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十四章

　　十四、抽水机缓解车水困难事
赵恒龙捞泥惨遭灭顶灾
　　1959年的初夏之际，天气略微旱了一点。东圩中队应当灌水沤田时，却找不到足够的水车。仅有的几部，男女劳动力搭配着安排，一天忙到晚，夜里还“干”到十几点钟，平均每部水车也车不到半亩田的水。大片的农田干涸得开了裂，赵恒顺看了，急得不能安宁。这倒不仅仅是水车不行，更主要的是所有的劳动力都没有车水的干劲了！要是按照常规，每部水车一天车个三、五亩田水的话，生产上的缺水也不至于这样严重。现在，虽然每天都有几部水车“不停”地车着，却只能是“杯水车薪”。
　　这天吃早饭的时候，崔成云见赵恒顺向食堂里走来，他站在小会议室的门槛上，笑吟吟地喊道：“喂！老赵，你到这里来一下。”好长时间崔成云都没有和赵恒顺说过什么了，今天，突然笑容可鞠的招呼他，赵恒顺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个笑面虎不知道又要出什么花招了。
　　赵恒顺来到了小会议室里，崔成云说：“老赵，大喜事来了！”赵恒顺望着崔成云，心想，有什么喜事，令你这么高兴？崔成云说：“老赵，你不是天天说田里没水，急死人么？现在好了，公社知道今年有旱情，给我们配备了一台抽水机。这样，你可以宽心了吧？这机子已经运到芝渡河口了。你吃过早饭，找几个有干劲的年青人，到河口去把它抬回来。这机子大概有五担重，你看有几个人能行呢，安排一下吧。还有，你是否考虑一下，这抽水机应该安装在什么地方？抬回来时，就直接放到那里去。这是老重的东西，要是再挪动一个地方，怪费事的。”
　　赵恒顺听了，有些莫名其妙，抽水机？他虽然听说过，可是，却没看见过。于是问道：“这抽水机是车水用的啰？”崔成云哈哈大笑地说：“老赵，别看你农业上样样在行，这个，你却是外行啰！抽水机当然是抽水用的，它做的活，只叫抽水，不叫车水呢！而且，它还神得很呢！机械化嘛，都神得很啊！我们天天说农业机械化，哪还是说着玩的？这机械化不就来了么？老赵，快得很呢，共产主义也就要来到了！”“那好，崔中队长，这五担重的东西，我找八个人能行了吧？”崔成云说：“好吧。你快去吃饭。吃过饭我和小艾也都去的。这是大喜事嘛，我们哪能不去迎接呢！”
　　“崔中队长，既然你们都去，那么，我派几个人跟你们去，你们在那里照应一下。我带几个人去壕沟上的车头那里筑埂。抽水机抬来了，就在那里使用。那里水源充足，地势也高，东圩中队的水田，在那里能够灌溉上一半呢。而且，又在村东，路也近些。”崔成云听了说：“不，老赵，筑埂别急嘛，你自己也得去。那新鲜东西沉得很，没个内行的人怕抬不好呢。”赵恒顺听了，心里知道，这崔成云他们，只是动嘴巴的干部，哪还肯做实际事情呢！
　　赵恒顺匆匆喝过糊，到突击队试验田里喊了五个还能负重的年轻人，又在捞泥专业队里喊了三个。他们都带着绳子、杠子，由赵恒顺领着，与崔成云、艾德发一起，来到芝渡河口。
　　芝渡河口，大队吕书记和几个安装抽水机的司机已经在等着了。吕书记和崔成云见面后，笑嘻嘻地说：“老崔，我们大队十二个中队里，你们可是第一个用上抽水机啊。这也是大队部对你们先进中队的鞭策，你们一定要把它使用好啊！”崔成云说：“吕书记，我们的田正是缺水，正等着它去发挥威力，哪能不好好地使用它呢？”于是，来抬机械的人，在司机们的帮助下，七脚八手地将这机器从河里的船上抬了上来，又用绳子绑好。其实，这只是台三匹半马力的锅炉机，就一台水泵重一点，那动力机器只是两百斤样子，一节一丈多长的橡胶管子还不到一百斤重。八个人轻飘飘地抬着回来了。
　　抽水机抬到东圩村东，在壕沟村的西埂上放了下来。这里有通往梅家大潭的水沟，水源几乎是取之不尽。随机来了三个司机，一个年纪大的是农机部门资深的魏师傅，还有两个是他的徒弟。这两个徒弟都是初中毕业的本大队人，一个姓田，一个姓杜。在今后的日子里，他们成了这里抽水机的司机。现在，人们统称他们三人，不是叫司机而是叫老贵。意思是他们所做的，是非常贵重的事情。具体称呼每一个人，就是魏师傅、小田、小杜的了。
　　机械抬到场地后，八个抬机械的人，当即就成了三位“老贵”的随用工人。他们在“老贵”们的指使下，在地上打木桩，将机械固定起来，又用铁丝将木桩栓牢。忙到了傍晚，总算将机械安装了起来。人们看着这一丈多长的橡胶水管，不免有些失望。因为它只有碗口粗细，用这东西灌溉，东圩这么许多田，何年何月才能解决问题啊？第二天，两个专业队的人都回自己专业队里去了，赵恒顺便叫小汉来为“老贵”们做工人。
　　在这大跃进的时候，又是急需要水灌溉的季节里，随机来的三位“老贵”，知道抗旱像救火。因此，他们日以继夜地忙着。崔成云和艾德发也时不时地相陪。可是，第二天中午，赵恒顺来看看是否抽水了，这机械却还是丝纹没动地立在那里。崔成云、艾德发大约也觉得烦恼了，一个也不在这里。魏师傅和两个徒弟都筋疲力尽，脸上和浑身都被油污和烟灰染成了黑色。特别是魏师傅，因为上了点年纪，眼睛也睁不开了，两眼的眼角上堆了厚厚的眼睛屎。原来魏师傅对锅炉机并不在行。尽管煤炭烧了一大箩，而机械却不肯动弹。赵恒顺见了，对魏师傅说：“你们这些老贵啊，真是太辛苦了，一定要休息好了才能再干呢。不然，越忙越糊涂，也会忙不出名堂来呢。”魏师傅听了，喃喃地说：“这东西真讨厌。小田、小杜我们都睡觉去吧，明天再来。”于是，他们将工具略微收拾了一下，就离开了现场。赵恒顺叫在这里做工的小汉看守着机械。
　　赵恒顺看到抽水机这样的情况，认为它大约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东西，不能完全指望它了。为了不失误灌水上田，他特意到大队木工组里叫来木匠，将几部破坏的龙骨水车都修理了，将稍微强壮的男女劳动力们，都安排着车水。
　　抽水机开天辟地头一次到东圩来，崔成云十分重视。他以为，天天叫喊的机械化，终于有了端倪。为了让“老贵”们好好的干活，他吩咐食堂里为他们做了寡米粥，并且用水桶盛来放在工地上，任“老贵”们什么时候想吃，就什么时候自取。在这里做工的人，也因此沾着光。现在水桶里的粥已经吃得尽光了，但是，盛粥的水桶还放在这里。
　　傍晚，离安装机械现场只有两条田埂的学校放学后，董成富的大女儿、念二年级的小红，出于好奇，也来安装抽水机的地方看看。因为“老贵”们都休息去了，这里只有小汉在一旁睡觉。她见有只空水桶在一旁放着，水桶里面板壁上还沾着粥泥。饿得像缺叶桑蚕似的小红见了，心花怒放，以为遇到了填充荒腹的好机会。于是，她蹲了下来，用小手在水桶板壁上掠着。她每掠一下，便往嘴里送一下。桶壁上面掠完了，她继续往下面掠。渐渐地深入到了桶的底部，她将头伸了进去，在里面一面掠着，一面吮着手指头。由于只顾掠着粥泥，头又闷在水桶里，对桶外的情况一点也不知道。
　　这时候，程上锦来安排“老贵”们晚上的伙食。他见有个小女孩整个上身都钻在水桶里，知道她正在掠粥泥吃。于是，嘴里骂道：“你这个吃着死的东西，老子都给你吃去！”骂着，随手将水桶拎起来，往小红头上倒扣了过来。钻在水桶里的小红，遭遇这一突然袭击，吓得魂不附体。她立即站了起来，慌忙想跑。可是头上却顶着水桶，看不见方向，因而吓得嗷嗷啼哭起来。程上锦见了，哈哈大笑道：“活一个戴笆斗的大头鬼呢！”睡着的小汉被这响动惊醒了。爬起来一看，见顶着水桶的小红在嗷嗷啼哭，连忙跑来给她拿下了水桶。小红脱掉了头上的水桶后，吓得一面啼哭，一面慌慌张张地逃走了。
　　程上锦见小汉在这里睡觉，以为是抓到了个偷懒的人。因为见他有点体力，不好随便作践他。于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好你一个小汉，真是快乐神仙啊。大白天竟在这里睡太平觉，这福享得也太过份了吧？”小汉有恃无恐，听了程上锦的风凉话，也不做声。程上锦恼羞成怒，大声吼了起来：“这里的‘老贵’们都到那里去了？你怎么不说话呀？”
　　小汉望了望程上锦，不慌不忙，答非所问地说：“程会计，我不是在睡觉呢，我是在看守这里的抽水机啊。要不，我这就走了，你找别人来看守吧。”说着，迈开脚步就要离去。程上锦见这里别无他人，这个宝贝机械，谁敢放任不管？万一出了问题，我哪负得了责任！这小汉要是一走，又没别人在场，莫非我自己在这里看守不成？于是，只好缓和了口气，说道：“哎，哎！小汉，你怎么说走就走呀？这里没人怎么能行？你还是在这里看着吧。”小汉说：“程会计，看守抽水机，快乐神仙，我可享受不了这份好福呢。”说着还是要走。程上锦急了，几乎是以哀求的口气说：“好了，好了，小汉同志，算我刚才说错了，你在这里不要走了吧。”小汉听了，只能见好就收。他又回到抽水机跟前，对程上锦说：“魏师傅他们昨天到现在都没睡觉，才都回去睡觉去了。赵队长不放心，叫我在这里看守着。天就要晚了，不知道晚上谁能来替换我。”程上锦听了说：“好你个滑头小汉，怕晚上没人替换，就想溜啦？不行。要想晚上有人来换你，你还与赵队长说去，我概不管呢。”说着拎起水桶，匆忙地离开了安装机械的场地。
　　傍晚，赵恒顺来到机械场地，见小汉还在这里。他看了看现场，对小汉说：“你现在回家打糊吃去吧。吃过了带被子再来，晚上我与你在这里看守机器。”小汉听说，望了望他说道：“赵队长，你？”“是嘛，一个人睡在这里，会觉得很孤单，我来陪你呢。”
　　第二天，魏师傅他们又来了。到了中午，机械开始喷出水来。虽然只有碗口粗的管子，水却像白龙一样地往外翻腾着。两米宽的长沟，顷刻间就灌满了水。在场的人们见了，都说：“还是洋家伙过劲，看不上眼的小管子，出起水来，竟能抵得上四五部水车车水呢！”可是这个三匹半马力的抽水机，只响了半天，又不响了。无论魏师傅他们怎样忙活，它就是不争气，响响停停，到了五月中旬，村东的田也没灌起来。幸好，五月二十二日的那天，下了一场好雨，本来干涸的水田，才蓄足了插秧水。
　　到得早稻快成熟的时候，又分配来一台12匹马力、用柴油做燃料的抽水机，它的飞轮直径有一米。这机子安装在村西前头沟上。前头沟通向河广湖，水源更加充足。东圩中队在这里做了堂小草屋，虽然没墙，“老贵”们在此工作不必日晒雨淋了。有了这机器以后，那三匹半的锅炉机便被扔在了一边。这台机械真正发挥了抽水机的作用。在东圩所有的男女劳动力都拉不动车拐①的情况下，人们见抽水机抽出来的水，像是决堤的洪水，急切地奔腾，都说“犁辕没断，曲木先生②”了。他们甚至以为，万事都是冥冥中注定了的，这农业用水眼见得是“山重水复疑无路”了，总算呈现出“柳暗花明又一村”来。
　　深秋九月的一天，东圩学校里的小学生们，又被老师带领着在村西的稻田里拔草。这里紧靠着村庄，离大路很近。村边的水田本来都是上等的良田，没有什么恶性杂草。可是，现在“踏旁草”却将这些才灌浆的双晚稻子掩埋在里面。在这金秋季节里，这种草所结的黑色种籽，把应该是金黄色的田野，改变得一马乌黑。崔成云所鼓吹的高产田，只是紧靠大路一溜的几丘实验田。因为面积太小，实在无法掩盖住这大面积的草荒田！
　　这一般学生，大小近一百人。大家每人占着宽度一米左右的稻棵田，占据了四五丘田块。孩子们人小好动。这稻只有筷子高，草却有尺把长，田里都是干的，孩子们一边拔草，一边嬉戏。老师们虽然一再制止，还是免不了他们在稻田里打滚爬行。草拔着撒在田里，许多稻子也被压在下面。没有拔的田里乌黑一片，拔过了的地方，稻苗稀得遮不住黄土，更加难看。
　　中午前后，天气晴朗。午后两点来钟，东北角忽然起了乌云，雷也轻声地哼了起来。大家都说，老天就要下暴雨了。可是，四年级的班主任汪老师却说，这雨脚③在东边，一时不会下到我们这里来。我们这里下雨，来的最快的是大工山上下雨脚。然而，他又说：“现在老天旱得很，要是能下一场大雨才好呢。这雨脚虽然在东边，俗话说‘东雨不过西山，过了西山，落得田埂直翻’。东边的雨要是能落到这里来，会是不小的呢。”他的话还没说完，狂风便大作起来，刮得拔草的同学们连站都站不住。梁老师叫同学们赶紧跑步回学校里去。
　　这少见的狂风，将东圩的草屋，都掀得见了龙骨④。村北的几棵桦树也被连根拔了起来。在田里劳动的人们，都来不及躲避，被狂风带来的骤雨淋了个连头盖脑。捞潭泥的专业队，从初夏一直捞到现在也没停止，今天在梅家大潭里捞泥。见起了狂风，他们连忙拿起竹篙，把自己所在的舴盆，顺着风，迅速地往岸边撑来。可是，大多数人还没有赶到岸边，疯狂的大风掀起的狂浪，便将他们的大舴盆灌满了水，沉入了潭底。所幸，大多数人都已经近岸了，滩途水浅，他们连滚带爬，都还来到了岸上。
　　这一天赵恒顺在大队的教育队所在地关帝庙里参加生产会议。下午，他见东北边做了暴场⑤，惦记起他在中队仓库门口晒的九月红糯稻，没曾吩咐别人照应，怕被雨淋掉了，便急忙往回赶。可是，这场暴雨来的迅猛，他才走到梅家大潭的大埂上时，已经风雨大作。他站在大埂上举目向大潭里望去，见赵恒龙大约因为年轻气盛，自恃有很好的水性，没有把这场风暴当回事。那十个人都拼命地往岸边撑盆的时候，他却还在捞泥。等到他拿起竹篙往岸边赶时，狂风掀起的巨浪，只有两下，便吞没了他的大舴盆。这时候的他，虽然没有了盆子，却拄着竹篙，还悬在水面上。赵恒顺见他这样的做法非常危险，急得大嚷：“恒龙啊，你快把竹篙横放在水面上，自己抓住竹篙，浮在上面，顺着大风，快上岸来啊！”
　　赵恒顺处在上风，两人相距不足五十米，他的话，赵恒龙应该听得清楚。可是，狂风掀起的巨浪，一浪压着一浪，整个梅家大潭，沸腾了起来。紧接着，瓢泼似的大雨倾天而泻。站在高埂上的赵恒顺，担心着捞泥专业队的人员安全，任凭狂风暴雨吹打，天地相连，白茫茫一片，他却忘掉了自己，只是一个劲地向大潭里眺望；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更加当心赵恒龙有生命危险，拼命地狂呼着：“恒龙啊，你要沉着，不能慌张啊！”这时候雷鸣电闪，风狂雨骤，他的呼喊，完全被淹没在大自然里！于是，他只能虔诚地祈祷：天老爷啊，您温和一点吧！保佑潭里捞泥巴的人，个个平安无事啊！
　　不足半个小时，风小了，雨渐渐的停了下来，大潭又恢复了日常的平静。赵恒顺还站在大埂上。他浑身像落汤鸡一样，冻得瑟瑟发抖。可是，却焦急地极目了望、搜索着梅家大潭。
　　历练了暴风雨的捞泥专业队人员，个个水淋淋的，也都来到了赵恒顺身边。本来的十一个人，惟独不见了赵恒龙！赵恒生见这情况，立刻吓得傻了，接着居然哭了起来：“哎呀，不得了喽，我家恒龙肯定没有人了！”于是，这一伙人和赵恒顺一起，都怀着沉痛的心情，沿着潭边呼唤赵恒龙的名字。可是，任凭人们怎样呼唤，却没有赵恒龙的回应。人们在下风处的浪迹草里找到了赵恒龙使用的竹篙，却没有找到他的人！于是，寻找他的人们，怀着悲哀的心情，说出了不愿意说的话：这么好的汉子，难道真的在这场暴风骤雨中，葬身梅家大潭了么？
　　看来，赵恒龙明显的是葬身梅家大潭了！可是，因为还没有见到他的尸体，人们都不愿意肯定，总希望他能够奇迹般地出现在人们面前。这个消息很快在东圩中队传开了，人们纷纷抱怨：在这暴风雨多发的季节里，怎么想得到要捞泥巴啊？！
　　
　　①车拐：木制龙骨水车拉动车轴，使之转动的工具，是一头有眼，一头有柄的木头棍子。
　　②犁辕没断，曲木先生：犁辕，木犁上的弯形主件，由弯曲的木材做成。
　　③雨脚：夏天开始下暴雨的地方，称是“雨脚”。
　　④龙骨：草屋上承担盖草的设施。一般是竹子做的，又叫“椽篙竹”。
　　⑤暴场：夏天下雨前，总是在天空某个地方先有乌云涌动，这情况叫“做暴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