崔成云、艾德发和程上锦在办公桌面前毕恭毕敬地坐着。一盏煤油灯照着他们。他们像是犯错误的孩子被老师教训那样,既拘拘束束又老老实实。赵恒顺说:“崔中队长,周书记叫你们去呢。”崔成云听了,连忙站了起来,艾德发和程上锦也跟着站起来,他们跟在赵恒顺后面来到开会的教室里。周书记说:“啊,你们来了?”社员们看见他们来了,立即骚扰了起来。一些本来站在教室后面的人直往前面挤,而本来在前面的人又不肯相让,于是闹闹嚷嚷,现场嘈杂了起来。赵荣春说:“大家不要挤,有话一个一个地慢慢讲,不要着急啊。”
  于是,站在后面的赵恒生高门大嗓地叫了起来:“我说,我先说。老崔,崔成云,好你个崔中队长!你在东圩当中队长,比八品官的架子都大。一年到头不到田里张猫①,连东圩田的东南西北在哪里也不知道,还变着戏法要当先进。都四月里了,还要捞塘泥。我讲那个时候塘泥不能捞,你偏要捞,还说我不懂大跃进。你混蛋,你倒懂,懂得捞了那许多泥巴到现在还堆在潭边湖边的田里,占着耕地长青草!在那风雨无常的夏天,说打暴就打暴,你硬是要捞你娘的泥巴,把我的兄弟恒龙给淹死了!”说到这里,他痛哭了起来:“哎呀,我的恒龙呀,你年纪轻轻,死得好苦哇……他娘的,你还把稻子连草都堆起来,搞你娘的假先进!人都给你搞死完了,还先进呢?呜,哇,我的恒龙啊!”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这大男子汉痛哭,惹得全场人都潸然抽泣起来,人人怒火中烧。
  正当全场都在悲哀与愤怒中,昏暗的灯光里,冷不防董成武挤到了艾德发面前。他不声不响地抡起蒲扇大的巴掌,对着艾德发的面颊左右开弓地甩上了两个巴掌!艾德发“哎哟”了一声,鼻血喷涌而出,人也往后一仰,正好倒在了赵荣春的肩上。赵荣春伸手搂住了他,见他鼻血直涌,说道:“哎呀,没讲几句话,怎么就打起来了!”愤怒的董成武说:“打死他一个,也诋不了我们遭灾遭难的万一!”于是,全场沸腾着骚动了,大家同声嚷道:“打死他,打死他!打死这几个狗日的!”
  周书记急了,连忙站了起来,高声说道:“同志们,同志们啊!大家忍一忍,忍一忍啊!他们是来赔礼道歉的,你们不能打啊!”有人在黑暗里嚷道:“好人不打,这样的坏人还不许打吗?”“打死他,不要留他们的狗命!”周书记见一时按捺不住群情,连忙叫道:“老赵,赵队长啊,快将他们还送到办公室里去!”赵恒顺想来到他们面前,可是,四周的人却挤得走不动。董正玉说话了:“周书记,这怎么行?才把他们搞来了,大家的怨气还没出,就又要送他们走,大家哪能答应啊!”
  此时,赵荣雨一班小孩都做好了“好好揍他们一顿”的准备。都在篱笆上拔了竹棍子来。这些棍子大拇指粗细,一人来高,是人们才从山上砍来夹上篱笆的新竹子。他们人小力单,挤不进去,只得站在人圈外围,等待机会,好没头没脑地打他们一顿。
  周书记看了这个场面,缓和着口气大声说道:“请大家安静下来,我和大家说几句话。”他不管人声嘈杂,极力放大声音说:“我们的政策是犯了错误就要改正。今天,崔成云他们正因为是犯了错误,才来向大家赔礼道歉的。我们应该给他们改正的机会,不能一棍子把他们打死了。请大家安静下来,今天的会议就这样结束了。明天,还叫他们来给大家赔礼道歉,大家说好不好啊?”
  这里,赵荣春、赵恒顺他们全力保护着崔成云这三个人,不让人们再来打。赵荣春说:“周书记已经说了,请大家都让开一点,让我们出去。明天一早就让老崔他们再来,给大家赔礼道歉。请让开,让开!”说着,保护着崔成云三人往教室外面挤。人们满怀激情,愤怒地说:“不行,这样太便宜了他们!”赵荣春说:“不会的!他们犯了错误,不来赔礼道歉,政府也不会饶恕他们。我说话算数,明天他们要是不来,你们就找我赵荣春说话!”这样,围堵的人群松动了开来。周书记带头,崔成云、艾德发、程上锦紧跟其后,赵荣春和赵恒顺在后面护着,终于从教室里挤了出来。
  门口一群拿着竹棍的孩子,见他们出来了,放过周书记,对着他后面的三个人乱打起来。赵荣春见了,抢步上前伸手阻挡,胳膊也被乱棍打得起了几条伤痕。孩子们这一顿暴打,仍然不能解恨,都气喘吁吁地嚷道:“老子们的怨气还没出掉,太便宜了他们!”
  大家满腔期待的赔礼道歉会,前后不到二十分钟就这样散会了,大家只好回家来。走在路上,董正玉说:“共产党的政策好倒是好,要这些东西来赔礼道歉,也能给老社员们出口怨气。可是,却要保护他们的安全,这样,就是不体谅老百姓的痛苦了!在他们人五人六的时候,为什么不‘保护’我们这许多人的安全呢!这样的保护他们,我们老社员心里哪能过得去啊?”
  老董四说:“哎呀,正玉,看来大家都说你聪明,还是说错了!这个事你还看不懂?这像晒箕大的镜子照着,再明白不过的呢。他们当时的作为,是政府政策怂恿的,没有那政策,他们敢吗?现在又没有改朝换代,政府还是原班人马,叫他们来赔礼道歉,哪能不保护他们?要是不保护他们的话,他们还能有活命吗?话说回来,那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就是搞死了他们,我们死了的人,吃过的苦哪还能好得起来?说是叫他们赔礼道歉,只是做个样子呗。他们乖乖地来了,也是政策压的呢。可恨哪,这些家伙,仗着那政策的势头,当时为非作歹得也太猖狂了!”
  董正玉说:“你说的对,人服王法草服风。没有那政策,谅他们有七个头八个胆也不敢来我们村上逞野!要论起他们当时对待我们的手段来,我们今天就是把他们撕着吃了,也不为过!”老董四说:“那哪能呢?政策既然让他们那样干,哪能不保护他们呢?现在,叫他们来赔礼道歉,也只是给老百姓一个说法,是一种‘走过场’的办法呢。不这样做的话,这个烂摊子也收拾不起来了。现在他们能低头认罪,就算是给我们出怨气的了。此外,我们还能更指望什么呢?”老懂四的一番分析,使董正玉口服心服。
  周书记、赵荣春当即带着崔成云他们直接到大队部休息去了。第二天早上,赵荣春便带着六个民兵和崔成云三人来到东圩村上。他们首先来到了赵恒顺家里,商量如何向社员们赔礼。商量的结果是,叫崔成云他们挨家挨户的上门给社员们赔礼去。方法是每人带上一个草把子,由两个民兵“押”着(其实,是怕社员们又要打他们,而采取的保护措施)每到一户,在大门口放上草把子,向着屋里,不拘有人没人,跪在草把子上,磕头作揖。
  于是,崔成云他们三人,每人由两个民兵“押着”,开始了在村上的赔礼道歉工作。
  崔成云拎着草把子走在最前面。所到之处常常有人关照他,不让他磕头,他也乐得仅仅做个表示。只要有人说:“算了算了,你不要磕头了”,他就拎着草把子又去了第二家。这样,跑遍了全村,他只磕了一二十个头,花的时间也仅一个多小时。他完成了赔礼道歉的任务后,由两个民兵“押”着,又回到了赵恒顺的家里。
  崔成云来到赵恒顺家里时,赵恒顺正在和赵荣春谈着这几年村上的变化。崔成云想到这几年自己对赵恒顺的态度,面有赧色地说道:“老赵,这几年我对你也做了不少伤感情的事。要不,我也给你磕头赔礼吧。”说着放下草把子,就要向赵恒顺磕头。赵恒顺赶紧拉住他,说:“哎,老崔啊,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们天天在一起,哪能十全十美,一点儿的磕碰算得了什么?你千万不要介意啊!其实,这几年,你在这里也劳神费力,操劳不少呢!”
  赵荣春说:“老崔,你来了,他们还没来呢?”崔成云说:“我上前的。东圩人真正宽宏大量,多数人不要我磕头赔礼,所以我回来得快一点。”赵荣春说:“好吧,你坐下来休息吧。”崔成云担心,这里是是非之地,不宜多待。于是说道:“不,赵部长,”赵荣春已经从工业部长,改任农业部长了。“要是没有别事的话,我想回去了。”赵荣春想了想,留崔成云在这里,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了。而他刚磕头赔礼来,会感到难堪;再待一会儿,保不定还会有人来找他的“麻烦”。因此说道:“老崔,本来我想让你与他们一起走。看来,他们一时还回不来。还有四个小村的赔礼工作,只能是明天再进行了。现在你就先回去吧。”崔成云像是犯人得到了大赦的命令,对赵恒顺笑了笑,又点了点头,向赵荣春说:“那好,赵部长,我就先回去了。明天的事,您再通知我吧。”说着,没等赵荣春再说什么,就转身出了赵恒顺的家门,独自回家去了。
  崔成云走了,闲下了两个民兵来。赵荣春对他们说:“小刘、小黄,你们到村上去看看,看他们两个现在到了什么地方。有什么情况的话,及时来对我说。”这两个民兵听了,转身到村上来找艾德发、程上锦他们。
  这里,赵荣春与赵恒顺还继续着他们的话题。赵恒顺说:“这三四年来,东圩村人口减少了一半多,劳动力也减少了一半以上。人口的减少,主要是只有大量的死亡,却没有出生。讲个笑话,现在的男女,都没有性欲了:年轻妇女连月经也没有了,哪里还有孩子出生?劳动力的减少,主要是到外地谋生去了。到现在为止,村上还有十来个劳动力没有回来。”赵荣春说:“二叔,我昨天回来,村上许多我熟悉的人,都看不见了。想来,多数都死掉了。这些人当中,许多都是聪明肯干的人啊,想想也真亏心。我看到村上的情况,心里实在难过得很。难怪昨天晚上大家见了崔成云他们,就像是见了八辈子的仇人呢!”
  他停了一下又说:“二叔,你说村上人口减少了一半多,公社的人口数字还是模糊得很。按照各大队上报的,与前三四年还差不多。其实,我也晓得是少了许多的人了。可是,到现在为止也还没有个确实数字呢。”赵恒顺说:“现在什么数字都是编的假的。产量是假的,目的是要符合上面的口味;人口是假的,目的是想多搞点黑人口的好处。崔成云他们当时就搞过‘利用饭票买屎包’的把戏,虚报了人口不算,还糊弄了搞血防的人。现在,公家那些数字,要是我说,就没有一个是真的。这里面有上面硬逼的,也有自己想弄点好处故意做的。这种情况,已经很有几年了,还不知道到哪一年才能搞得实在。玩这样的把戏,不是哪一个人,哪一个地方的事,普遍得很。用读书人的话讲,这大约就叫做‘自圆其说,自欺欺人’吧!”
  赵荣春说:“二叔,这几年我们国家这么搞,也把我搞得昏头晕脑了。前年叫我当工业部长,开采矿石,搞了那么许多人,轰轰烈烈,劳民伤财。到头来什么名堂也没搞出来,忙得我好几年都没曾到村上来过。农业上胡吹,千斤亩万斤亩的放卫星,弄得全国人民都没饭吃。这其中,农民最苦,硬生生地饿死了许多人。非农业人口,国家有固定的口粮,虽然也吃不饱,还没有饿死人。这种情况,上面说是我们国家连续遭受了三年特大的自然灾害。其实,是什么自然灾害呢?今天,我们叔侄讲个知心话,这三年,要是叫做自然灾害的话,实在是在把人祸卸嫁于天灾呢!”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一下。赵恒顺没有答话。赵荣春继续说道:“要说自然灾害,我们这么大的国家,每年都会有的,而且个别地方还会有特别大的灾害。老天哪能把全中国都做得风调雨顺呢?正因为中国的地方广大,更多的地方会是五谷丰登。要是说某一年全国都遭了灾害,或者说都是五谷丰登的话,都是不符合实际的。就说自然灾害吧,我们手里也算是见过很大的灾害了。像1954年发大水,几十年才一遇,大家都遭到了灭顶之灾。当时,苦是苦够了,也没有听说饿死人的事。而且,那也只是暂时的困难。只要一收了上来,就解决了饥荒,再收上一年就丰衣足食了。何况这几年,我们这里无旱无涝,真正的风调雨顺,应该都是五谷丰登的年成呢。可是,广大农民却遭遇了大批饿死的灾难!哎呀,这哪里是天灾,完全是人祸啊!”
  赵恒顺听了,觉得自己的侄儿讲这样的话,与政府宣传的口径相悖得很,不像当干部应该说的话。于是他打住了话头,说:“你说的这些事,老百姓人人明白。可是说了有什么用?你既然当着干部,就只能跟着上面说。上面说是方的,你就只能说是方的;上面说是圆的,你也只得跟着说是圆的呢。免得遭惹是非啊!”荣春听了,沉默了一会儿,也说:“二叔,这我知道。我刚才说的,只是在你这里,我叔侄谈心说的知心话;别的地方我是不会这样说的呢!”
  他们说到这里,小刘和小黄两个民兵又回来了。
  
  ①张猫:看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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