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第三章

　 三、周书记宣布纠正“五风”
　 众社员激情要求“赔礼”
　　东圩村的三个队长，在赵恒顺家里座谈后的第三天，梅潭大队果然通知各个小队长都到大队部来开会。赵恒顺与董正玉、鲁老二来到大队部里时，别的小队长都已经到齐了。四十多个小队长还有大队和公社的干部，五六十个人在大队部的大厅里，济济一堂。
　　会议开始后，已经担任公社正职书记的周博书亲自在会上说：“今天，我们在这里召开生产队长以上的会议，目的是要和大家说说最近几年来，因为我们的政策造成的失误。”大家听了这话，人人惊讶起来：什么？你们的政策？你们的政策不就是国家的政策么？国家政策还有失误？这还是第一次听说呢。于是，大家本来开会只用耳朵不用脑筋的情况遽然转了过来，都聚精会神地听他说着下文。
　　周书记顿了顿，说道：“路走错了能够回头，事做错了却不得回头啊！”这位周书记，喜欢说民间俗成的诙谐语言，大家特别爱听他讲这样的话。“这些年来，大跃进的步伐太急了，做了许多荒唐的事，违反了客观规律，造成了不小的失误。这些都是事实。我党一惯的作风，实事求是，有了错误就得承认。事实摆在这里，你不承认，那只能是摆子吃蚕豆——嘴硬身却软呢！这几年的大跃进，跃了什么进啊？千斤亩、万斤亩、四万三，而广大的田里却没收什么稻，还跃进得死了许多人，这才是事实呢！不承认是掩盖不了的。事实已经到了这一步，如果还说‘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跃进，不是‘摆子吃蚕豆，嘴硬身软’又是什么呢？所以，我们的毛主席给全国各级干部写了信，说实际亩产只有三百斤，今年能增产一百斤、二百斤也就很好了；吹上八百斤、一千斤，一千二百斤，甚至更多，实在办不到，有何益处呢？”于是，他将毛主席1959年4月29日的《党内通信》①依照全文宣读了一遍，大家听了非常振奋，都说，我们的毛主席真正英明、伟大。
　　周博书说到这里，掉转了话头：“我们的党因为有毛主席领导，所以是英明正确的党，不但能勇于发现错误，还能及时纠正错误。现在，我们就是要纠正这几年的政策失误，还广大社员的真正民主，调动广大社员的生产积极性。我们这些年的错误方针，产生了错误行为，刮起了蛮干浮夸的政治狂风。这股狂风的范围和力度都大得很。给农民们造成的损失，是深重的，是全方位的，坦白地说，是灾害性的，而且是严重的灾害！这到底刮的是什么风呢？根据具体情况，我们总结起来，是刮的‘共产风’、‘浮夸风’、‘蛮干风’、‘瞒上欺下风’和‘强迫命令风’！我们将它们概括地称为‘五风’②。”
　　他停了一下，继续说道：“可不是么？所有的财产都被说成全民所有，社员自己的起码生活用品都充了公，劳动也不计报酬，吃不饱肚子，还说是‘共产主义’！这就是地地道道的‘共产风’！社员们日日夜夜被强迫到田里劳动，田里却尽长野草，不收稻谷，实际亩产不到百把斤，却浮夸什么千斤亩、万斤亩，还说四万三，这就是纯粹的浮夸风！本来很平常的事情，却向上级吹得天花乱坠，还不允许别人说真话，这就是瞒上欺下风！群众有着实际困难，却一味地强调克服困难，把根本做不到的事，硬性强迫“做”出来，对不能做到的人，说成是大跃进的绊脚石，进行无情打击，这就是强迫命令风！归根结底一句话，这些行为，都是刮的蛮干风！这种情况风行全天下，行成了强劲的政治风气，个人根本无法扭转。它包罗了一切，影响极广，涉及到了方方面面，我们概括地说，这就是刮的‘五风’。”
　　周书记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严肃地说道：“这其中的‘强迫命令风’在座的比我体会得更深刻，受它的危害也比我更深重。正因为这‘强迫命令’，害苦了广大社员，严重扼杀了社员群众的生活权利，挫伤了他们的生产积极性，给整个社会造成了严重损失。我们党从实际出发，决心纠正这五种风气，还社员群众真正的自由和民主。今天召开这个会议，就是告诉大家，我们的党和政府，现在正在着手进行纠正这些风气的工作。我们应当相信群众，我们应当相信党。党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没有错，广大社员群众建设社会主义的积极性没有变。我们的党有信心，有能力，在大跃进、人民公社和总路线的三面红旗指引下，脚踏实地，能够带领广大人民群众，把我们社会主义国家，建设得真正繁荣富强起来。因为，事实证明，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只有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这些大道理我就不多说了，只说说我们马上怎样开展纠正蛮干浮夸的‘五风’工作。”
　　周书记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儿，喝掉了杯子里的水。坐在旁边的大队会计董正道给他续上了一杯。他接着说，我们要在这个冬天里完成纠正‘五风’的任务。具体怎么纠正，他说：“我们党的方针政策，历来是走群众路线，相信群众，依靠群众，一切为着群众。现在，纠正这些风气，也要依靠群众，征求群众的意见，按照群众意见办事。今天会议以后，请大家回去向社员们做好宣传，听听他们的呼声。政府将力争满足群众的合理要求，按照群众的意见纠正这几年刮的‘五风’。在刮‘五风’中，有的同志由于蛮干、浮夸，强迫命令，伤害了群众感情，需要赔礼道歉的，应当要做好思想准备，勇敢地站出来，接受群众批评，向群众赔礼道歉，挽回在群众中的影响。社员私人东西被无偿充了公的，要给于退赔；没有原物的，要作价赔偿③。从现在起，我们的党员、干部，都要重新学习，树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思想，而且要落到实处，不能只说在口头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得到群众的谅解，受到群众的拥护和爱戴，赢得领导人民群众的主动权！”
　　这次会议，与会者个个心情激动。散会时人人眉飞色舞，喜形于色。当然，也有人因为在“刮风”的时候，做了“伤害了群众感情”的事情，显得局促不安。东圩三个队长回来后，都兴高采烈地将这个会议精神向大家叙说，凡是听到了的人，也都激动不己。
　　这天下午，赵恒顺特别找到另外两个队长，说晚上把村上的人都叫到村当中董成富家开会。他要把今天在大队开会的精神向大家转叙——就要进行私人东西退赔了，要大家思想有所准备；对那些做了“伤害群众感情”的干部，怎样赔礼道歉，也得征求大家的意见。
　　晚上，到董正富家来开会的人很多。在这里，大家听了队长们在大队开会，说是毛主席亲自纠正五风了，都对毛主席感激得涕零，说毛主席又解放我们一次了！当听了赵恒顺转叙了周书记在会上所说的内容后，大家才算真正明白了这几年所过的苦难日子，原来竟是刮的“五风”！什么五风六风，谁能记得清那么许多？于是，只记住了一个“共产风”的名词。从此以后，人们便异口同声地称才过去的这个阶段，是“共产风”时期。可是，大家又都遗憾地说，都把人搞得快死完了，才开大会承认错误，真是太晚了！
　　既然承认错误，又来纠正了，大食堂总不会再办，艾德发、崔成云那样的狠人总不会再来了；干部们开口骂人，举手打人的情况总会有所收敛，社员的苦难总该转头了！因此，人们本来忐忑不安，生怕又会搞大跃进吃大食堂的心理算是安定了下来。可是，关于私人东西退赔、纠正，大家也明白，因为仍然是在“三面红旗”下进行的，只能是勉勉人心而已；已经造成的损失，将是无法“纠正”的，所谓退赔，只能是做做样子了！不过，有了这种做法，人们长期压抑的心情，总能轻松一些。
　　说到是否要求原来中队的干部来赔礼道歉的事时，鲁小云感动得泪流满面。她说：“好了，我们现在真比四九年解放时还开心！今后大约不要再天天担心被打挨骂，扣饭票了！虽然马上还没有饱肚子，可是，能放心大胆地自己烧饭吃，也算是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来了！”
　　接着，各人自发地陈叙着自己的痛苦，都说自己又是一世的人了。许多人说得情切凄怆，悲痛欲绝。大家都有自己的痛苦经，随便是谁，都能说上一大堆催人泪下的经历来。大家你说了我说，无休无了，真正是罄竹难书。
　　董成武激动地满腔愤怒，口音都变了腔地说道：“讲要退赔，我看那是哄人的话！我们家的东西搞得连黄篾筷子都没有了，找谁去陪？这许多人家的东西，谁能赔得起？”他气愤地骂了起来：“那些狗日的比豺狼都狠，吃人不吐胩！老子一村给他搞死了这许多人，他们怎么赔法？老子的小命也危险给那些狗日的搞掉了，他能赔老子什么？‘人为一口气，佛为一炉香’。东西搞掉了，老子还能挣，人死了也活不来了。老子就是要那些狗日的来给老子磕头赔礼。老子要看看，那些狗日的也有威风扫地的日子！要是能这样做了，才是出了老子心中的一口怨气！”
　　大家听了，都一股风地说：“赔东西，他们谁能赔得起呀？不说别的，仅仅是我们的大门和簟子，把他们连人带家私一起拿来也赔不够！说是退呀赔的，那是哄人的话！我们就像成武说的，叫那些狗日的来磕头赔礼。也让老子们看看他们由人屎变狗熊④的样子来！”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诉起了当时被打被骂被扣饭票的苦衷来，人人情趣愤慨，陈词激扬。虽然众说纷纭，然而，意见却非常一致：“把那些狗日的叫得来，给老子下跪赔礼！”
　　大家一直嚷嚷的到十点多钟了，还不能停止。赵恒顺说：“时间不早了，我也知道大家的苦衷。明天我就到大队去，把大家的要求反映上去。大队要是能答应的话，就叫他们来赔礼道歉。”他说过这些话以后，就宣布散会。各人怀着激动的心情，回家休息去了。
　　第二天清早，赵恒顺来到大队部里。周书记昨天没有回公社，还在大队部里。赵恒顺说了大家的要求后，周书记说：“群众是真正通情达理的。你看，知道叫他们赔偿东西是句空话，只要求去赔礼道歉，这还不是应该的嘛？老赵，你回去告诉大家，我们会及时安排，叫他们很快的给大家赔礼道歉去。”
　　第二天傍晚，周书记和赵荣春一起来到了赵恒顺家里。赵恒顺陪同他们坐在桌子旁谈些这几天来社员们的思想感情。周书记兴致勃勃地听着，不时还插上几句。赵荣春见他们谈得满有兴趣，自己因为好多年没有回村上来了，便乘此机会到村上转转。
　　赵荣春来到村上，见村上的景况，目不忍睹：傍晚的太阳照射着每个家庭，洞开的门户里，一览无遗地空荡荡的。所有的人家，不仅没有门扇，更没有家具；房子上盖的草，都毁旧得快要成灰了，烂得一条条的水沟深见椽篙。这样的房子说是遮阴还差不多，若说避雨却不能够了。他深深地感到，生活在这样环境里的人多么困苦！他天天在农村里跑，别的村庄景况，虽然也大同小异，他好像习以为常，没往深处领会。此情此景，却使他格外地同情起来。
　　他来到原来是自己住的房子面前。他听说这房子前不久，还住着外村两户人家，现在，都已经搬回去了，房子完全空了下来。三间低矮的草房，外面看来，只是没有大门，还好端端的；到了里面，却是一通三间，完全没有遮隔，除掉几根支撑房顶的柱子外，什么东西也没有。原来的隔子墙、房门都不知道弄哪里去了。屋顶上满是络子一样的蜘蛛网。虽然是冬天了，看不见蜘蛛，可是，密密麻麻的蛛网带着尘灰，却垂得只有一人高的空间。屋顶上许多地方，像开了大小不一的天窗，在屋里就能看见室外的天空。地上坑坑洼洼，找不到一平方米的平地。赵荣春知道，这房子将支持不久了！这曾经是他一家人赖以生存的地方，质量虽然不好，却完全可以挡风避雨；如今却满目疮痍！他旧地重游，触景生情，不免百感交集，于是一声长叹道：“难怪我东圩人说，这几年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呢！我原以为多是愤慨之词，现在看这情景，真没虚言！我今天要不是亲自所见，怎么说也难以相信啊！此情此景，只要稍微有点情感的人见了，都会为之叹息而落泪呢！”
　　赵荣春从自己家房子里出来，又走访了几户。所见到的人，无非面如菜色，体似嶙峋，用俗言说，“都像活鬼一样”。他联想到赵恒顺说的话：大家对经济退赔要求并不强烈，而要求野蛮干部赔礼道歉，却强烈得很。他们已经穷困得难以生存了，却力争伸张心灵的凄苦，可见他们遭受的精神压力，真正痛彻骨髓啊！可是，现在上级却一再布置，在赔礼道歉的过程中，一定要做好群众工作，保证来赔礼道歉的干部人生安全。情节上只要做到了“赔”就是，不能搞得“过火”了。也就是说，这些野蛮干部所做的野蛮事，现在只能做点情理上的表示，给遭难的村民们情理上一点慰藉。根据这一精神，所谓的赔礼道歉，只能像是刷面糊把子，刷一下就算完事了！哎，可怜啊，我村上的人，你们深重的苦难和冤屈，只好深埋心里，自己强忍着了！他胡思乱想，看看太阳就要落山，村上的人都在自己简陋的草房里，喝着自己家熬煮的稀饭了，他才踱到赵恒顺家里来。
　　赵恒顺家里，周书记和赵恒顺还在谈着话。只听周书记说：“共产党的政策其实都是为了老百姓。这些年来总想把农村建设得好一点，所以来了个大跃进运动。在这运动中所有的政策都激进得很，形成了全社会只讲大话，不讲实话的风气。更有个别基层干部为了捞取政治资本，胡作非为，瞒上欺下，把平常的东西吹得天花乱坠，搞得上面不能了解实际情况，一味的下达‘跃进’指标。社员们不单吃不饱还经常挨打被骂，哪还有什么生产积极性！”
　　赵恒顺听了说：“你说的是基层少数、个别人，还说上面不了解情况。其实，这都是上面压着下面干的。谁不按上面说的那样干，谁就当不成干部。我东圩原来的指导员张亦汉，是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就因为不会胡吹，不会打人骂人，被活活地整死了！我也看不惯胡吹乱来，为齐老二的死，讨了个没趣。从那时候起，算是学乖巧了一点，对胡吹乱来只当没看见。好在我没有当到主要干部，外村来的干部，对东圩的田土又完全不熟悉，生产上指挥不起来，我才把这个‘干部’干到了今天。政府要是不再转变政策，还那样搞下去，我东圩的人，要不了一年，恐怕就只能剩下外村来的几个干部了。”周书记说：“我们的党所以英明伟大，就在于有了错误能够勇于认识，认识了错误就能决心纠正。哪里能让这种情况继续下去啊！”
　　他们正谈着，赵恒顺的夫人强金英端来两个菜碗说：“天快黑了，我们吃饭吧。”她说着将手中的碗放在桌子上又说：“周书记，您是稀客，我家荣春也是几年都没回来了，也稀客得很。可是，我却没有东西招待你们。眼下连荤油素油都没有，只好落锅炒了点小白菜和白萝卜。真不像话啊！”说着放下手中的菜碗，拿火柴点着了煤油罩子灯，又回厨房里去了。
　　强金英一会儿又端来两碗菜。这样，桌子上摆上了四碗菜，是新鲜的炒青菜、炒萝卜，盐咸菜和半碗萝卜条子。周书记说：“这样吃饭很好。现在能有饭吃，就算是幸运了；又还有这些菜，这只有在我们赵队长家里才能吃得到啊！”强金英说：“现在鸡无种鸭无毛，连个蛋也没处搞，更别说搞其他荤菜了。”赵荣春说：“二婶，这样的日子不会太久了，餐鱼顿肉的日子就要来了啊。”金英说：“哎呀，我哪想餐鱼顿肉？只要能吃饭不愁，就烧高香了！”
　　说着，她又给每人将饭碗端来，是半干半稀的烂滩头饭。她说：“真对不起呢，这烂饭你们大约吃不惯吧？可是，我家今天就只有这点米。借又不好借，只好饭锅里多加了点水。”周书记说：“怎么吃不惯？这比我们经常吃的稀粥强多了。”赵荣春说：“我们这样吃了你的，你们明天吃什么呢？”赵恒顺说：“这不妨事。我晚上开会回来捣点稻，明天就有吃的了。”周书记和赵荣春听了，都觉得奇怪，周书记问道：“捣点稻？是什么意思？”
　　赵恒顺说：“本来吃米都是用木砻或者土砻⑤将稻子砻出糙米来，再用碓臼舂出来吃的。现在只有粮食加工厂才有砻和碓臼，别的地方就是有也找不到了。其实，分的这点稻子，也用不着它们。社员们吃米，都是把稻子装在罐子里，拿棍子在里面捣，这就叫‘捣稻’。捣掉了稻壳就算是米了。我们现在吃的这烂饭，就是我捣出来的米做成的呢。不过我捣出来的米生稻还不多；村上不少人家只是半稻半米的吃呢。”强金英说：“能有这样的米吃，算是在天堂里了。一个人五天才发三斤半稻，哪里有什么米吃啊！”
　　他们边吃边谈，不觉快放碗的时候，崔成云来了。赵恒顺见了，忙招呼他吃饭；崔成云却说已经吃过了。他对周书记说，已经把艾德发、程上锦都带来了，现在在学校里，等着呢。周书记听了说：“你们先在学校的办公室里坐一下，我们吃过饭就和赵队长一起去。”听了这话，崔成云说道：“老赵，那我先去了。”说过，没等赵恒顺回话，就转身径自往学校里去了。
　　
　　①毛泽东《党内通信》，全文见中共安徽省委1965年12月编辑出版的《四清工作队手册》第228页。
　　②关于五凤，各地说法略有不同，但内容基本差不多。
　　③这种赔偿，只是象征性地进行了一下。生活用品因为毁坏太多，没提赔偿之事；一堂草房只赔偿20元；赵恒发约2万方片砖砌到了小瓦屋上，不便再拆，赔偿了10元。因此，关于这次赔偿，本书没做详细叙述。
　　④人屎变狗熊：人屎，这里是给得势之人耀武扬威的讽刺语。
　　⑤砻：砻和碓臼都是加工大米的工具。砻有木制和土制的，所以有木砻、土砻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