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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第十二章

作品名称:沧桑      作者:河杨      发布时间:2013-07-15 21:15:10      字数:5247

  十二、赵恒发当房仅存碎砖瓦
   好主任行奸被捉还获释
  破圩回来的赵恒发一家,住在只有一个墙角的楼房里,房子西北与东边的一半完全没墙,与外界相通。虽然是住在瓦屋里,却与住在凉亭里没有区别。农历九月的天气,夜里已经凉得很了,茫茫大水之上,总刮着阵阵大风,而水上的风又格外的冷。韩妹妮总以为现在离冬天还早,舍不得将过冬的被子拿出来用。全家人睡一个铺上,只盖着单薄的被子,因此,着实地在挨着冻。
  大水终于退了下去。赵恒发将被风浪卷倒的碎砖,拾掇拾掇,在楼下码起了遮风挡寒的墙,准备把床铺开到楼下来。正当他把房间整理得像模像样,一家人以为总算有了栖身之处的时候,房子的典当人董成绪突然来到了。他见了赵恒发,脸上的肌肉煽动了几下,算是礼貌的表现。他说:“发子兄弟,现在圩破水荒的,弄得这房子墙也没有了。要是修理的话,我是拿不出钱来的,我看你恐怕也没有力量。我们总不能眼睁睁地望着它倒掉了吧?因此,我想把它卖掉。虽然我典当给你的期限还有一年,可是,这样的情况,是天灾,不是人为的,我也没有办法啊!”赵恒发听了,不啻于晴天霹雳。这几天他之所以忙着捡碎砖码墙,是因为他当来的房子还有一年的居住权!现在董成绪却要出售,他说的又合乎情理,不能不依着他呢。
  赵恒发说:“大哥,房子是你的,又弄成了这样,你要卖我不好阻挡你。可是,你卖了房子,当初我当房的稻子应该还给我吧?”董成绪听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十分惭愧的样子,说道:“发子兄弟,你也是当家理事的人,知道没钱的困难。我不是走投无路的话,哪能当房子给你?现在这圩破水荒的,我哪里又能发了财?就是马上卖掉了这房子,你想,又能卖得几个钱?我一家人还指望着它活下去啊!我到哪里能有稻子给你?这样吧,你也困难得很,马上总得有居住的地方,总得做点房子。我把这里的砖瓦都留给你,算是卖给你的了。我俩也别说是多少钱,就这样两不找了。我还说一句不算话的话,就是你硬要我给你的稻子,这实际上是为难我了。就是你逼死了我,我也没办法给你稻子呢!我度量了一下,我这样做,你也没有吃多大的亏。我们都是好意在先,又是人算不如天算,你要体谅我呀!”
  盘算精到的董成绪知道,这房子木料拆走后,剩下的碎砖烂瓦,在这圩破水荒的时候,谁也不会再来购买了。自己又不能长期住在这里,这些碎砖烂瓦在这里放的时间久了,一定会让村上人零打碎敲地弄不见了。给赵恒发抵了他的当价稻子,既解决了这砖瓦的后顾之忧,又算是归还了他当房子的稻子,岂非两全其美?他也知道,在这灾荒当中,赵恒发当然是想要他的稻子,可是……谅他也不会有什么办法可想。因此,他向赵恒发摆出了无可奈何的样子,以期得到赵恒发的同情与谅解。诚实地道的赵恒发,听了他的“理由”,果然生发了恻隐之心,没有说出应该说的道理来。于是,董成绪很容易地遂意了。赵恒发五十担老秤稻子,只买了董成绪房子一年多的居住权和一堆碎砖瓦!
  董成绪拆房子,董成旺也只好与他一起把房子拆了。董成旺拆掉房子以后,把材料运到他原来的屋地基上堆放了起来,他家却窝了个小棚子住着。董成绪拆走房子木料以后,赵恒发只好用他留给的碎砖,还在码草捆的墙角里,码了个小窝棚,一家人苟且地住了下来。当然,窝着这样的小棚子,现在不单是赵恒发一家,村上所有的人家都是一个样子。赵恒发一家并不显得格外窘迫。
  1954年的冬天特别冷,是历史上少有的寒冷的冬季。沟、塘、湖、坝都冰封严实,背阳的地方长期冰冻不开。孩子们常在冰封的水面上溜冰嬉戏;人们走路遇到塘、沟水面,甚至不用绕道,可以直接通过。屋檐下的冰棍又粗又长。低矮草屋北面的冰棍一直拄到了地上,孩子们常常扛在肩上当枪玩。
  冰封雪冻,又雪上加雪,居住无房,吃饭无米,烧锅无柴,生活的艰难,使人们个个愁眉苦脸。非常难过的冬天,男人们竭尽全力地寻找着生活。只要雨雪一停,他们就去敲开湖、潭里的冰冻,捕鱼捞虾,无论收入多少,都用来补贴生活;一旦有些晴像,就跑上十多里路,上山砍柴。次等的柴禾自己烧锅,好一点的,挑着去卖。因为遭水荒的地盘太大,卖柴必须不辞路远,挑到圩区东边山坂处,离东圩村约一百里的湾沚才能卖得掉。所幸的是,成天的冰封地冻,人们肩挑着柴禾,只要看着熟悉的方向,就能逢田过田,逢塘过塘,水上也可以放心地通过,倒也省掉了一点转弯抹角的路程。卖柴禾的都赤脚穿草鞋,常常是天没亮就动身,步行百把里路,把柴禾卖掉以后,再往家赶,到家时已经断黑了。有时候,去得迟了,或者难卖一点,回来就是夜里的时间了。无论迟早,人们总是当天出去当天归来,因此,“湾沚卖柴,早晏一天”是当时的通常说法。虽然摸鱼卖柴挣不了多少钱,可是,人们也就只有这样的活路了。加上政府按人口发给的一点救济,紧巴巴的生活,就这么过着。
  大冬天里,东圩堤工会组织力量维修圩堤。由于大水荒后,遭灾的人们首先是为了维持肚子,因此堤工会按四斤米挑一立方米土付酬,激发人们去修筑圩堤。这样,东圩村的人又算多了一条生活来源的路径。由于溃破的决口太大,需要加固的地方太多,本地人难以完成任务,堤工会便广招外地闲散劳力。终于在一个冬季里,基本完成了东圩大堤决口和险工要段的修复任务。
  赵恒发在谋求生活的同时,对于住房,愁肠百结。他知道,一家人“蜗”住在墙角里,冬天还能将就,到了热天可就住不得了。眨眼间,寒冬就要过去,春天就要来临。真正到了春天,就又得做田了,哪里还有工夫缠在住房上。因此,他心急如焚。快过年了,打听到了离家25华里的石谷山有旧房料卖,于是,赶到那里,尽自己的力量,买了一点回来,想就着这些砖瓦,做一堂小瓦屋。
  水荒过后,公家单位都在建设公共设施。因此本来很少的建筑工人,显得更加繁忙。赵恒发熟悉的几位泥匠师傅,都在赶做东圩村东的小学校。他去和学校负责人梁焕文老师相商,希望能抽得一两个师傅给他家做堂住房。可是,梁老师却说,学校春天就要使用,工期太紧张了,没办法调济。恒发没有办法,只好改变计划,因便就简,自己动手撬堂草房。他搁心里打算说:暂时撬堂草屋住一些日子,以后待情况好转一点,就着这一点砖瓦,再正式做一堂瓦房。
  他把买来的屋料“大材小用”,按照撬草房子的方法,搭成屋架子后,又从二姐单子那里买了几担稻草,将屋顶盖了起来。这房子一字三间,门仍然朝西,屋顶高度约三米五,总面积三十二个平方米,比典当楼房前的原来老草屋高大了许多。房子的墙,因为老瓦屋东南拐的墙还在,仍然利用着,其他地方,都用碎砖烂瓦码了起来,没用泥浆,更没有粉刷。因为他只想这样暂时住一个阶段。这房子,虽能遮雨,却不能档风。一旦刮起风来,屋里和屋外并没有多大区别。看着全村人都还“蜗”居在小棚里,他家有了新草房,也还高兴。
  土改后的1952年,新镇是区政府,以下是乡。赵荣春当上了芝渡乡的乡长,不怎么到村上来。本来与赵恒发常在农业上换工的郝成仁,成了村上唯一的干部。1954年,乡里成立信用社时,他当上了信用社主任。这时候,他也没有房子居住。已经是大年三十了,竟来找赵恒发。说道:“老三,我们向来不分你我。”他这是说,因为自己在村上是单名独姓,没当干部以前,农活上难找到对子手①,老是与赵家兄弟换工。有时候多了一点工也不计较,相互之间像是亲密无间,所以他说“向来不分你我”。
  郝成仁说:“这圩破水荒的,政府救灾忙得很,我一天到晚忙得屁股头子都开了花。村上人回来后,没有房子的人家,好歹都搭了棚子,我却没功夫。这几天才有了点空,你能不能给我帮个忙,我也要搭个棚子呢。不然带着孩子老住在村公所的公棚里,也不成事。”赵恒发知道,现在已经是过年了,大家都忙得很,想找个人不容易,而他没地方住,也是难事,于是便答应了。第二天,他倆做着对子手,在已经被拆去的董大先生正八间的屋基地上,搭起了一个观音合掌的棚子。1954年的春节,郝成仁便带着他十岁的儿子郝建民,八岁的女儿二姑娘住进了这个小棚里,与赵恒发家做上了紧紧相邻的邻居。
  郝成仁父亲是个瘸子,做不了农业,却沾染上了偷鸡摸狗的邪门。在一次行窃中,被人打得受了重伤,不久就死掉了。他母亲痛恨他父亲不务正业,为了给儿子一个警示,为他取了个“成人”的名字,意思是不要学他父亲,要做个正派人。解放后,他划的是贫农成分,当上了人民代表,跟着工作队学了一些阿拉伯数字。便把做人的“人”字,改成了仁义的“仁”字。他妻子在“妇女提高”的时候离异了,他只好带着一个乳名叫灯灯、大名叫郝建民的儿子,和一个名叫二姑娘的女儿生活。因为又做爹又做妈,过得并不轻松。
  政府在创办信用合作社时,他因为识得阿拉伯数字,被安排着做农民入股的动员工作。前不久又升为信用社主任。他见人总是一副笑嘻嘻的面孔,讲话声音平缓,喜欢随着别人的话头转环,而且只讲“好”字,从不反诘。可是,做起事来,却又是一幅心肠。人们背地里都叫他“笑面虎”。
  1953年冬天,一位遭了火灾的人,来向他反映遭受火灾的情况。人家已经被烧得悲伤至极了,他不认真抚慰,竟只是一味地说“好”。来人说:“郝主任,我来找你,”郝成仁说:“好”;来人说:“郝主任,我家昨天晚上失火了。”郝成仁说:“好”。来人心里说,都失火了,还好么?“烧得真苦啊,连根筷子都没有抢得出来。”“好!”来人是有求于他的,他一味地说“好”,让来人摸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这户失火的人家得到了怎样的救助,人们并不知道。从此后,人们便称呼郝成仁叫“好主任”。好在“好”、“郝”基本同音,郝成仁听来并无歧义。只是从前的“老郝、成仁”都没人叫了,“好主任”成了他的名字。
  1954年的冬春,是大水灾后人们生活最艰难的时候。政府在动员农民生产自救的同时,还发放救济粮和救济款,又给生产、生活贷款,这些都由郝成仁经办,求他的人不少。于是,他有了掌权后行使权力、自鸣得意的豪迈情怀。
  村上鲁夯夯的老婆胡尼,生得窈窕狐骚,人们根据她名字的谐音,叫她“狐狸”。狐狸为办救济、搞贷款的事,与好主任勾搭成奸。他俩苟且偷情,明来暗往,竟不回避幼小的孩子们。孩子们也不懂得大人们寻欢作爱的情趣。有一天的上午,嬉戏玩耍的孩子们,看见好主任将“狐狸”关在他的棚里。狐狸还不能走路的孩子来找他妈妈,连滚带爬地来了。他妈妈不仅不见他,好主任竟站在棚子门口怒声喝斥,说他妈妈不在这里,叫他快滚。把孩子吓得嚎啕大哭,又爬了回去。嬉戏的孩子们看了,个个目瞪口呆,竟然互相咭问道:他妈妈明明是在里面,为什么说不在,还把他孩子骂得哭哭啼啼的呢?
  “狐狸”与好主任勾搭上后,决心与鲁夯夯离婚,要与好主任做长久夫妻。夯夯是憨厚人,只知道苦做苦累,老婆出轨他丝毫没有觉察。有关心他的人向他明白的说了,他还半信半疑。“狐狸”为了迅速离婚,在夯夯家中无事生端,制造矛盾,夯夯一到家里,她就闹得菩萨不蹲庙里,使夯夯没有安宁的时候。
  破圩的时候夯夯家住在小山边上,他在那里种了几畦黄豆。现在粮食紧张,他们磨黄豆熬糊吃。夯夯拉磨,叫“狐狸”添豆。“狐狸”一粒一粒的向磨眼里喂。鲁夯夯说:“你添的太少了”,“狐狸”就“呱嗒”地舀上一大勺子倒进去。夯夯说:“太多了”,她又是一粒一粒地添。“狐狸”蓄意制造矛盾。村上人根据这个情况,都说:“‘狐狸’添磨,不是太多就是太少——不存心过日子了!”
  夯夯与“狐狸”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男女周全。一个好端端的家,眼看着就要破裂。村上本份的做田人,既不忍心,又看不惯,于是,想为鲁夯夯打抱不平。几个“爱管闲事”的人暗暗商量着,要瞅个机会,出出他们的丑相,以便教训他们改正,免得好端端的家庭破裂。
  这一天,鲁夯夯快到吃午饭时候,才动身到湾沚去卖柴。“狐狸”知道他不到半夜以后是不得归来的,便约来了郝成仁。要教训他们的人们,早就注意着郝主任的动向了。才入初更,看见好主任到“狐狸”房里去了。鲁夯夯的草屋破圩时没有毁掉,所以他一家现在还有幸住着草屋。
  那些“爱管闲事”的人,立即互相招呼,时间不大,会齐了五、六个人。他们各守一方,监视着房间里的动静,同时派人喊“狐狸”开门。好主任做贼心虚,听见外面喊开门,急得从屋拐处的草筋壁中钻了出来。
  守候在这里的是二韩。这是个迁移来不久的桐城人,生性木讷,还是个重利轻义的人。平时总是巴结干部,想图有靠山。他见好主任出来了,急忙跑到他跟前。好主任见是二韩,知道他的秉性,对他恩威并施地说:“韩二哥,是你呀?韩二哥,我俩从来没冤没仇啊!韩二哥,我知道你生活困难,今天,只要你不难为了我,明天,我给你安排30元贷款,再给你一些救济粮。你现在要是缠着我不放,这以后的贷款、救济粮你还要不要了呢?”二韩听了,也没说话,竟站到屋檐滴水沟里,弓着腰,做好接应他的姿势。好主任站在墙埂上,踏在二韩的背脊上,很容易地下来了。他来到了平地后,一溜烟便跑不见了。
  这些爱打抱不平的人,好不容易抓着了郝成仁,却又让他毫发没损地获释了。二韩虽然满心高兴,以为今后的救济粮、贷款能得到上份的了;可是,众人煞费苦心的忙碌,不仅一点名堂也没有,还都留下了令人难测的后遗症!  
  ①对子手:做对手。农业上打稻、车水等农活,一个人不方便做,农民们总是自找对像,互相换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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