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二章

　　二、王生银含泪屈嫁亲生女
艾德发巧干翻打二遍草
　　程上锦听了艾德发的话后，当天晚上，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翻来覆去地想着，该用什么办法才能将王小花网得住呢？
　　程上锦担任的十六中队食堂管理员职务，管理着五百多个人口吃饭的口粮。尽管是大小人定量，每天也得三四百斤的大米来吃。因此，每天从大队加工厂运米回来，是他的一项省不掉的事情。这天他心上虽然记着王小花，可是，吃过早饭，还得带着三个男劳动力到大队粮食加工厂来挑米。
　　大队粮食加工厂，在离东圩两华里的大队部田家村里。这是为了吃大食堂而特别办起来的加工粮食的场所，生产的大米纯粹是为了供应全大队的各个食堂。加工厂加工大米的工人，是从各个中队抽调来的。被抽调来的人员，必须符合身强力壮、家庭人口少的条件。因为这里做的都是重体力劳动，需要身强力壮；人口少，无需偷粮食养家小。在加工厂里的人，定量比普通社员多。还有机会“瞒上不瞒下”的冒险偷点米煮着吃。所以这些人饿肚子的情况比中队里做农业的好得多。今天程上锦他们来到加工厂里，碰上了加工厂的工人偷米吃被逮着了，大队干部们正在“整顿”当事人李老大。
　　李老大是本大队河口边荡罾村人，三十多岁，魁梧得很，力气也大。家里只是他和一个六十岁的老娘。正因为他力气大，家庭人口少，才被抽调到了加工厂来。加工厂在别处运稻子到厂里来时，老是三个人挑一千斤，他李老大总是其中之一，而且总比别人多挑几十斤。也正因为他力气大，饭量也大，老是吃不饱，还早早的就饿了。今天，四个工人在用两个碓臼舂米①，看着舂熟了②雪白的大米，李老大提议弄一点去煮着吃，工人们当然个个赞成。于是他拿起因为舂米而摘下的、自己戴的狗套头纱帽子③，装了三四斤米，到隔壁田四奶奶家烧煮。饭烧好了，他先吃了两大碗，然后到加工厂来叫伙伴们陆续去吃。可是，伙伴们怕去迟了没有饭吃，谁也不肯退后，竟整体的歇掉了工作，全部去吃饭了。
　　这时候，管理米厂的副业会计董信旺来加工厂统计加工的数量。见只有李老大一个人在这里，其他人都不见了。便问这些人都到哪里去了？李老大虽然力气不小，却不会转圜，竟然结巴了起来：“他们去——”却没有了下文。董信旺见状，知道他们又去偷米吃去了。厉声呵斥道：“我晓得，你们这些东西，贼头贼脑的样子，肯定又偷米到什么地方煮着吃去了！”
　　田四奶奶家紧邻加工厂。俗话说：做贼心虚。这些在偷着吃饭的人，虽然在吃饭，心却悬在树头上，激灵得很。董信旺的呵斥他们都听见了。于是，大家像割了颈子一样，把锅里的饭都倒进了肚里，火速的来到了加工厂里。
　　由于他们来的太急，有个人嘴角边沾着的饭粒也没来得及抹掉，被董信旺看了个清楚。董信旺说：“好个鸡笼里关了你们这群野猫④！”说着，转身来到大队部里。一会儿功夫，董信旺与杨云山、齐一龙都来到了加工厂里。杨云山清了清嗓子，用森严的口气问道：“你们偷米煮饭吃，是谁的主张？”这四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敢作声。杨云山又说：“堂堂男子汉，怎么做起胆小鬼来？好汉做事好汉当嘛，既然做了，还有什么可怕的？难道我们还能把你吃掉了不成？”他们仍然缄口不言。李老大见了。知道躲是躲不过去了，只好站了出来，低着头嗫嚅着说：“是我。我饿得实在难受，就去烧了一点吃了。”“好！”杨云山说：“到底是条好汉，自己承认了！你给我站过来！”李老大听了，只好来到这三个干部面前。
　　正在这时候，程上锦带来挑米的人到了加工厂里，其中就有王生银的儿子王元新。他们见了这个阵势，都站在一边，看着事态的进展。杨云山见李老大果然来到面前，从上衣荷包袋里掏出麻绳，递给了齐一龙，示意把李老大捆起来。齐一龙把李老大的双手别到了背后，只把他双手绑了起来。杨云山见了，拿了条工人门用的扁担，王元新以为他要用扁担打李老大了，吓得哆嗦了一下。而杨云山却不打他，而是把他被捆的双手掀了起来，将扁担从被捆的手底下插到了背脊上，接着将扁担猛地抬起。李老大随着扁担的抬起，整个人往前撞了下去，他的头首先落了地，鼻子被地面擦出血来。杨云山还不歇手，又将扁担插上李老大的肩膀，站在他的左侧，用双手尽力抓着扁担，扳着他的双臂。只见李老大额头上冒出了豆大的汗珠，又听得他的胳臂“咯咯”两声脆响，便昏迷了过去！看着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李老大，杨云山说：“看你们今后还偷不偷米吃？这还了得吗，叫你们加工大米，你们竟然偷着吃——鸡笼里关着野猫，还怎么能养得起鸡来？”说着竟转身回大队部去了。据说，现在的干部们体罚人，有许多名堂。什么“蜻蜓点水”、“乌龟背石头”、“癞蛤蟆望天”等等，这回对付李老大的办法，叫做“放飞机”。
　　程上锦见了这个场面，联系到艾德发经常教唆他的话，认为当干部的就应该有这样的手段。于是，他当场以幸灾乐祸的口吻讨好杨云山说道：“这些东西就得要用这样的办法对付他，不然的话，公家的东西谁还管得住？”
　　程上锦好像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米挑了回来以后，一扫这几天愁眉不振的情绪，底气陡增，坚定了要学习杨云山、艾德发的决心，以期捞取政治资本。于是，竟然觉得与王生银的矛盾，根本不值得懊悔了。
　　艾德发昨天了解了程上锦的心事后，决定为程上锦解下忧愁。今天清早，他一起床就找到了炊事员杜二丫——杜大个子，用下达政治任务的口气，对她做了详细交代，要她找鲁老二的老婆从红梅，务必为程上锦把王生银的女儿小花讲妥当。还一再叮嘱她，一定要把事情办好，不能有半点含糊。杜大个子了解了具体情况后，在心里摸算着说：两天前你程上锦给王生银造了那么大的孽，今天却想娶他的女儿，这哪里能说得好呢？但是，这艾德发却一再嘱咐一定要办好，她只好硬着头皮答应，决定先找从红梅，让她去试试情况再说。
　　供应早上粥的时候，鲁老二的老婆从红梅来打粥。杜大个子格外客气，不单把粥打得格外多，还笑吟吟地对她说：“表嫂，你吃过早饭到食堂里来一下，我有件事要找你。”从红梅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可是看杜大个子笑容可掬的样子，估猜决不是坏事情，于是便干脆地答应了，而且想道，乐得借此机会，一个上午可以不用出工，只需来食堂里应付杜大个子了。
　　她借这个机会，将家务料理了一下，约九点钟左右，来到食堂里。杜大个子把她让到了自己卧室里，请她坐在自己的床边上，她自己则站在一旁，以婉转相求的口气说道：“表嫂，住在你家的王生银，你们还能谈得来吧？”从红梅说：“他是我老二的妹夫，又在一屋里住，要是有事的话，也是能讲的。其实，我们又没什么事，和他家哪个人都没谈过什么。”“表嫂，程会计托我，”为了表示对事情的诚恳，她不说是艾德发交待的任务，却说是程上锦自己相求。“他想讲王生银的小花。我和王生银家里没有交往过，不好开口。想想还是请你先去探个深浅，所以今天才请你来。你今天代我和王生银夫妻说说看，看他们是什么态度，我听你的消息。你看好吗？”
　　从红梅听了，想了想，怪不得你今天这么热情地找我，原来是这么件好事啊——可是他们已经造成了那么大的矛盾了！于是说道：“我看这件事把握不大。王生银这些天好像还在生程会计的气。要是想讲，要等过了这两天，他的气下去了，大概会好讲些。其实，程会计也太认真了一点，这么大冷的天，硬是把他们赶到大湖里去了。我家老二冻了一下，到现在还咳嗽得不歇声呢。”
　　杜大个子听了，正色道：“你代我对他说：这年头公事公办，程会计也是为了公事，不能因为这点事老是记恨着他。你给他们解释清楚了，不要见程会计的气。其实，他平时对小花好得很，连打饭都呵护着她，这事大家都看得见。程会计这人也还精明，小花配了他，也不会屈了。为人看事情，眼光应该要看远一点，不能只为了这点小事就坏了大事情呢。再说，这还是艾队长的主张呢，要是弄不好，恐怕艾队长和程会计都不肯罢休。你想想，这世上哪有做社员的能拗得过当干部的呢？你代我给他家里说清楚了，俗话说‘光棍好做，不如早做⑤’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要是想开了，结了这头亲不会差；要是硬的不肯，这你也明白，只怕‘鸡蛋硬不过石头’呢。”
　　从红梅听到这里，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杜大个子说的并不完全是吓唬人的话，看来这件事由不得王生银一家了！于是，她调转了口音，说道：“表姐姐，你说的实在。就是不知道他家里人是怎么想的。我中午就去问问看，问清楚了，再来对你讲。”杜大个子说：“表嫂啊，话就靠你去讲。艾队长和程会计他俩既然已经打着了这个主意，顶多是迟早的事。俗话说‘猴子不上树，多打一锤锣⑥’。王生银他们要是回得干净，你就给他们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他们要是明白人，就会干脆结了这头亲。要是把事情弄僵了，只怕到头来‘女儿嫁了，亲家恶了’，大家都不好看。”
　　从红梅听了杜大个子的话，心想，小花叫程上锦盯上了，看来是没有脱身的办法了！于是，她说：“好，表嫂，你说的话我听明白了，我会尽力说服王生银一家，干脆成就了这头亲事，大家都体面。叫他们不要做‘女儿嫁了，亲家恶了’的事吧。”杜大个子看看时间不早，自己还要炊造中午饭，就对从红梅说：“就这样吧，表嫂，你去多说几句吧。”她又说：“你说中午就去找他们讲，恐怕时间来不及。干脆你晚上和他们讲吧。我让艾队长给你们晚上留个说话的时间。”
　　为了让从红梅能有时间与王生银一家讲话，当天晚上全中队的男女劳动力都没有出工。从红梅吃过饭，见王生银一家都准备睡觉了，便来到他们睡觉的房间里，将上午杜大个子说的话向他们说了。起初王生银倒口闭口不同意，还气愤地说：“我一家人就是全死光了，也不能将小花嫁给了那个像猪一样的东西。不是说他那天打了我，我就记恨他，而是说他一贯没有人性。我家小花是本分的人，哪能嫁这种野兽一样的东西！要是与他结了亲，我就等于把小花扔进水里去了！”
　　从红梅语重心长地说：“生银妹夫，我们都是至亲，‘亲戚总望亲戚好’。你想想，鸡蛋怎么能硬得过石头？其实我们现在连鸡蛋都不如，简直就是一塌湖泥；而人家，比石头还要硬，简直就是钢刀呢。说实在话，我也不愿意结这门亲。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要是不结这门亲，除非远走高飞，不然就算你是孙猴子，也翻不过如来佛的手板心啊！现在的情况，是一雷天下响，你就是想远走高飞，又能走到哪里去呢？你说你一家人都死光了，难道死你不得？都死光了，又能怎么样？他们随便捻个什么由头，都能把你一家人搞死光了！你比我聪明，看事情应该比我看得清楚。我看你，还是想开点，不然，‘鸡飞了，蛋打了，’结果，还是那么一回事。你还能有更好的办法吗？”王生银一家人都是知事明理的人，听了这些话，都暗暗伤神，缄口无言；而王小花简直哭成了泪人。于是，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王小花成了程上锦的老婆。事情定夺下来后，王生银一家在这黑暗的夜里，都伤心流泪，悻悻地痛哭了一整夜。
　　王小花与程上锦结了婚以后，十六中队的人百思不得其解。王生银夫妻虽然和所有的男人女人一样，白天黑夜都拼在田里，大家天天都见面；可是，这种事总不能公开谈论，因此总没有谈心的机会。全村人不知道其中的所以然，只觉得王小花太委屈了：这么好的姑娘，居然嫁了个没有人情味的悍夫！
　　进入冬天了，上级为了总结大跃进的成果，要按照粮食产量评比先进与落后的等级，借以评定干部的政绩。对于这样的事，张亦汉和赵恒顺都抱无所谓态度。因为田都荒芜了，社员们吃饭都成难事了，还在乎什么评比等级与政绩？
　　然而，艾德发得知了这个情况，却真正是“野人捡到了吹火筒，吹起来吹”了。他在大队干部面前一再标榜，今年他在十六中队狠抓实干，十六中队的粮食空前丰收。在开过各中队准备汇报粮食产量的会议以后，他简直是忙得忘乎所以。既督促吴先利把报表按照他的意图认真填好，又吩咐各仓库里要把稻谷堆放在最显著的地方，好让检查的干部看出成绩来。他填报的产量，亩产是802斤，满以为是全大队最高产量了。
　　可是，他的家所在的村庄，第十四中队却报了个862斤的产量，比艾德发报的还高出60斤。这样，艾德发本来虎着胆子，要争第一的希望就要落空。争不到第一，他想由副中队长转正中队长也不会有多大希望。于是，他枯思冥索地想着办法，居然别出心裁地向大队打着保票说，计划利用冬季下雨下雪的机会，翻打已经脱过粒的稻草（叫做“翻打二遍草”），做到精打细收，颗粒归仓。一定要在一亩田的稻草里翻打出100斤稻谷来。大队对他这样的奇想十分赞赏，开大会时要求各个中队都要向艾德发的十六中队学习，也要“翻打二遍草，刷新总产量”。于是，艾德发一面叫吴先利重新造好报表，将亩产量定位在978斤上面，一面叫劳动力将东圩原来三个小队队屋里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全部搬空，将还在田里的稻草，不少已经烂得腐朽了，都挑到队屋周围放着，待天下雨时，进行“翻打二遍草”的工作。
　　冬天，老天在一阵阵的东北风呼号下，就下起雨雪来。在下头一场雨夹雪的时候，艾德发将男女劳动力都叫到三个小队队屋里。几百号人，每座队屋里七、八十人，站都站得满了，乱糟糟的，还能翻打什么二遍草！
　　老天零零星星下了三天的雨和雪，大家就乱糟糟地在队屋里折腾了三天，每个队屋里清理出来的稻谷，都只有两三箩稻，连稻谷带瘪壳一百来斤的样子。第四天，艾德发到大队部报告说：“十六中队翻打二遍草得到了93180斤稻谷。按970亩田计算，每亩是96斤还多6斤，加上原来的产量，是978斤的单产了。”
　　1957年的年终评比，别的中队都没有做翻打二遍草的工作，也就没有这项收入。于是，十六中队的粮食产量成了全大队的第一。大队认为，翻打二遍草，是大跃进的新形势下敢想敢干的创举。因此，艾德发个人不仅得到了嘉奖，十六中队还得到了“先进红旗单位”的称号。年终表彰大会上，艾德发兴高采烈地从大队部背回来大红旗。这样一来，他更加以为十六中队的先进完全是他挣来的，于是更加凌驾于张亦汉赵恒顺之上了。
　　艾德发把大红旗背回来后，立即在食堂门口竖了一根毛竹做旗杆，将大红旗扯了上去。为了庆祝夺回了先进红旗，十六中队食堂晚上特别加餐，本来供应稀饭也改成了供应干饭，还给每个劳动力补助了二分饭票。
　　晚上打饭之前，艾德发叫食堂管理员程上锦和会计吴先利把所有来打饭的人都集中到饭厅里，听他颂扬一套自鸣得意的先进“经”。
　　在饭厅的土台上，艾德发吼着公鹅嗓子嚷道：“为了庆祝我们取得的好成绩，今天，特别给大家加餐！在1957年里，十六中队成立以来，广大干部和社员，出大力流大汗，取得了全大队第一的好成绩。为了保持先进，争取更大的胜利，我们还要开动脑筋，敢想敢说敢干，真干实干加巧干。今天，我们在这里庆祝已经取得的好成绩，庆祝得到了大红旗；明年这个时候，我们还要在这里迎接农业现代化。什么是农业现代化啊？就是耕田不用牛，点灯不用油；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到了那一天，我们就进入共产主义了。在共产主义里，人人有饭吃，有衣穿；人人各尽所能，按需所取！美好的共产主义，是我们理想的天堂。只要大家提高思想觉悟，服从命令听从指挥，用真干实干加巧干的精神，跟上‘一天等于二十年’的大跃进步伐，共产主义很快就会到来了！”还好，今天艾德发格外高兴，居然没有老子连天的骂人。
　　他的话还没有落音，程上锦就带头拍起巴掌来，接着，吴先利也拍了起来。来打饭的人都急猴似的要打饭了，谁有心思听他的“高论”！好在他讲的并不多，讲过了，就开始了打饭。于是，大家又都一窝蜂地、乱哄哄地拥进食堂里打饭。
　　
　　①碓臼舂米：碓臼：石头制成的器具，中间有个洞，可以装上要加工的物资。这里说的碓臼，是加工大米用的。舂米：稻谷去壳后的糙米装在碓臼里，再用石制大锤在里面用力冲击，通过冲击力的摩擦，使大米表面的糠皮脱去。这叫做“舂米”。
　　②舂熟了：舂米时由糙米舂成了白米，叫“舂熟了”。
　　③狗套头的纱帽子：一种从头上一直能套到肩上的、御冷的、低档的纱织帽子，一般为黑颜色。
　　④鸡笼里关……野猫：野猫是偷鸡吃的野兽。这里是“家贼难防”的意思。
　　⑤光棍好做，光棍，好汉；不如早做：与其犹豫不决，不如干脆早做决定了的好。
　　⑥猴子不上树，多打一锤锣：事情即使难办，多费点手脚，也要达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