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二十五章
作品名称:沧桑 作者:河杨 发布时间:2013-08-08 17:52:08 字数:5689
二十五、董成武回家无辜被捆吊
林青云恤夫黑夜暗抽泣
董成田死后,所有熟悉他的人都非常震动:这么年富力强的人,怎么随便就死掉了呢?“男到三十三,太阳才出山”啊!人的生命难道竟如此脆弱?
可是,程翠香却不知道。因为,社员们无故不到休养院里去,而干部们谁都不烦他这个神。所以,程翠香一时还想不到她的丈夫就已经死去了。这个无意中对程翠香保密的消息,倒延续了她垂危的性命多残喘了一时。
董成田姊妹、兄弟六人,老大是董成进,终身没娶。五六年挑山河埂时,因为劳累和寒冷,得了哮喘病,于今年早春已经死了。他死的时候,董成武才去煤矿上不几天,董成田在矿山上也没回来。由于兄弟们都不在家,家里就两个弟媳,找不到任何装殓他的东西,都束手无策。埋人的赵恒生体恤他在东圩村农业上是一把好手,是很有影响的人,又是自己在水田里多年的好伙伴,对他很有些感情。他近年来虽然埋葬了许多死人,对于死人已经司空见惯,可是,对于他的死,还是产生了兔死狐悲的感觉。因此,不甘心白宕埋了他,于是到处寻找装殓他的材料。可是,因为死的人太多,所有能装殓死人的材料都用尽了。他纵然有这片心情,却没有这方面的力量。最终什么材料也没找到。实在没有办法了,在天黑了的时候,只好与鲁老二用门板将他抬了出去。本来那门板是赵恒生专门用来抬死人去埋葬的工具,埋了死人以后,还带回来,以作下一个再用。可是,由于对于董成进没有装殓的材料,心里不忍,就将门板放在他的墓穴里,做了他的睡板。又捋来几把稻草,将他的尸体掩盖了起来,这才挖些土堆在稻草上,给他筑了个坟墓。
比董老大成进小的,是两个女的,都嫁在外村成了家。兄弟中排行老二是董成田。这董成田在兄弟中的身材最标致:个子中等,上身长成了四方型,力气也是兄弟中最大的一个。人挺精明,人缘又好。因为与老三、老四是连胎的兄弟,年龄也相仿,关系处得比老大更密切。老三董成文,长到快结婚的年龄即十六岁那年,忽然得了“绞肠痧”,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只两天工夫,人们就眼睁睁地望着他死了。之后,老二与老四董成武的感情更加深了一步,就像是一个人似的。由于他们的父母老早就过了世,人们评品他们兄弟,说董成进像是长父,而董成田和董成武才是嫡亲的俩兄弟。
老四董成武,在兄弟姊妹群中年龄最小,惯来受着哥哥姐姐们的宠爱。自小由着性子,遇着事情,几乎都能得到随心所欲的目的。因此养成了不屈于下风,任性要强的性格。崔成云三十晚上育秧苗失败后,正月初七的上午,他拿回自家的簟子、晒箕时,艾德发仗着当干部的势子,居高临下的詈骂他,他竟敢与之对着干。当场把艾德发气了个一败涂地,正是他任性的表现。艾德发当时虽然没有办法处置他,此后,却处处寻找机会报复他。以至于弄得董成武觉得不能再在村上住下去,竟丢了本来在中队里还算“不吃亏”的处境,逃到了煤矿上。他离开东圩村后,都两个半月了,也是怕艾德发报复,竟没有回过家来。董成田逝世的消息传到他的耳中时,已经是他死后的第六天的下午。他乍听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弄得确实了后,竟然惊了个“魂飞天外”。当天下午下班时,就向工班长打了个招呼,只说夜里回家来看一下,第二天就去上班。于是,他在煤矿上吃过晚饭,就往家里赶来。
这天是三月初十,天上没有什么云,月亮照得路上还算清楚。为了减少麻烦,他想避免遭遇艾德发,于是慢慢的走。以为夜深一点以后,艾德发也该休息,总不会有什么麻烦了。这样,十五里路,他居然走了三个多小时。夜里十点多钟了,才来到村上。他本来以为这深更半夜,会碰不到任何人,能太平无事。因此,并没设防,大踏步地往家里走来。
他从村西进了村。到他家里来,必须要经过食堂门口。当他走到食堂屋拐处,下意识地向食堂门口张望了一下。见静悄悄的,便放心地走了过来。可是,离食堂门口还有三步之遥时,食堂的大门却忽然“哈啦”一声拉开了。艾德发端着一大脸盆热气腾腾的白米饭,从食堂里走了出来。原来,这是食堂里的干部们吃夜宵了。艾德发这是把饭往崔成云和他住的小卧室里送去。哎!董成武怕遇见鬼,却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竟然与艾德发打了个顶头照面!
艾德发见到了董成武,一肚子气直喷到头顶。一则他认为这是仇人见面,再则,食堂里干部们吃夜宵,是要瞒着社员们偷着吃的,现在让董成武撞着了,当然怒气冲天。因此,他恶狠狠地喝道:“这黑灯瞎火的,你从哪里来?”董成武听他出言粗悍,警惕地说:“艾队长,听说我老二死了,我是从煤矿上回家来看看的。”艾德发说:“噢!回家看看?你倒说得好听得很啊!”说着,捧着脸盆,疾步去了他那小卧室里。
原来,为了吴祥余死的事情,食堂里的干部们正在借题发挥,要往董成武夫妻身上栽赃。这几天正在筹划着针对董成武夫妇的行动,正愁着没处能找到董成武本人。现在他居然送上门来,艾德发当然兴奋异常!于是,他将董成武回来了的消息,向崔成云说了一声,便带了两个积极份子,来抓董成武。
这里,董成武才来到自己家门口,正在叫他老婆林青云开门;艾德发带着人却已经赶来。后面跟着的两个人,由于是夜里,董成武看不清他们都是谁。艾德发说:“董老四,你先别回家,马上跟我们到食堂里去。”董成武说:“好,我把手里的东西先送回家,马上就来。”艾德发哪容分说,一个纵子跳起来,冲到董成武身边,厉声地说:“不行,给我马上就去!”说着,伸手抓住了董成武的衣领,拽着他,要往食堂里拖。
董成武右肩上搭着一件外衣,左手拎着一只布袋。他见状,立定脚步,艾德发没有立刻拖得动。他趁势将身上衣服和布袋都扔了下来,对着屋里大声嚷道:“青云哪,我到食堂里去了,你把我的衣服和袋子都捡回去吧。”这才随艾德发封住自己的衣领,一直拖进了食堂的饭厅里。饭厅里没有灯,黑糊糊的。董成武说:“艾队长,我一没做贼,二没犯法,你这样抓着我干什么?”艾德发喝道:“谁跟你罗嗦,你给我站着别动!”
董成武站在黑咕隆咚的饭厅里。一会儿,一个积极份子拎来一只马灯,把马灯挂到了饭厅北边柱子的洋钉上。这饭厅说是五间,其实空间只有三间。东头的第二间筑成了大土台,作为开会时的讲台。土台东边,也就是饭厅顶东边的一间,向北延伸做了一个挂落①,不到十个平方米。因为那里隐蔽,非常安静,是艾德发给自己营造的一个私人居所。去年连部收容了三个姑娘,艾德发把姑娘们都安排在里面居住。姑娘们走后,那里便暂时的空了下来。这小挂落前面,就是饭厅正屋顶东边的第一间,本来是给大土台开会时放些杂物用的。在办医疗室时,艾德发他们让出了小瓦屋,把这一间和小挂落都收拾得做了他和崔成云共同的卧室兼办公室。本来,这里与大饭厅是有门相通的,艾德发在做他小卧室时,对小瓦屋方向的外面,即朝南方向特别开了个门,同时将对饭厅的门封死了。现在,这东边的一间,在外界看来,仍然是一堂房子,而内里却自成体系。从那里进出,必须得经过外面的小门。
对于这样的格局,崔成云把这堂饭厅房子比如做整个东圩群体,曾经形象地说,大饭厅像是广大社员群众,大土台像是发号施令的指挥棒,而他们居住的房子,则是运筹帷幄的领导人了。
建筑大饭厅时,为了扩大空间,把房子当中的柱子都用驮梁代替了。只是在两边靠墙处还各保留了两根柱子。现在,这位积极份子就是把马灯挂在西北靠墙边柱子上的。马灯才挂上去,艾德发便拿来一根筷子粗的麻绳,将董成武推到西北边离墙的第二根柱子旁边,将他的双手别到身后,将这柱子包在中间,把他的双手捆了起来。这样,董成武只能将手别在身后,靠着柱子转了。
昏暗的灯光下,董成武看见艾德发的身边站着四个他一手培植的积极份子。董成武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法,心想,莫非是他们晚上吃饭被我碰到了,就算犯了法不成?手被捆好了,董成武以为是审讯的时候了,于是先问道:“艾队长,我犯了什么法,你把我这样捆着?”艾德发不予答理,却又拿来一根指头粗的麻绳,站在桌子上,将绳子穿到柱子上的桁条上,打了个扣,将绳子在桁条上栓死了。将下面的一头在柱子上绕了两圈,再套住董成武的项颈,打起结来。结打好了,又将麻绳收紧了,使麻绳吊着董成武的项颈,他的头靠在柱子上正好受了劲。董成武要是掂起脚来,麻绳可以松着,如果脚放平了站着,就勒紧了项颈。忙好了这一切,艾德发说:“这样,老子就不怕你飞上天了!”又对四个积极份子说:“大家都回去休息,明天,老子再来问他!”说着,拎走了马灯,饭厅里顿时一片漆黑。董成武被捆着双手、吊着项颈,一个人站在黑暗的饭厅里这根柱子旁边。
董成武被莫名其妙地捆、吊在这里。站着的话,吊着的项颈,绳子微微受着力,只要放平了脚,就勒得难受,稍微一弯腿,便勒得出不了气。这时候,他只要项颈一歪,双脚一松,便被勒死去了!死,真是太容易了。于是,他心里像被刀捅了一样难过。他明白:“艾德发这样做,分明是为了正月初七那点矛盾,是在对我进行报复。他的目的,是在置我于死地呢。”
董成武清楚地记得,去年春上,沿河中队食堂里抓了个对河南陵境内来偷胡萝卜的年轻人,把他又捆又吊,绑在了柱子上。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那个人死在了被捆绑的柱子上。食堂里干部为了制造假像,将捆他双手的绳子解开,用挑水的勾子套在他的项颈上,将勾绳挂在屋上桁条上。死者家属知道后,到沿河食堂要说法,沿河食堂干部说,他是盗窃食堂菱角种子被抓获了,关在食堂里,他自己做贼心虚,上吊死了。因为是一河之隔的邻县,死者家属不怕沿河中队干部们的报复,便告到了繁昌县法院,向沿河食堂索命。法院判决的结果是,死者是盗窃集体种子,属于破坏集体生产的行为,又是畏罪自杀,是死有余辜的罪人;而沿河中队干部能够维护集体利益,警惕性高,是人民的好干部,得到了表扬。当时的沿河中队长王立全,因此还被调往大队部当上了副主任。董成武想,我如果这样死了,明天,艾德发他们随便捻一个罪名,我也是“死有余辜”的了。我只有二十八岁,死了倒不要紧,可是,我董家四个兄弟,从此就完全了结了!我们兄弟们,不知道前世里造了什么孽,年纪不大就都死了!我死了,自己倒省掉了烦恼,可是却贻害青云了!孩子们都还这么小,她的日子将怎么过呢?想到这里,他无奈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嗨——”
董成武被捆的这根柱子,离北墙不足一米。随着他叹的这口长气,饭厅外面传来了妻子林青云轻轻的问候声:“老四,你怎么啦?”董成武听了,知道妻子一直在外面看着自己。说道:“青云,我被小艾绑在饭厅里了。他们都走了,就我一个人在这里。我是不要紧的,你放心好了。夜已经深了,外面凉得很。你不要老是在外面看着我了,你不能冻坏了身体,孩子们还要你照应呢——你在这里看着我也没有用。回去吧。”而他自己现在却感到很寒冷了。黑暗中,董成武听得见妻子断断续续的抽泣了起来,这越发使他心里疼痛得无法忍受。
林青云是大家闺秀,父亲林世茂是解放前的先生,现在是受管制的地主份子。林青云从小读了几年书,是东圩村妇女中惟一识字的人。因为成分不好,虽然现在识字的人是宝贝,可是她却是另外。她嫁给董成武,是因为当时董家兄弟多,她父亲以为这样的人家在社会上不会被人欺负,将来的生活不会受累。她比董成武小两岁,今年二十六了,他们已经生育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自从她因为董正贵孩子,与老李氏评说了一下吴祥余推搡她的事,老李氏出于义愤,把吴祥余痛骂了一顿,吴祥余羞愧不了,自尽了之后,林青云总觉得心神不宁,无形中似乎有什么不祥,因此提心吊胆。可不是,今天祸事果然来了。
初十的月亮已经落了山,天空更暗了。本来,林青云因为父亲常遭斗争,已经弄得情虚胆怯,遇事无论是非曲折,都不敢与人争高论低,只是含屈忍辱的受着(与老李氏评说吴祥余,是因为占着亲戚关系)。对于眼前这样的遭遇,她更加明白,这是没处喊冤的。因此,只好在黑暗中偷偷地哭泣。
董成武听得林青云还在哭泣,就强打着精神,愠怒地说:“叫你回去,你还在这里哭!哭有什么用?我们家里,除我不算,还有你和两个孩子,难道你一定要和我死在一起吗?如果我们都死了,两个孩子不是更加可怜了吗?那样,我一家不就要全部被剿灭了么?说起来,你还念了几句书,聪明得很,却连这点道理也不明白。你给我赶快回去,带好孩子。我是不要紧的——谅他们搞我不死!”
林青云听了,停住了抽泣,说道:“老四啊,你走以后一直没有回来,家里的事你不知道啊。春天,正贵的儿子扒蚕豆卵子,让小祥余当贼抱去给崔中队长处理。正好给我碰到了,叫他把孩子给我,不要送到那里去。他却把我推了个仰巴叉,扭伤了我的腰。我痛不过,与他娘说了一下,不想,他娘儿倆不知道怎么搞的,小祥余当天晚上就在他屋后的杨树上吊死了。那小东西,积极得很,他死后,我就怕食堂里要借这件事作弄我呢。按说,这件事与你不相干啊!今天小艾把你捆在这里,要不是为的这件事,又是为的什么呢?我们家怎么这样的多灾多难啊!”说过,又低声的抽泣起来。
董成武听了,半晌没有作声。他想,这里是饭厅,与崔成云他们的卧室只隔三间空房和一个土台,不宜说太多的话。于是,说道:“你说的我都知道了。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回去吧。我们总有说话的机会。要是我一时不能回家,你把孩子们带好了,什么事也别烦神了,我也才能放心。不管怎么样,我总会自己照应好自己的。你对我尽管放心就是了。现在,我还不要紧,你在外面守着我也没有用,快回去吧。”林青云听了,又抽泣了一会,觉得守在这里也实在没有用,就一边抽泣,一边往家里去了。
董成武听得外面的脚步声渐渐地远去,知道妻子回家去了,心里似乎塌实了许多。可是,初夏的深夜还是很凉的。因为当时走路有点热,他脱掉了一件外衣,现在觉得冷得很。那吊着的麻绳,勒着他的项颈,使得他的头稍微勾一下,就勒得出不了气。唉!这时候,要是心里挺不住,或者是身体受不了,只要双脚一松,绳索就勒紧了喉咙,一个“呼噜”,便“魂飞身外”了!可是,董成武心里清楚,这样死了,只能是白白地丢掉了性命!因此,他拿出浑身的力气,下着坚定的信念:老子坚决不死!一定要看看你们这些狗日的,到底能横行到何时?于是,他强打着精神,连瞌睡也不敢(能)打一个,鼓足着力气,踮着双脚,以挨天亮。他这样做,不仅保住了性命,还抵御了夜里冷气的侵袭。也是因为他还有很好的体质,居然真的挺得天渐渐的亮了起来!
①挂落:沿着大房子檐下延伸的小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