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十五章
作品名称:沧桑 作者:河杨 发布时间:2013-08-03 18:02:08 字数:6050
十五、各顾各终究没顾着
慎又慎还是进圈套
来香子死了小儿子福喜后,又领来了他五天的饭票,本来以为自己能多活一时了。可是,埋葬了福喜后,程上锦就对她说,你儿子死了,他饭票应该交到食堂里来。当然,来香子是不肯交的,她以为,我儿子都死了,吃他这点饭票能算得了什么?于是在这五天当中,她把这点饭票一个人吃了个尽光。可是,在发下一个五天饭票时,程上锦却扣掉了她家里一个人的,说你上次多领了一个人的去了,这次应该扣掉。于是,她家四个人饭票,只发了三个人的。来香子望着程上锦,虽然觉得委屈得很,却无可奈何。
来香子将这点饭票领回来后,将多扣了一个人的向三个女儿说了,想要大家节省一点,把这扣了的饭票分摊下来,好度过这五天的难关。可是她的三个女儿谁都不买这个账,都说“福喜的饭票我们没有吃到一点点,现在扣了,我们也不管,我们只要我们自己本分的饭票。”没办法,来香子只好把两个大女儿的饭票给了她们,把十一岁的三女儿小萍的饭票留着。小萍向她索要,她哄着小萍说:“小萍,阿妈代你打饭去。你人小,炊事员老是欺负小人,打饭打得少得很。”小萍虽然小,因为一直以来,阿妈都没有为她打过饭,现在扣了饭票了,倒来要代她打饭,知道阿妈是为了要吃她的饭票才这么做的。于是,小萍说:“不嘛,我能打饭,你把我的饭票给我啊。”来香子说:“小萍,那你借一毛五分钱的给我,我俩都吃一毛五,到了下个五天,阿妈就还给你。”小萍不肯。来香子硬的扣下了小萍一半的饭票。小萍哭着闹着不答应,来香子发起火来:“老娘还生了你呢,这点事都不行吗?不行也行,老娘就给你这么一点!老娘自己也只有一毛五分呢。”小萍没有办法,只好接受了一毛五分的饭票。
小萍接了一毛五分的饭票后,算了算账,每天只能吃三分钱,才能接到下次的饭票来。可怜,她每天早中晚各只打一分的粥或者是饭,炊事员像给一只鸡吃一样,随便用勺子舀一点给她。小萍每天吃这么一点点,饿得无精打采,恍恍惚惚。第三天午饭后,她在后门口小塘洗衣跳板边靠在杨树上打盹,恍惚中,歪进了洗衣塘里去了。这个小塘面积不大,水却不浅,她没有力气往上爬。晚上大萍回家时,看见跳板对面漂了个死人,拉上来一看,竟是小萍!
小萍死后的两天,又是发饭票的时候了,来香子自己却睡倒在床上不能领饭票了。大萍把饭票领来,将来香子的一份给了她。来香子没办法来打饭,只好央求爱萍。鉴于二春的情况,来香子对爱萍说:“孩子,我们家快死得没有人了。阿妈看样子也活不了几天。你代阿妈打饭,就打在我那粪瓢里吧。我天天用它打饭,是有下数①的,你别吃了我的啊!”来香子到了这时候,还生怕爱萍偷吃了自己的饭!爱萍说:“阿妈,我在食堂先打我自己的饭票,在那里吃过了就给你打着带回来。我俩各打各的,我不会吃了你的呢。”
可是,食堂打饭总是嫌麻烦、怕罗嗦,特别是一个人一餐打两次饭,总要被骂一顿,甚至第二次就不给打了。爱萍没办法,只好将她阿妈的和自己的饭票放在一起做一次打,打过以后,再放一点在粪瓢里,份量当然比来香子的饭票应该有的少。来香子吃的时候,看着份量不及自己打的多,心里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只好就吃这么一点点了。
来香子睡在床上,孩子们都要找自己吃的,没人经管她。别说想喝开水,就连冷水也没人舀给她喝。渴极了,自己挣扎着爬到洗衣跳板边舀水喝。这个五天当中的饭票,她只吃了两天,连去跳板上的力气也没有了,想喝点水,只得在床上挺着。又应该是发下个五天饭票的这天上午,来香子终于停止了呼吸,了结了她病痛、艰难的一生,时年三十七岁。
爱萍本来在学校读三年级。自从二春死后,她就没有上过学了。现在她一家就剩下了姐姐和她俩。姐姐每天下田劳动,补助多少,爱萍没有份。她只能吃着自己的口粮饭票。在他阿爸阿妈临死时,她多少还吃到了一点他们饭票打的饭,现在,就只能吃发给自己的这点饭票了。
食堂为了给大“面积上”上劳动力增加补助,把大众伙食再进一步恶化。老小只能吃到水一样的饮汤。爱萍虽然是六分的饭票,每餐吃两分,却只是一碗,只是等于喝了一碗水。于是她每餐喝过这一碗水后,就满田四野的去找吃的。可是,她只有十三岁,而且体弱得如幼童。十冬腊月的,虽然湖里有野藕和野饽荠,可是她没力气去挖,只好找点能捞上嘴的东西吃。这一天,她在荒芜已久的菜园地里看见有不少绿油油的牛舌头草②,就拔着它的根咀嚼。牛舌头草的根虽然又苦又涩,但是,饿极了的她,以为有这东西吃,比没的吃总要好些。于是,就吃了个够。可是,这东西吃过以后,在肚子里却不老实,爱萍当天晚上就泻起肚子来,而且还不得停留。第二天早上,她居然不能来食堂打饭了。到了中午,要泻的时候,竟然爬不下床,只好在床上泻。大萍根本没工夫照应她。到了第二天早上,大萍上工去时,问她怎么样了,她竟然没有答应。大萍仔细地看了看她,她却死在了床上!
赵恒生和董成武来抬爱萍的尸体去埋葬时,发现她睡的床上尽是她拉下的粪水,床竟然被湿掉了大半节!
李二春的一家七口人,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就只剩下大萍一个人了。现在爱萍死了,大萍真的是欲哭无泪!因此,在赵恒生他们抬走爱萍尸体的时候,她呆呆地望着,居然一点泪水也没有。可是,从此以后,大萍却像换了一个人。赵恒生给李二春家住的是一个大房间,本来开着三个铺,现在就空下来两个铺了。大萍劳动回到家来,一个人睡在大房间里,老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屋顶,总觉得阿爸阿妈,哥哥弟妹们就在身边。半夜里她老是大声呼唤着他们的名字。有时候,到了打饭的时候,她也忘记了去食堂,人们下田去了,她竟然饭也不吃,也跟着到田里去。赵恒生一家人见她这个样子,知道她伤心过份,精神错乱了!由于她老是大呼小叫,弄得赵恒生一家人也神情不宁。她到了田里,一改本来勤快灵活的情形,老是站着望着前方,能呆呆地望上许久,不是同伴们提醒她,她简直就能望上一两个钟头不想做活了!人们知道她的情况,非常怜悯她,可是,谁也不能为她解脱。时间不长,她居然常常不吃饭,就到田里去。于是,连走路也没了力气,常常在平坦的田埂上走着走着就摔倒了。尽管这样,积极份子们还老是训斥她,说她“像死的一样,不配吃补贴的粮食”;程上锦巡查时,也警告她,再像这样呆呆的站着不做活,当心敲断她的“狗腿”。可是,任凭干部和积极份子们怎么警告她,她总是改不了失常的样子。
终于在爱萍死后的第十三天的早上,大萍睡在床上起不来了。她这一睡下,非同小可,没有人给她打饭,没有人嘘寒问暖。赵恒生看了可怜,常常问她是否要吃饭。她总是胡说八道,不是说我没饭票了,还吃什么饭;就是说,“我的饭给福喜吃了,这小摊炮子③的,一生世没吃过饱肚子,我才打来的饭,放在台子上,只眨了一下眼睛,他就把我的饭偷吃光了,我哪里还有的吃?”要不然,就叫着她已经死去了的亲人名字,叫他们把饭票计算着吃,不要顾头不顾尾,以后没的饭票吃就会饿死了!赵恒生听了不得要领,自己又要下田,不能耽误,只好不管她了。赵恒生的孩子们见她疯疯癫癫,都不敢接近她。于是,她睡在床上的第三天,就不再作声了,第四天早上,赵恒生来她房间里看她,她已经硬挺挺地死在了床上!
赵恒生眼见着这么热热闹闹的一家人,竟死得一个也没剩了,联系近两个月来,他虽然为埋人弄了些补助,可是,这补助多么残酷?现在村上像二春这样全家死得绝了户的,已经有好几户了,而且这情况还正在恶性发展。看看自己家里的人,也个个瘦得皮包骨头了,他心里不免产生了兔死狐悲的感觉:二春多么好的一家人啊,这么快就都死尽了,食堂里要是再不把粮食增加一点,不仅是他这一家,更多的人也都要跟着死去了!
赵恒生由于看着死人太多,想食堂里能给人们增加一点粮食,这只能是他的幻想。因为大跃进虽然“跃进”得田里没收到粮食,而粮食产量却都说是千斤亩万斤亩的。有了这么好的收成,国家当然把农民们看得“已经好得能登天”了。报纸广播天天说,农民们粮食多得吃不了,甚至没地方放;多年来,猪是什么样子,人们几乎忘记了,五六岁的孩子甚至不知道世上还有“猪”这个东西。可是,广播报纸却说,农民们猪肉吃得多了,拉起了肚子④。于是,国家把农民的征购任务“稍微”加了一点。在国家征购指标下达后,农民们收的所有粮食全部交了国库,也还不能完成任务。于是,在应该上交粮食到国库里的时候,干部们总是借口农活太忙,要等稍微闲空了一点再往国库里送,拖拉过关;层层干部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幌子,在粮食都交完了的情况下,也不再催。其实,交掉了这些粮食后,连队里就没有剩余的了。人们吃的,只能再进一步紧缩,哪里还有增加口粮的可能?尽管这样,干部们都还互相祝贺,祝贺在大跃进中大家都取得了辉煌的成果。于是,层层干部开会一再促进,要把大跃进的步伐跨得更大,要干部和社员们都“振奋精神,快马加鞭,奔向共产主义”!
这种政治形势虽然轰轰烈烈,却也让许多人晕头转向。二十八连的指导员张亦汉和主管生产的赵恒顺简直适应不了,只能被动地随波逐流。他们对目前的形势非常不满,认为这种形势违反了起码的世事规则,荒唐得透顶了。因此,他们仍然一如既往,我行我素:对生产情况只有忧愁,从不夸张,对社员们只是怜悯,狠不起来。对目前奉行的开口就骂,举手就打的风气,则鄙夷地斥之为:“只有跟畜生没有区别的东西,才能做得出来!”
然而,艾德发、程上锦一伙,与张亦汉、赵恒顺却恰恰相反,紧跟大跃进的狂飙胡作非为,反而说他俩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奴隶,只知道对着土地劳累,不问政治,软弱无能,婆婆妈妈,完全没有大跃进的气魄,白白地占居了大跃进的领导岗位,影响了大跃进深入开展。而且不止一次地向营部反映,说这两个人严重阻碍了二十八连大跃进的前进步伐,应该撤换。
齐一龙副营长是东圩村的人,对这些情况熟悉得很。前几回艾德发或者程上锦去反映这些情况时,齐一龙总是说:“二十八连的这种情况,营部领导是知道的,也是要认真考虑的。”这一天,齐一龙终于对艾德发说:“张亦汉和赵恒顺的事,我已经和吕教导员商量过了。他说,张亦汉在大跃进的形势下虽然热情不大,没有猛打直冲的干劲,但是,还忠实可靠,工作也扎扎实实,又没犯错误,不好将他指导员的职务公开免掉;要是他自己不干,才可以换掉他。赵恒顺是东圩村人,生产上有一套,无论如何还不能撤换。而且他只管着生产,对大跃进妨碍不是很大。根据吕教导员的意见,关于张亦汉,虽然可以撤换,但是如何撤换,你们可以考虑着办。”其实,他这话是在告诉艾德发他们,张亦汉如果是“自己不干”,是可以换掉的;而赵恒顺则是无论如何不能换了。于是,艾德发思想里打起了让张亦汉“自己不干”的主意来。
艾德发听了齐一龙的话,知道这是营部的意图,甚至以为只要是张亦汉下了台,自己就可以当上第一把手了。他当然知道,自己还不是党员,不能爬上这个位子;可是,他又一想,现在我是党的积极份子,只要张亦汉不当指导员,自己就能很快解决入党问题。
艾德发经过深思熟虑后,将连部会计吴先利叫到自己卧室里,对他说:“根据营部安排,你去给张亦汉写个退党申请书,去找他盖个私章,就说是给他争取到了一笔救济款。张亦汉不认识字,又还相信你,所以我让你去办这件事。你如果办妥当了,也算为二十八连的大跃进搬掉了一块绊脚石,为集体立了一功。我和营部的干部们,都希望你能把这件事办得好。”
吴先利听了,回味了一会儿,明白了这是要自己去骗张亦汉退党。因此,心里害怕。说:“艾连长,营部既然要这么办,为什么不公开的对张亦汉说呢?”艾德发说:“为什么呀?这还不是为了照顾老张的情绪么?你想,他都是老资格的党员了,总不能公开的叫他退党吧?我要你去这么办,就是不能明白的对他说。你也知道,他这种人占据了一把手的位置,对我们工作妨碍不小,应该叫他快点下台才是。而他自己又不自觉,只好用这种办法了。你放心,张亦汉是个木纳、懦弱、老实的人,你给他写退党申请,说是申请救济款,他对你不会有什么怀疑。这也是营部的意图,他即使到营部查问情况,也不会给你捅任何漏子。到时候,真给他退了党,谅他有理也没处说。如果为了这件事出了什么问题,有我一手给你担待,这样你总应该放心了吧。事情做成以后,不仅是营部,我也决不会亏待了你。”吴先利听了,只得领命而去。
第二天,刚刚吃过早饭,张亦汉正准备到田里去,吴先利却拿着一张写满蓝色钢笔字的白纸来了。他笑嘻嘻地说:“张指导员,我昨天在营部开会,营部说要给您一些救济款。又知道您不认得字,叫我给您写个申请。我已经给您写了来,您盖个私章吧。”张亦汉虽然是老共产党员,当着二十八连的政治指导员,却因为连一个大字也不识,到营部开会签到,都是别人代笔。现在,吴先利说营部给他一笔救济款,并且已经代他写好了申请,好像是在情理之中。可是,他身为连部指导员,却没有听说有救济款的事,更没有遇到过有谁事先写好了申请,叫自己领现成救济款的事。因此,他心里又“嘀咕”了起来:“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天上真的要掉元宝了么?”见这纸上写得满满的字,脸上虽然强装着微笑,心里却狐疑不定。
吴先利见张亦汉狐疑不定,知道他不相信有这样的好事,就用竭力巴结的语气说:“张指导员,您还不相信我吗?您平时对我多么爱护,还希望我进步呢(也培养他为党的积极份子)。我感谢您还来不及,还能骗了您吗?再说,这次救济款,各个连的领导都有,不是给指导员,就是给了连长。我们二十八连,就是给您了。听说数量还不少呢。营部说,今天要把申请交上去。我马上就要到营部里去开会,打算顺便带去呢。不然,弄耽误了可不好啊。”
张亦汉听了,将这张白纸拿在手里,看了又看,可是,一个字也不认得。张亦汉觉得,吴先利这个人平时还算本分,没有做过很“出格”的事;对他本人,也还算尊重。因此,不能没有道理的不相信他啊!可是,他还是用审慎的口气问吴先利说:“吴会计,我看人家写申请要救济也不是一回两回了,那些申请就只有几行字,而你给我写的这张申请,怎么有这么许多字呢?”吴先利做贼心虚,几乎吓得露了马脚。吞吞吐吐了好一会,还是欺负他不识字,又镇定了下来,使了个欲擒故纵的法子,说:“张指导员,您不相信我了?那我就走了,您再找别人来写吧。我今天算是好心遇到了坏肚肺,再好的心也用不上啊。”说着,抿了抿嘴唇,拿起这张纸要走。
张亦汉见了,果然放心起来,说:“吴会计,你别要见怪呢。我是说,营部什么时候想起我老张来了?真让我感到突然得很啊,还突然得不敢相信呢。既然你说是真的,我不能不相信你啊,你为我写了申请,劳心费力的,我应该要感谢你呢!”说着,拿出了自己的私章来,任吴先利在这张纸上盖起来。本来,一般的申请只要盖一个私章就可以了;可是,这张申请,吴先利却盖了四五个章,几处写错了的地方,也都加盖了张亦汉的私章。
①有下数:下数,数量多少、质量优劣的程度,即数和质的程度,称为“下数”。
②牛舌头草:它的叶子像牛舌头,故名。根茎粗大,黄色,有低毒。
③这小摊炮子的:摊炮子,即“挨枪弹”。这里姊妹兄弟习惯这样互骂,是一种亲昵的骂法。
④猪肉吃多了,拉起了肚子:这是当时一份报纸副刊上漫画说的:一位农民拉肚子,就诊于医生。医生说:“你猪肉吃得太多了,所以拉肚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